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有关甲骨卜辞中“抑”和“执”是否为语气词的讨论

王力认为西周以前没有语气词,语气词是在春秋以后才逐渐产生、发展的,即所谓“春秋发生说”[4]。这一观点很长时间里为语言学界所接受。但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陆续有一些学者提出了不同看法,并认为在甲骨卜辞里“抑”和“执”已经是语气词了,这样,就引起了一些讨论。如果“抑”和“执”真是语气词,那么语气词产生的时间恐怕就得大大提前了,因而对“抑”和“执”是否为语气词的讨论实际上已经逸出了这两个词本身的范围。我们这里将各家观点摆出来,因为现在对这个问题分歧很大,还没有最后定论。

首先是李学勤认为殷墟卜辞里的“拟”和“执”是语气词[5],举例如:

(1)戊午卜曰,今日启拟?允启。(《乙编》100)[6]

(2)弗克以拟?其克以执?三月。[《拾掇》二,468(《南北》坊五,37)]

(3)癸酉卜贞,方其?今二月拟?不执?(《乙编》135)

他说:“‘拟’是语末助词,从一些卜辞的贞辞和验辞的关系也可得到证明……如果把‘拟’读为实字,甚或想到俘获一类意义,句子就不可通了……只要把‘拟’、‘执’读为语末助词,就言通字顺。”同时,李先生还认为一些“不”字也是语末助词,举例如:

(4)戊戌卜,其岁父戊,用牛于官不?(《乙编》5321)

(5)贞,竹力,告不?(《殷墟文字缀合》465)

殷墟卜辞里的“不”,如例(4)和例(5),现在一般看作是否定副词,而不是助词[7]。

后来裘锡圭用了很多例证来支持李的说法,同时对字形重新作了考释,认为不是“拟”,而是“抑”。裘先生说:“如果不把上引诸例的‘抑’和‘执’理解为句末疑问语气词,辞义绝大多数根本讲不通,看作句末疑问语气词就文从字顺了,可见李说是不可移易的。”[8]后来裘锡圭的学生沈培、张玉金也相继赞同裘锡圭的观点。杨逢彬更是对“抑”和“执”的用例进行了统计,指出在殷墟卜辞中语气词“抑”字的出现次数为100以上、“执”次数为30以上[9]。

虽然裘锡圭说“李说不可移易”,但还是有很多学者尝试去移易“抑”和“执”为语气词的观点。高岛谦一从四个方面来反驳李说:①意义上的对照并不一定能形成疑问句;②甲骨文中,选择、顺接、逆接不需要表面化的标记;③“抑”作为疑问语气词在正反两贞里都使用的说法是奇怪的;④裘锡圭说的对贞卜辞里即使没有“抑”也能看成疑问句的说法降低了“抑”“执”语气词的可信度。[10]基于以上四点,高岛谦一认为“抑”和“执”都是名词,它们前面的动词都是他动词,并且有时“执”本身还可以作动词。陈炜湛[11]、朱歧祥[12]等都赞同高岛谦一的名词说,并提出了一些佐证。不过陈炜湛同时又认为在有关气象一类卜辞中,“抑”和“执”有可能假借为疑问语气词。

张玉金[13]对高岛谦一的观点进行了反驳,他的理由有三:

1.根据其前的谓语动词或谓语中心,“抑”和“执”应该是语气词。举例如:

(6)丙辰卜:丁巳其阴抑?允阴。(合19780)

(7)戊戌卜:其阴翌己抑?启,不见云。(合20988)

(8)□疾抑,亡执?(合21047)

例(6)和例 (7)的“抑”在表示天气的自动词后,不可能解释为名词;例(8)的“□疾抑”应是“有疾抑”,“亡执”有省略,应是“亡疾执”。

2.卜辞末的“抑”和“执”和谓语之间有时出现名词宾语。如:

(9)□有祸抑,亡祸执?(19784)

(10)贞:允唯余受马方祐抑,弗其受祐执?(20613)

3.语气词并不是句子表达语气的唯一手段,自然可以删除。如:

(11)辛亥卜:方围今十一月抑?(合20818)

(12)小方其围今八月。(合20473)

客观来说,殷墟卜辞的语句大多简短,句中也少有修饰成分;这样,依据语义组合关系来判断“抑”和“执”的用法和功能便有不少难度。各位学者把“抑”和“执”或释为名词、或释为语气词,甚或动词等,皆源于此,并且各自都能找到对自己观点有利的一些句例。把“抑”和“执”释为动词或名词,如裘锡圭所说辞义绝大多数讲不通,而释为语气词,辞义就文从字顺了。但是语气词的观点也遭遇到一重困难,即在同时或后世文献中见不到它们的踪影,如今文《尚书》《诗经》等。语法现象的历时分析有前推和后推两种。甲骨卜辞作为出土材料,有它的特殊性,同时由于传世资料的缺乏,我们现在还没法从甲骨卜辞再往前推去考察语法现象的发展演变;可是在同时的传世文献和后世材料中都找不到“抑”和“执”作为语气词的踪影,这就需要慎重考虑了。裘锡圭认为语气词“抑”和“执”在后世见不到是很自然的问题,是历史演变的结果。他说:“语气词跟其他的词一样,也是因时代的不同而不同的。甲骨文中的语气词在后代的文献中见不到,这是自然的事儿,是历史演变的结果。这就跟古文献中的有些句末语气词在今天也见不到是一样的。不能因为在古文献中找不到相对应的词,就否定‘抑’和‘执’语气词的性质,我们还是应该尊重这两个词在卜辞中的实际用法。”[14]但是裘先生的这番话并不能让我们完全信服。从已有的语料来看,前期的语法现象或多或少都会在文献或方言里留下痕迹,但是“抑”和“执”却没有。《楚辞·招魂》里有一个“些”,表禁咒语气。如:

归来归来!不可以讬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些”不见于后世[15],似乎可以印证裘先生“这就跟古文献中的有些句末语气词在今天也见不到是一样的”这句话。但是“些”只见于《招魂》,就是《楚辞》其他篇目也不见,这就表明“些”是一个特殊的语气词,纯粹使用于祈请、祭祀中,这和“抑”和“执”不见于后世并不是一回事。而据我们所知,汉语中其他语气词,不管用例多少,似乎都可以从其前或其后的文献中找到或多或少的痕迹。诚如郭锡良所说:“一种语法范畴,突然冒出来,又突然消失了,这是不合语言发展规律的……如果把‘抑’、‘执’看作副词或是动词,在句中作补语或单独成句,表示对前文的否定或肯定,并非不可能。”[16]

在目前材料不足的情况下,讨论“抑”和“执”是不是语气词,时机并不成熟,也不能得出一个让大家完全信服的结论。虽然,我们推测,早在春秋前,甚或更早的时候(比如甲骨卜辞产生的时代前),口语中语气词已经产生了,但是受当时生产力发展水平的限制,文字的记载滞后于语言的发展,实际口语中的语气词很可能并没有被记载下来,而卜辞中的“抑”和“执”现在也不能确定为语气词,所以,毋宁把语气词的产生定为“西周发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