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的发展很有趣

● 在格式塔的强化心理培训中我发现:我有一颗破碎的心。

● 一次又一次地经历痛苦,一次又一次让潜意识里的伤痛浮现出来,我的心,奇迹一般地开始愈合。

●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生命的意义,结束了30年的精神流亡生活。

● 只有精神的力量可以向生命的极限挑战,才能焕发出超越自然的光辉。

世界上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条不同的人生之路。但是在我们的生命旅途上,也会遇到种种雷同的阶段。了解它们,不能帮助你躲避困难阶段,但是能够帮助你走得更好、更远。因为你知道了可能有什么在等待你,会有所准备。你还知道了苦难是有尽头的,咬咬牙,走过阴霾的日子,就能够享受宜人的风和日丽。

失乐园

我是共和国同龄人。和我的同代人一样,从小浸润在理想主义的意识形态里。我们坚信自己肩负着伟大的历史使命—解救其他国家受苦受难的人民(当然包括美国人民),最终建立一个美好的大同世界。为此,我准备随时奉献自己的生命。在那个年代里,虽然身穿补丁衣服,1960年前后还饿肚子,但是,在我的记忆中,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草是绿的,花是红的。我以为,世界上的事情,白是白,黑是黑,清楚且干净。

1966年,我17岁,刚刚开始的“**”,给了我一个难得的机会,让我走出了自幼建造的虚幻的理想乐园,开始面对残酷的社会现实。大串联,走出北京,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中国农民生活得那么苦;第一次遇到了讨饭的孩子;第一次看到无上的权力和个人的疯狂举动,可以断送千百万人的身家性命,可以把一个民族推向火海……十年的大动**,把我赖以生存的精神乐园打得粉碎。

因为1966年冬天,我写了一首诅咒江青的诗—《满江青》,因此锒铛入狱。坐在冰冷潮湿的牢房里,18岁的我苦苦地思想,没有了可以为之奋斗的理想,我为什么要活着?我真的好像小说《牛虻》里18岁的亚瑟,发现真实,陷入绝望,百般无奈,痛苦难当。从那时起,我开始了30年的精神流亡生活,30年啊!人生最好的时光。

记得那是1973年,因为中美关系解冻,我读到了尼克松写的《六次危机》(Six Crises)。美国,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的国家呀!特别是羡慕他们能够“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有自由的媒体,可以监督政府官员的不良行为。哈,总统被人告,也要上法庭为自己辩护。对于在“**”之中,因为说实话,两次被捕入狱成为政治犯的我,那是一个多么让我向往的地方啊!我对人类美好社会的追求,好像又有了寄托。

可是,去美国以前的半年,我看了一部内部放映的美国影片—《噩梦》(Nightmare in Badham County, 1976)。演的是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住在东部的两位女大学生,放了假,开着车去南部游玩。结果,在种族歧视的南部,她们被一个残暴的监狱长捕获。其中的黑人女孩儿被他奸污后折磨致死,白人女孩儿在死亡边缘,偶然机会与家里通上了电话,最终才被救出地狱。影片是典型的现实主义作品,和我后来看到的《密西西比在燃烧》(Mississippi Burning, 1988)一样,没有好莱坞影片千篇一律的结尾大团圆的套子,看得我泣不成声。我不敢相信现代的美国社会还有那样的事情发生。而且,正义得不到伸张。那好像是给我心里悄悄升起的希望,当头一棒。

1981年8月,坐在飞往美利坚合众国的波音747上,我咬着牙对自己说:“你是去到人家的国家,为了看看世界、谋求生存。人家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你就省点儿心吧。”我之所以警告自己,是我看了《噩梦》以后,隐约感到,自己恐怕要再一次陷入失望的境地。抵制失望痛苦的最好自我保护是:没有希望。我给自己下了铁的命令:世上根本就没有理想社会,也不许再寻找。

到了美国,生活紧张。学习、毕业、孩子来了、工作、买房子、办绿卡……生活节奏快得令我眩晕,好像没有空闲想事情。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架疯狂旋转的巨大机器上的一个部件,跟着疯狂地旋转。而且,美国的政治制度,远远不像中国人想象得那样完美。有钱有势的大财团,操纵着国家的命运,为自己谋取利益。因此,每次的总统大选,仅仅有大约40%的适龄人参加。我周围的教授、学者,很少有人去投票。“政治”和“政治家”(politician)在美国绝对是贬义词,使人联想到不洁净之物。当然,最让我失望的还是美国的媒体和法律系统,已经失去了它们原本的社会意义,被人们对于金钱和权力的追逐腐蚀了。这也是为什么,从前苏联赴美的持不同政见作家索尔仁尼琴(Aleksandr Isayevich Solzhenitsyn),在美国住不下去,最终还是搬去了实现了福利社会的西欧。如果你是一个精神追求大于物质追求的人,到了美国,多多少少也会有些失望。

在美国生活的17年间,我有三次莫名其妙地伤心落泪。直到1994年,在克利夫兰格式塔中心(Gestalt Institute of Cleveland)参加的强化心理培训中,我才搞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第一次,到了美国一年以后,第一个暑假,我和其他四位中国研究生,租了一辆崭新的汽车,去了尼亚加拉大瀑布、千岛湖游玩,然后顺着东海岸,由北向南行,访问沿路的城市,一直开到了华盛顿。在经过纽约的时候,我们瞻仰了自由神像。站在这个美国最壮美的人造景观面前,我不禁热泪滚滚。

第二次,是1984年,在洛杉矶举行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上,四十多架大型三角钢琴同时演奏,来自全世界,所有不同肤色、不同人种的男女运动员拉起手来,用不同的语言,唱着同一首赞美友谊和博爱的歌曲。我在电视机前观看,竟然热泪滚滚。

第三次,是1991年,电影编导柳元拍摄一部名叫《红卫兵》的大型纪录片,做我的访谈。当柳元先生最后问我:“那你们当年的理想呢?”我愣了,一下子大哭出声,而且乱说着英文加中文的话:“What’s wrong about the dream?(梦想有什么错?)从柏拉图的理想国、陶渊明的桃花源,到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不都是在梦想吗?……”我哭得伤心极了。

你可千万别错以为我是个爱哭的家伙。从小到大,谁都知道我是个顶厉害的“假小子”。动辄就和欺负女孩子的男孩儿打架。被人打疼了,也不哭。就是被“四人帮”抓进监狱的时候,还不忘记和看守所所长、提审员开玩笑、耍贫嘴。受多大的委屈,从来也不落泪。真不懂我那几次是怎么了。

重建乐园

在克利夫兰格式塔中心的强化心理培训中,让我补齐了前半辈子该流的眼泪。我方才意识到,这些年,我一直处在一种被动、压抑的精神状态里。更让我惊异无比的是,我发现,当我在意识层面,彻底否定了人类大同的理想的同时,我把自己的心打碎了。原来,20多年以来,我有一颗破碎的心。这是为什么,看到自由神像—那人类解放的象征,听到全世界的运动员同唱一首博爱之歌,我会伤心落泪。因为它们触动了我的潜意识,那里仍然深深地埋藏着我儿时的梦想,追求人性美好的梦和我的心灵碎片一起,静静地睡在那里,并没有消失。

“也许,这是为什么你一直在研究如何医治有形的心脏?它表达了你无意识中,要求医治自己无形的心的愿望?”我的心理老师意味深长地说。

我想她是对的。从那以后,我彻底放弃了对于心血管系统的研究,开始收拾我那无形的心的碎片。说也奇怪,当我一次又一次地经历痛苦,一次又一次让潜意识里的伤痛浮现出来,我的心,奇迹一般地开始愈合。至今,我的心,虽然还留有疤痕,然而,它是完整的,重新开始跳动。在美国—我的第二故乡,我那颗儿童时代的稚嫩的、被粉碎的心,得到了重生。心的成熟,使我有力量重建了自己的心理乐园。这个乐园,不是在理想愿望的云雾中漂浮,而是结结实实地生长在科学思辨的土壤里。这就是你已经读到的,我关于人类第二次进化和第二次人性苏醒的思想的成熟。我感到了人类发展的前景,促进这种发展成为我的人生目标,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生命的意义,结束了30年的精神流亡生活,回家了。

真的,比起20年以前,我面前的世界焕然一新。天又蓝了,云在变白,绿草红花又在我的眼睛里,变得欣欣向荣。用一行禅师的话说:

“生命是一种奇迹。”

人生路

近年来,经常有人向我抱怨他的一生如何“倒霉”、如何“不走运”,抱怨命运对他的不公平。可是我仔细看了看周围,恰恰是我的几个处境最难的好朋友,活得神采奕奕。

海南省的《特区展望》杂志2003年第6期,刊登了一篇关于我的朋友廖逊的文章:

廖逊是海南的大名人,省委省政府的高层智囊。“小政府、大社会”改革方案的提出,使他在海南的改革发展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15年来他在报刊、广播、电视等各种新闻媒体开辟的多个专栏,在各地的多次报告讲演,满腔热情地沟通政府与社会,在上面为下面讲话,在下面又为上面讲话,更使得上上下下,都乐于把他当作一个朋友。

但事业上的成功,并没有给廖逊换来万事如意。多灾多难的家庭,令众多知情者不胜唏嘘。对久病妻子的关爱无微不至,对智残儿子的养育殚精竭虑,对家庭幸福的营造精明计算,以及对自我和社会的不断反思,使这个负责任的男子汉形象格外立体而温情。

……

恋爱10年才结婚,结婚10年才得子,儿子廖也谦终于在1991年姗姗而至。老来得子本是人生大幸,可惜造化弄人,儿子竟在1岁时发高烧抢救不力,停止呼吸长达7分钟,此后反复又抽搐,造成脑萎缩,至今未能完全康复。而且祸不单行,就在救治儿子期间,妻子也被核磁共振检测出了脑萎缩,迄今已逾10年。据医生诊断,母子二人病因不同,儿子经不断治疗还是有希望逐步恢复的,而妻子的病情恶化却不可逆转。经过一系列徒劳的努力,两年前她发展成为早老型痴呆。

从此,廖逊成了家里唯一的“壮丁”。他的社会角色,除了专家学者、行政首长之外,又增加了一个残疾人家属的称号,近年来还当选为海南省残疾人亲友会主席。“其他的社会角色都可以替代,唯有这个残疾人家属无可替代,比如我是孩子他爸,妻子她丈夫!我是他们的唯一。”一家三口两人残疾,即使在全国各省区市的残疾人亲友会主席当中,他也是极为罕见的重灾户。

“生活幸福与否,首先取决于主观意志。”廖逊说,“谁都知道对付逆境和挑战,必须保持乐观向上的情绪。但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却不多见。”

“那么,您的方法是什么呢?”

“是三大修炼带来的三大癖好:一是读书成癖,二是运动成癖,三是艺术欣赏成癖。有了这些癖好或习惯,就能铸造成功者的性格,赢得成功者的命运。《四书·大学》上说得好:‘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修齐治平嘛。”

人们通常认为,一个残疾人家属要想成功,需要百折不挠的勇气和持之以恒的毅力。廖逊却认为,更重要的品格还在于“耐心和智慧”。耐心从何而来?是从对明天幸福的信念中来。对明天幸福的信念又从何而来?只有从今天对未来幸福一点一滴的不断积累中来。一方面慷慨无比,随时准备为残疾亲人奉献出一切;另一方面又要精明至极,不断地为迎接明天的灾难和考验积蓄力量。这里的重中之重,是为全家人确保自己身心健康,力求自己事业有成,并不断地做大做强,借此方有能力向残疾亲人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直到他们生命的最后一息。所以他主张残疾人家庭都要“体育立家”。没有持之以恒的艰苦锻炼,“保持身心健康”只是一句空话。

不少热心人向他建议:与其活得那么累,不如解除婚姻、娶个年轻的妻子,再一起尽家庭义务。廖逊说:“绝对不行,撇不下她。我的心没那么狠,受不了那份良心折磨。与其像那些傻瓜那样过后再忏悔,不如从一开始就问心无愧。”

这个问题想透了,便一通百通。接下来,廖逊调整自己的人生目标。从此放弃官场升迁的期望,闭门谢客、息交绝游,一心一意地埋头治学,挣钱养家。顾虑到病人的敏感心理,无论工作中有多大的烦恼,廖逊也绝不带回家,绝不在妻子面前叹气。和谐安宁的家庭气氛是廖逊最大的要求。“家庭气氛一旦搞坏了,人人都不愉快,我是唯一的责任人,烦恼会比别人多十倍。那还不如再大方一点—全家的烦恼一人扛。”

他竟还发现,家庭与事业兼顾,原来非常容易。廖逊深有感触地说:“也许中国的妇女,是世界上最容易满足的妇女。只要我生活在她的视野范围内,不管我是在写作,在读书,在锻炼肌肉块,还是给孩子补习功课、讲故事,干什么都行。每当我扭头看她,她总是抱以甜甜的微笑。我发现自己就像一个杂耍演员,在她的激励下,能耍三顶帽子就能耍四顶、五顶、六顶……直到二十顶,人的潜力真是无止无境。那么多的课程,那么多的专栏,我一次都没有耽误过。”

是的,无论是在省政府发展研究中心还是在“一校两院”,他的阅读量、写作量都比多数人高许多倍,锻炼身体的时间也比别人多得多,可以说是全面丰收。对此他总结道:“看来残疾人家属的最宝贵品德,还是智慧。我要不是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长期保持零内耗,绝对读不成这样多的书刊,干不成这样多的工作,生活得这样丰富多彩,命运让我占大便宜了。”

……

读着廖逊的话,我的眼睛潮湿了。在真实的生活中,他才是真正的强者。面对所有的苦难,他用自己最强大的武器—爱,赢得了亲人和自己的幸福生活。我们是英雄时代养育出来的人。如果遇到需要我堵枪眼、扛炸药包的时候,我想我也能冲上去。可是,面对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无穷尽的磨难与无奈,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像廖逊一样,如此顽强地创造幸福与欢乐。在这里,我怀着深深的敬意,祝福廖逊和他的家人。并且想告诉他,有了烦恼,请不要总是“一人扛”。如果我能为你分担哪怕一点点,将给我增添快乐。

我的另一位朋友金伯宏的生命历程,也是一个奇迹。

你参观过坐落在北京南郊的“世界公园”吗?园内仿制了法国、埃及、美国、墨西哥、日本等四五十个国家的代表性景观,让没有机会周游世界的中国人,能够透过这个窗口,想象一下外面的世界。世界公园是伯宏的心血之作。从1990~1993年,经过三年多的艰苦努力,公园终于完工了。开园展示的前一个星期,伯宏去河北曲阳催促凯旋门上的雕像。在返回北京的高速公路上,悲剧发生了。一场车祸,几乎要了伯宏的性命。死里逃生的他,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见的巨大痛苦,好不容易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却落下了终生的高位截瘫。不但永远坐在轮椅上,而且,连手和手臂统统变形,失去了功能。身体直立的时间稍稍久了,头脑会极度缺氧,立即需要平卧。

金伯宏曾经是个俏皮、快活、充满生命力的人。我认识他,是在1970年的一次郊游。我们刚上山,就遇到一场暴雨,还没等我们找到避雨的地方,太阳又出来了。有人在抱怨老天爷恶作剧,可是伯宏竟扯着嗓子,大声地唱起《我的太阳》:“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 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

伯宏曾经是个出色的摄影家,照相、洗相,永远是马不停蹄地到处跑。他的舞跳得好,钢琴也弹得不错,而且特别好客。“**”期间,我们这些“黑帮子弟”都没有了家,常常聚在伯宏的家里唱歌、玩耍。到了开饭的时候,伯宏的父母总要留我们吃饭。老阿姨烧的南方菜,让我觉得回到了自己的家。伯宏也是1981去美国读书的。他在纽约的家,又一次成了朋友们的“接待站”,总是宾客络绎不绝。这样一个好动、勤快、好热闹的人,车祸以后,瘫在**了,日子可怎么过呀?

1993年,我的头也在美国被砸伤了。回国探亲的时候,正赶上伯宏出事。我去医院看望他,真的惨极了。我回到美国以后,眼前还总是浮现他躺在病**的影像,真的让人心疼。

1998年,儿子方方上大学了,我即刻回国。再看到伯宏的时候,他真的让人不可思议。伯宏又活过来了!而且活得有滋有味的。他写了四本书了,十几篇短篇,用仅仅能动的两个手指头,在电脑上戳的。还办了一个网站,名曰“收藏家”,专门为喜好文物收藏的人们,互相欣赏、交换买卖而用。伯宏居然是网站总编,忙得不可开交。他每周还要去买东西,参加朋友聚会,支持残疾人事业……天哪,他比身体完好无缺的人还忙活。他可是连汗都出不来,随时都能够因为低血压、低血糖死过去的人呀。他是怎么创造了自己的幸福生活,而且还在为他人带来幸福和欢乐的呢?

在金伯宏写的《一个中国摄影家在美国》一书的最后一段,我找到了答案。他写道:

我终于又能做点事了,我像获得了新生一样高兴。

经过这几年的磨难和拼搏,我深深感到生命在自然的力量面前极其短暂、微小和脆弱,只有精神的力量可以向生命的极限挑战,才能焕发出超越自然的光辉。

我坚信,有了这样的精神力量,我们能够把中华民族推向辉煌,能够拯救人类,同样能够为我们每个人创造永恒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