两种俄罗斯风格的印象
普罗科菲耶夫曾经这样形容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
我觉得在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中,有些他独有的旋律折转,美得异乎寻常。只是整体来说,这样的时候毕竟属少数,你一旦听到其一,就会在他的其他作品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和斯克里亚宾相比较,他让我觉得是个较不去求新求变、讲究和声创意的作曲家。有人曾(相当恶毒地)说,他的旋律多是为一个音域很窄的声音所写,然而,有时他可以在这窄小的音域中,写出美得叫人意外的主题。
2009年3月6日晚上的中山音乐堂可以用“响彻”两个字来形容,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和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交响曲》让我们在上述的评论里既看到了普罗科菲耶夫的态度,又听到了拉赫玛尼诺夫的情绪,陈萨、卡斯普契克和中国爱乐的三位一体在上下两个半场分别集中展现了两种不同性格的俄罗斯精神。
上半场:陈萨演奏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
这是一个**四射的夜晚,陈萨的铺陈与飒爽在钢琴上林林总总洋洋洒洒。与最新录制的肖邦第一、第二钢琴协奏曲和今年1月听过的贝多芬《第三钢琴协奏曲》现场的风格相比,显著的背叛传统和突出的逆反乐句让这首协奏曲典型的“和声创意”给了我一个典型的视觉冲击,我要感激陈萨,让我看到她卓尔不群的另外一种风格,也让我开始喜欢上一首过去没有兴趣的协奏曲。其实,阿什肯纳吉与普列文和伦敦交响在迪卡公司(DECCA)的录音我仅仅听过一次,而且自从第一次听过之后就再也没有想过重温,并非是阿什肯纳吉演奏的原因,而恰恰是其中的那些异乎寻常的所谓生动的节奏并不是我一贯的热衷。较之于这些纷乱又在交响乐队协奏之下比衬出来的既不和谐又再三再四出现的顽固音型,包括协奏曲的普罗科菲耶夫钢琴作品,我还是比较喜欢贝尔曼在钱多斯公司(CHANDOS)的那一版钢琴奏鸣曲全集,尤其是第四号的第二和第一乐章。
但是,陈萨在第一乐章里那些纷乱繁复的华彩让我眼花缭乱,这本不应该是由女人来表述的,这是不太和谐(此处只能用“不太”而并不能用“极不”这两个字)的音程且一般不会带给人好感的音调,由陈萨敏锐而又富有穿透力的十指弹出,掷地有声地改变了我的欣赏方法。感受另一种过去曾经认为是怪异的风格,从而更多地了解包含在古典音乐之中形形色色的原创,陈萨的普罗科菲耶夫较之于CD里那些单纯依靠聆听的片面音色具有更加直接和更加具象的意义。
我不知道陈萨本人是否喜欢聆听或者演奏这种类型的作品,但在昨天晚上的四个乐章中,虽然她的音色和力度都像她上次贝多芬《第三钢琴协奏曲》同样的拥有铿锵的千钧伟力,但第一乐章伊始弦乐的拨奏之后那个如同“灰姑娘”在星空之下的幽梦一般后来又重复四次的第一主题十分隽永,今天再听CD的时候,立即就能回想起陈萨在营造这些性格时那一份专心致志的表情。而第一乐章的华彩段落中,陈萨的右手似乎是在催促一个柔中有刚的女人,左手又犹如策励千军万马的交响乐队在奔腾,恰似俄国诗人布洛克的那首《夜的怀抱》之中的两句:“夜的怀抱像丝绒一样柔软,又像铁一样强壮!”
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有第四乐章,虽然这个乐章除了独奏之外大都属于跳跃性质,陈萨与单簧管、双簧管、圆号和大提琴之间的穿梭对语也许可以称之为晦涩或者艰深,但多听几遍之后就会发现钢琴与大提琴的精准问答是一种象征,抑或具有某种启发性。从钢琴敲击的某些音响可以盖过乐队的轰鸣效果来看,陈萨演奏的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简直就是布洛克的那首《奇迹》,读过《奇迹》之后再听这首协奏曲,就会认同一个女钢琴家何以在一个可能出力不讨好的类似邵义强所说的“钢铁般的音乐”里,不但背下了难记的乐谱,而且潜移默化地用女人的力度呈现了男人的力量。
寂静的洞穴里,水的面纱后面,一个奇迹在等待,被一只握着花朵的手创造。
河流两岸的蕨草,头上系着绿色丝带。水底的鹅卵石,雕刻着面庞。
芦苇丛中的一只手,把一颗星星投入水中。那洞穴中的奇迹,在一束强光中爆炸。
隆隆雷声滚下山谷,回**在树林中间。
下半场:卡斯普契克指挥中国爱乐乐团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交响曲》
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交响曲》给了身材瘦弱但手臂修长的卡斯普契克一个充分施展的舞台,他不像普罗科菲耶夫所说的“写出”,而是自始至终都用指挥棒奏出了“美得叫人意外的主题”。在这个与普罗科菲耶夫截然不同的风格里,第一乐章由第一小提琴主奏的第一主题犹如一条春天的大河,在卡斯普契克的伸展里顺流而下,直抵我们每一个人抒情的内心。
这是迄今为止我所听过的中国爱乐乐团最为成功的一次音乐会,换成一个一流的乐团抑或一流的指挥在状态不好的时候也不会如此出类拔萃,昨天晚上中国爱乐沾了拉赫玛尼诺夫第二的侧光,并在一个比较谙熟俄罗斯风格的波兰指挥家的短暂**之下,有着某些“脱亚入欧”的转变,以我更为极端的话说,似乎中国爱乐今后在选曲的时候是否更应该侧重俄系指挥或者东欧的音乐才能捕捉到提高自信心的穴道?
与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首演遭到猛烈抨击的境遇恰恰相反,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交响曲》的首演则是罕有的热烈赞许,这其中自然应该包括我百听不厌的第三乐章伊始由单簧管独奏所引出的在第一乐章中曾经出现过的那个主题,正如雅克·埃马纽埃尔·富斯纳凯所说的那样:“这是一种典雅的忧郁和面对无休止延迟而无法解决的恐慌。”拉赫玛尼诺夫曾经在马勒指挥纽约爱乐乐团的协奏之下主奏了他的《第三钢琴协奏曲》,他与马勒对待生命的态度有着某些相似性,他的交响音乐又在某些方面类似理查·施特劳斯的交响诗,甚至容易让我联想到西贝柳斯的《第二交响曲》。这些并不关联的个性因素从音乐的表达来说虽然具有时代的共性,但是昨晚中国爱乐的单簧管吹奏的入木三分的命题却具有言简意赅的作用,虽然他应该从那个灰暗的愁绪中解读出更俄罗斯的音调,但是他与我听过的那些CD相比都不逊色,个人以为单簧管是昨晚除了陈萨之外的另一个亮点。
而从第三乐章在那些貌似婉约实则如诉的沉思里,我们可以明显地聆听到斯特拉文斯基所说的:“最俄罗斯的要数柴科夫斯基,在柴科夫斯基的身后继续保持这种风格的,当属拉赫玛尼诺夫”的俄式风格,那是一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俄国大地,连大地上的情绪都山峦起伏,起伏到遥远尽头的地平线深处,卡斯普契克虽然有时候手臂略显僵硬,但他极为精美地控制了弦乐的表达尺度,我最酷爱的由弦乐绵密地诉说心绪的愿望,在第三乐章里达到了。
卡斯普契克处理第三乐章的手法也很特别,在乐曲中段由弦乐担纲的旋律性的对位声部之后,他停顿的时间超过五秒。而在第三乐章结束之后,我看见中国爱乐的第一小提琴们十分投入的表情,他们都陷入了卡斯普契克营造的情感漩涡而有着不能自拔的意思,也许排练时卡斯普契克曾经要求过第三乐章结束后要有一个比较长时间的停顿,从而让整个乐章的乐思深深陷进白桦林中那个清澈见底的水潭,指挥家和第一小提琴仍在意犹未尽,都依然保持着指挥时抬高的双臂和拉琴时的姿势纹丝不动,而听众也不约而同被感染到了齐心协力屏住呼吸的程度,这是我听过的中国乐团里最感人肺腑也最沁人心脾的停顿,正是由于这个难忘的过程,我对昨晚的音乐会给予高度的评价。
铜管虽然不是脱胎换骨,但一定有卡斯普契克点化的功劳。昨晚的铜管表现也相当不错,也许弦乐功高盖主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我被拉赫玛尼诺夫的情绪感染得有些头晕目眩,但我感觉到铜管在指挥家的专心致志之中认识到了感化的深意,所以他们与弦乐和木管的配合都很到位。
这几天边听普列文指挥伦敦交响和奥曼迪指挥费城管弦的《第二交响曲》的CD边捡拾那天晚上卡斯普奇克与中国爱乐的记忆碎片。奥曼迪曾经首演了拉赫玛尼诺夫的《交响舞曲》,而1973年他指挥费城管弦在“20世纪伟大指挥家系列”的录音是他人生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录音,这个精彩的演录足以将拉赫玛尼诺夫的乐思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当听到CD里的第三乐章结束时,我又想到卡斯普契克那个刻意的结束,也让我对卡斯普契克的指挥艺术刮目相看。在音乐会结束的掌声里,现学波兰语已经来不及了,冲着波兰和苏联都曾属于华约的关系,我大声地喊了一声“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