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聊发少年狂——海丁克画龙点睛

在CD上领略布鲁克纳交响曲的时候我很少自问,而在2009年2月14日,当理念自感升华或者净化的时刻,海丁克与芝加哥交响乐团在北京现场的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却在一个质感的夜晚让我迷醉,到底是弦乐给了我们宗教的思考,还是管乐给了我们音色的力量?

在本是友人又个性迥异的布鲁克纳和马勒两个作曲家的两部交响曲里,海丁克的选择建基于一个明确的对位基础,他的目的与导向都十分明确,试图用布鲁克纳的“乡土情怀”与马勒的“国际主义”的差异来殊途同归地验证叔本华“现实世界的本质是意志,而唯有音乐是这个意志的完整副本,音乐是通向现实之终极本性的唯一通道”的论述。于是,一位擅长马勒的老人2月13日还要求我们躁动不安,2月14日却情不自禁地建议我们接受纯真的情怀。虽然两种表述都是意志客体化的最高级别,但是作为知性的生活与努力,在使用同一件乐器做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表达的时候,我敬佩海丁克和芝加哥交响乐团的超高水准,虽然他们“那些高亢婉转的旋律引领着全曲无拘无束地前进”(叔本华语),但这些前进所具有的悲戚的主观和单纯的客观都是孤清与隽永,关键是海丁克能在一个有机的转折里把布鲁克纳的旋律变成虔诚,变成挽歌一般的“上帝之音”。

在总时长65分钟的四个乐章里,海丁克的弦乐和管乐让我充分领略了一个顶级乐团的综合实力。比起2月13日聆听马勒《第六交响曲》时偏于一隅的片面感知,芝加哥的铜管就像我很少看到的瓦格纳号一样,是兴奋,也是亢进的。我在一次又一次的震撼之中以窦性心律不齐的状态听完最后一个乐章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伟大的乐队,他们的小提琴组可以极具穿透力,而他们的铜管团队更能够细分出袅袅余音。

我感动于一个八十岁的老者在唤醒我们熟悉的乐曲伊始,那个震音的时刻所表现出来的细心的凝重,而第一乐章尾声那个十足的长音,让我领略到了CD里永远也享受不到的飘逸回响,这些回想类似暗示,尽管那些著名的铜管在第一乐章里刻意收敛而让木管直抒胸臆,但暗示的功用却是山雨欲来的质的营造,浑然天成,恰到好处。

海丁克在第一乐章的结尾处使用了第一乐章开始时同样的手势之后,瓦格纳死了,低音号抬起高贵的灵柩实现着布鲁克纳的预感,小提琴在那个阴沉的乌云之下为魂灵引路,这些弦乐像极了布鲁克纳木讷的性格,虽是心态上虚心的妥协,却绝对没有“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的微泪。在第一次听第二乐章就一听如故的记忆深处,我隐约看到了另一种格调上旨趣深微的缜密婉丽,如霜雪,也似秋痕,尤其是那些在马勒“第六”里就出类拔萃的小提琴以“枫叶荻花秋瑟瑟”的纤柔,细腻出与马勒的葬礼乐章完全不同的细语。第二乐章铺陈了最有基调的倾诉,也是布鲁克纳留给我们的最富有情感的印记,海丁克在第二乐章里自始至终都以合适的速度和精准的抑扬来绵延地指出,汉斯利克在《论音乐的美》中所说的“音乐无法再现特定的情感”这句话,是错误的。

其后的两个乐章将取决于听者在现场聆听时的位置,选择一个能够准确接收铜管声响的座位,将使你看过的所有赞美芝加哥交响乐团的铜管的评论变得货真价实,尤其在表现布鲁克纳宗教式的鸿篇巨制中,从一个向心力高度凝聚的空间所表达的作为一个管风琴家的布鲁克纳特色,铜管与弦乐的和声以及铜管与木管的和声合二为一的管风琴效果是至关重要的。我看到海丁克在第四乐章调动5支圆号、3支小号、3支长号和4支瓦格纳号的时候举起了质朴的双手,那是力度的升势,无论外扩或是内掘都不似马勒般愈益激昂,让思想不是体现在社会学而仅仅局限在纯粹的音乐境域,这就使得布鲁克纳的铜管通过芝加哥交响乐团的乐手们无与伦比的掌控,让我们在那些钟声的音场里如同置身在林茨圣弗罗里安修道院的教堂,感受那种罕见的独特。

正如阿伦·瑞德莱所说的那样,“在音乐与情感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而海丁克把他的管乐和弦乐链接在宗教通往音乐的拱桥上,既不是概述,也不是复述,而是表现音乐的重构和叠加时那些鲜明的特性。所以,我在第四乐章之中听到的铜管不是浓烈的整齐划一,而是伴随着弦乐的婉转所宣布的祈祷式的吟咏,它从某一个侧面突出了布鲁克纳的孤立,以及由这种孤立在管乐上导致的张扬,如此精美的平衡在音乐的表现形式上是简明的,但在音乐会中却需要验证乐手的真才实学,就像你要用最含蓄的语言表达出人格的激昂一样。淡化的语境中含有雄浑,宏博的意志里诗意盎然,这是否也是与马勒“第六”的第四乐章完全不同的那份表达?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

并非一声巨响

而是一阵呜咽……(艾略特)

有美国评论家曾经指出,“与许多指挥家一样,海丁克的实况演出要比在录音棚中更具活力”。2009年的2月,海丁克苍老了,俨然没有了在柏林爱乐的音乐厅里轻盈快速的登台脚步,但他的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却是有声有色、美轮美奂,无论是收敛的**还是低沉的狂放,听老年的海丁克都如同在布鲁克纳的精神之中经受洗礼。那些超群的芝加哥交响乐团的乐手们将音乐演绎得收放自如,全然因为矍铄地站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导师。

在老者面前,我们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