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多北京马勒双听记

酡红的花朵,欢悦的烈火,口中的琴键闪耀着点点火光,化为熊熊火舌骤然跃出。销熔的矿砂,怒吼的长流,时刻跳起华尔兹,年代跳起加沃特舞,刹那间,一头疯狂的野牛受到挑衅,挣脱了锁链与绳缰,顶起锐角,一搏生死。此时远方再度传来温和的声音,小孩用贝壳造了一座城堡,乳白的阳台,美丽而精致,却被翻涌的海浪一把冲倒。普罗科菲耶夫!盛开的音乐,盛开的少年,在你的心中,交响乐渴求夏日的狂喜,不屈不挠的锡西厄人敲起太阳铃鼓。

诗人贝尔蒙特的十四行诗是对普罗科菲耶夫《第三钢琴协奏曲》最有文采的概括,昨天晚上王羽佳在国家大剧院的音乐厅把这首诗作了疾缓交错的还原。眼花缭乱的狂热很让我们猜测阿巴多为什么要把普罗科菲耶夫和马勒联系在一起,也许是基于两位作曲家对于传统的态度,但马勒对于传统的违反显然没有普罗科菲耶夫来得深刻。兼顾与出新都是自由的,我还是更加倾向于下半场,因为马勒、因为琉森节日管弦乐团、因为阿巴多,尽管上半场的王羽佳很火热、很闪烁,也很出色。

“阿巴多在北京演马勒”,这九个字的分量足以令所有的现场聆听者掂量终生。这是一次划时代的放射与凝聚,内向的人看到了偶像,外向的人满足了渴望,女人醒悟到原来马勒也可以是知己,男人则像狂徒一般声嘶力竭。阿巴多搅乱了人们的内心,虽然昨晚他在北京并没有像在罗马、琉森和东京一样,在乐手退尽时一个人频频出场接受所有人的欢呼,但阿巴多却让昨晚的绝大多数男女都走向不眠。

今后,我将摒弃用电脑和耳机收听现场直播的方式,因为此种方式并不利己,我在此郑重地全盘否定北京时间8月13日子夜收听瑞士国家广播电台之后所写的博文,因为那次断章取义所造成的误解非常致命。第一乐章在国家大剧院的小号为什么不再像电台信号那样突兀、第四乐章的圆号也为什么不再游离?琉森节日管弦乐团的马勒《第一交响曲》让我既心潮澎湃又心如止水,剧烈的反差使我一时不知所措。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马勒“第一”的现场,第一乐章以雅克·祖恩(Jacques Zoon)为首的三支长笛以不可名状的安然姿态过渡给单簧管之后,单簧管又以同样的平和转交给双簧管,它们受益于森林的绿色,它们很清楚如何与绿色共舞。木管的散逸如同淡雾轻云,那种清雅让我们感谢马勒的诗意,享受琉森的流连,垂青阿巴多左手的兰花指。第二乐章以格里高利·阿什(Gregory Ahss)为首多达50人的小提琴的群体运弓和以克莱门斯·哈根(Clemens Hagen)为首的15人大提琴的频频点头形成了全场最为出色的匹配,阿巴多用左臂让小提琴的琴弓起舞弄影,用右臂策励所有的琴弓在第二乐章结束时以一种倾斜向上的姿态一气呵成。

第三乐章是葬礼,但坐在阿什左边的美女副首席却一直是微笑的(或者与阿什,或者与小号首席弗里德里希),年轻靓女而不是熟女的微笑在灰色的进行时中究竟是格格不入还是别出心裁,我还在揣摩,但阿巴多昨晚的第三乐章却以靓女的莞尔为象征,在葬礼上刻意避开阴霾而走上了一条超度的路,超度是一种升华,尼采说:“这种死激励着活的人,这种死将成为活着的人的誓言。”阿巴多以丝丝入扣的缜密把葬礼演绎得感人至深,双簧管吹成梦境并与第一乐章一脉相传,在阿巴多第一场的第三乐章里,有一道霞光。

阿巴多在第四乐章的时候给了他右侧的中提琴一些在其他三个乐章鲜见的两手平行的手势,克里斯特(Christ)对这些手势最心领神会,在池座7排偏右的我正对的就是15人的中提琴,他们对于阿巴多与整个乐团的水乳交融所做的几近完美的酝酿与推动的情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孱弱的阿巴多只使用了一半的气力就将各个杰出的声部凝合得博大精深,在这个辉煌的乐章里当阿巴多把马勒精神推崇到喷薄欲出的时候,阿巴多罕见的身体后倾,做出了类似投掷的动作,于是爆发了,爆棚了,但却一点也不刺耳,只觉得耳膜仍然具有百倍的承受力。所以我又要改变现场听马勒的思维定式了,看来不必在意座位是靠前还是靠后,面对一个盛名的大师,他的提炼让你决然不会另作他想,而是全心全意地跟随着他的指引,看着他的诗意盎然化作纯粹,听着他的百感交集、栩栩如生,那样一个时刻,什么样的文字能够形容出来呢?

形容不出来!因为在第四乐章里,一方面,阿巴多的表情在说:“我的子民啊,你们跟我一起马勒吧!”另一方面,阿巴多的声音在说:“听了我的‘马一’,你们还要去听别人的吗?”所以,10月24日的夏伊与莱比锡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将面临一个巨大而有形的压力,阿巴多没有煽动,他只有感动,而夏伊绝不会像某些指挥家那样在指挥马勒时张牙舞爪或者故弄玄虚,但他应该选择另外一首马勒或者把他的马勒“第一”与阿巴多的间隔半年。

马勒给了我们一个恬淡的开始,阿巴多给了我们一个辉煌的结束。这个辉煌是水到渠成的,从表面上看并没有花费阿巴多太多的力量,但无与伦比的热血沸腾,却恰恰是那些柔中有刚的手势造成的,如此近距离饱赏阿巴多的策划,是我这个马勒迷一生中最为难忘的事件。虽然昨晚阿巴多的马勒“第一”只是叔本华“生命本身就是满布暗礁和漩涡的海洋”这句话的一部分,但明年的琉森,阿巴多将在演绎马勒“第九”(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个马勒“第八”还没有计划了)时告诉我们生命的全部。

阿巴多在北京的第一场马勒《第一交响曲》结束之后,我与太太闲聊听后的感受,她感到第三乐章挺明快的,我问为何,她说:“你想啊,猎人死了,没有人再杀死动物,动物们当然高兴了。”

也许乐团的那位美女副首席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第一场她总是微笑,但是9月21日的第二场她就把微笑收敛了,她可能觉得毕竟人死了,而且死去的是同类,故而还是严肃一些的好,昨晚看见她的面庞就感觉,9月21日的猎人葬礼是在春雨霏霏的时刻进行的。

阿巴多依然还是第一场的招式,不通过外在的夸张而是于细微处见精神,四个乐章的起承转合都可圈可点,但让我感觉最深刻的一点是,阿巴多与琉森节日管弦乐团总是可以带来新的亮点或者说是前天我忽略了抑或没有及时捕捉到的,例如前天感觉克里斯特心领神会了阿巴多的手势从而带领中提琴推波助澜,但昨晚就感觉视线右侧的中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整齐划一的顿弓不分伯仲犹如撕破夜空的无数把利刃,让你的心灵在马勒的第四乐章里不得安宁。

坐在能够看到阿巴多侧面表情的座位是幸运的,也能深刻地浸入乐思之中,既可以近距离地承蒙音色低郁的提琴给出的苍凉的关照,而眼睛的余光感受到的左侧略微倾斜的地面之上那一片黑压压听者的全神贯注,能让你身临其境大有沉醉其中不能自拔的快感。德国留声机公司(以下简称DG)出版的哈根四重奏的CD唱片封面中克莱门斯·哈根已与北京舞台上完全不同了,已然满头白发的音乐家所理解的马勒一定比年轻人多了使命感和责任感,所以昨天晚上右侧的那些大提琴的音声,把我带入老成持重的荒原,也让我深深陷入了青年时代异常喜欢的杨炼的诗:

蓝总是最高的 当你的厌倦选中了

海 当一个人以眺望迫使海 倍加荒凉

依旧在返回

这石刻的耳朵里鼓声毁灭之处珊瑚的小小尸体

落下一场大雪之处

死鱼身上鲜艳的斑点

像保存你全部性欲的天空

返回一个界限 像无限返回一座悬崖

四周风暴的头颅你的管风琴注定在你死后继续演奏

肉里深藏的腐烂的音乐

当蓝色终于被认出 被伤害大海

用一万支蜡烛夺目地停止

杨炼的诗是浓缩的,但马勒的音乐中有多少是时代的取向,又有多少是泪眼的痕迹呢?看到有博友说听到前晚的第四乐章时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我就想,比喻或者暗讽作为一种征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责任?马勒的明示就像那一万支蜡烛在第四乐章的最后时刻戛然而灭,犹如杨炼的“夺目停止”,8月15日琉森音乐节阿巴多收手的刹那间紧闭双眼,来自苏州的痴狂乐友为了一睹阿巴多的面容昨晚特意冒着牺牲音色赚取脸色的代价坐到了面对阿巴多的位置,他一定最晓得阿巴多的表情所代表的含义,可惜我还是坐到了阿巴多的侧背面,没有在最后一刻看到那个深邃的闭目。

120人的乐队,看得出他们对于阿巴多的真诚大于忠诚,我从他们在琉森演奏的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的DVD里看到了他们的心有灵犀,更感受到了他们那些尊重的本意。昨晚的圆号首席在第一乐章中犯了一个错误,正如前晚的小号首席所犯的错误一样,但是他们反馈给我们的精神慰藉远远抵消了他们每天一次的微小失误。我看过不下20次2003年他们第一次互动的《马勒第二交响曲》的那张DVD,连续两天晚上我看到画面上熟悉的面孔坐在了北京的舞台上,我想很多人与我一样感同身受,因为我们目睹与聆听的内容,曾经在过去的7年里,感染和感动了众多的人。

第二场音乐会翌日的空闲时刻我依然沉浸在马勒的旋律之中,因为心目中的上帝已然走到人间与我们共同享用着连续两天的北京的晴空。虽然不是终极体验,也谈不上登峰造极,但在我的世界里,马勒的《第一交响曲》就是一首神曲,一首感天感地感人的不朽篇章,它比精神的不朽更富有质感,所以能让所有的高贵都变成臣服。霍伦斯坦因为热爱马勒的声乐套曲从而说道“离开人世的最悲哀的事情之一是再也听不到《大地之歌》了”。我前些时日还曾经抱怨这两年马勒的“第一”在北京演得太多了,但听了阿巴多,听了琉森,我就不会继续小放厥词,也许等待下一个,等待其他人对于阿巴多的超越,爱乐的过程才更加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