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先秦至西汉语气词概况

(一)最早出现的语气词是“哉”

如果不考虑“抑”和“执”,那么汉语史上最早出现的语气词应当是“哉”。西周金文中“哉”一共四次,三次写作“才”[17]、一次写作“”,都表感叹语气。如:

(13)王曰:“师訇,哀才!今日天疾畏降丧。”(《师訇簋》)

(14)唯民亡延才/允才,显。(《殷周金文集成引得》8.4341)

(15)敬享。(《殷周金文集成引得》11.6014)

以上各例已经得到学界公认。“哉”写作“才”,在出土的战国至汉代简帛文献中也多有用例。如:

(16)(晏子)曰:“吾罪与(欤)才(哉)!吾亡也!”(银雀山汉墓竹简,《晏子》)

(17)是厌之,有(又)从而畏忌之,则夫间何(由)至乎才(哉)?(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本卷后古佚书《五行》)

而到了今文《尚书》中,“哉”的用例开始多起来,并出现了“矣”“乎”等其他语气词。钱宗武统计了今文《尚书》中出现的所有语气词,共计100次,而“哉”就占到了74次之多。[18]这一方面说明了“哉”已经非常发达;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当时还是语气词衍生的初级阶段,其他语气词还处于萌芽状态。表2-1是钱宗武对今文《尚书》语气词的统计表:

表2-1 今文《尚书》语气词统计表

说明:由于对语气词的判定标准不同,具体的统计数据也就存在差异。比如我们并不赞同钱宗武将“若”“止”“其”“所”“焉”等也当作语气词。“焉”字虽然在先秦也可以作语气词用,但是在今文《尚书》中还有很强的指代性,应是指代词(参见第二章)。再如“已”,《洛诰》只一次,而后很长时间都不见,一直到《论语》中再出现,所以不排除后人掺杂进去的可能性。如果将今文《尚书》内部也当作一个历时语料库,那么表2-1显示,随着时间往后推移,“哉”的使用反而呈递减的趋势。这是什么原因呢?按照事物的发展规律,一个词在产生初期使用数量少,越到后来数量应该越多才是。这只能表明在《尚书·尧典》产生之时,并且很可能在这之前,“哉”已经发展成熟了,只是使用于口语,而没有在书面语中记录下来。而越到后来,如钱宗武所说新的语气词逐渐产生,挤占了“哉”的存在空间。

到《诗经》《论语》中语气词就逐渐多起来了,既反映在数量上,也反映在种类上。特别是《诗经》中一些语气词,在以后的其他文献中还很难见到,如“则”“斯”“思”等,因而很可能是方言词。

(二)语气词的数量和种类

先秦至汉代出现过的语气词大致有“哉”“矣”“则”“斯”“思”“焉”“乎”“也(只)”“与”“兮”“猗”“邪(耶)”“夫”“已”“耳”“而”“者”“尔”“为”“些”“殹”。当然,这些语气词的出现(形成)时间不一、使用地域也存在差异。这些词的语气义及使用概况,在后面几节陆陆续续都有介绍。

此外还有很多语气词连用[19]和复合语气词,二音节的如“也已”“也者”“也哉”“也矣”“已矣”“而已”“耳矣”“也乎”“矣乎”“已乎”“云尔”“焉尔”“也与”“也邪”“已邪”“矣哉”“也夫”“矣夫”“乎哉”“者也”“者哉”等;三音节的如“而已矣”“而已也”“而已乎”“而已哉”“而已耳”“也已矣”“也与哉”“焉耳乎”“焉耳矣”等。上面的列举是泛时和泛地的[20],甚至是泛性质的,即没有区分是连用形式还是复合语气词。

(三)逐渐丰富与规范定型

在先秦至汉代的发展演变过程中,语气词经历了一个逐渐丰富和规范定型的过程。丰富体现在两方面:①种类逐渐增多,这点特别明显。比如在《尚书》中只有“哉”“矣”“乎”等少数几个,而到《论语》中除了这几个外,还有“也”“焉”“与”“兮”“已”“耳”等;越往后,语气词的种类越多,因为新的语气词在不断衍生,如“邪(耶)”“者”“尔”“云”“为”等,如果再加上方言语气词,那就更多了。②语气义越来越丰富。从《尚书》中句末语气词的使用看,最初的语气词一个很大的功能就是断句,因而语气义比较单一;加上《尚书》至其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句首句中助词非常发达,很大程度上承担了表达语气的功能,造成语气词语气功能不够突出。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句首句中助词逐渐减少,语气词的功能得以凸显,语气义也自然丰富起来。

语气词的逐渐丰富还和当时整个社会的发展有关。特别是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和诸侯国之间的经济、文化往来越来越多,对语言的要求自然也在提高;诸子百家争鸣的出现,有力地推动了语言的发展。战国时期诸子竞相以自己的文辞和口舌取悦当权者,为了吸引当权者的注意,他们需要寻找合适的表达方式、煽情的语句,这样语气词的使用就得到了很大的丰富和发展,因为语气词就是表达言语主体的情感、态度、观点,用得好,往往能够吸引对方的注意、兴趣,从而取得好的效果。

规范和定型与语气词的丰富有一定联系,因为在语言表达中的功能越重要、地位越突出,其自身也就趋于越完善。语气词的大量使用,有利于语气词用法的定型、规范,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准确地表达语气。

方言之间接触的增多,很多语气词的使用会逐渐趋同,从而促使语气词的规范和定型。先秦至汉代的文献中有一些语气词往往只存在于很少的文献中,这很可能就是当地的方言词,但是一些常用语气词都相同,大致可以确定是当时通语中的语气词,这样也保证了不同方言间人们的正常交往。

秦统一全国,实行“书同文字”政策,对语气词的发展、规范化有一定程度的影响,如消除异体字等。字形对词义也有一定的反作用,同一个语气词在不同方言中字形可能不同,语气义和用法方面可能也存在些微差异,但是随着字形的统一,功能往往趋于统一了。

当然,与汉语史其他各个时期相比,这一阶段特别是春秋战国时期语气词的规范化程度还比较低,这点从大多语气词能够在多种句型中出现就可见一斑。

语气词在衍生之初,往往是杂乱无序的,在随后的历时发展中,就会逐渐规范定型,并慢慢形成一个系统,这是事物的发展演变规律;倒过来,系统的形成又会进一步促使语气词使用的规范。关于语气词系统对语气词使用的影响和制约,我们在后面各章陆陆续续有一些讨论。

[1] Paul J.Hopper, Elizabeth Closs Traugott:Grammaticalization,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1.

[2] Elizabeth Closs Traugott, Berna Heine:Approaches to Grammaticalization, Vol.1, Amsterdam,Benjamins,1991.

[3] 吴福祥:《汉语语法化演变的几个类型学特征》,《中国语文》2005年6期。

[4] 王力:《汉语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80,第443页。

[5] 李学勤:《关于师组卜辞的一些问题》,《古文字研究(第3辑)》,北京,中华书局,1980。

[6] 关于语料标注原则请参阅第一章第三节的有关说明。

[7] 有关“不”的一些问题,我们在第三章第二节还有专门讨论,此处不赘。

[8] 裘锡圭:《关于殷墟卜辞的命辞是否问句的考察》,《中国语文》1988年第1期。

[9] 杨逢彬:《殷墟甲骨刻辞词类研究》,广州,花城出版社,2003。

[10] 〔日〕高岛谦一:《殷代贞卜言语的本质》,《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第110册)》1989年(平成元年)第10期。

[11] 陈炜湛:《关于甲骨文“印”、“执”二字的词义问题》,《出土文献研究(三)》,北京,中华书局,1998。

[12] 朱歧祥:《由对贞句型论殷墟卜辞有属问句考辩》,《甲骨文研究》,台北,里仁印书局,1998。

[13] 张玉金:《关于卜辞中“抑”和“执”是否语气词问题》,《古汉语研究》2000年第4期。

[14] 裘锡圭:《关于殷墟卜辞的命辞是否问句的考察》,《中国语文》1988年第1期。

[15] 孟维智(《西安话的语气词“些”》,《语文研究》1982年第2期)提到了西安话里有一个语气词“些”,可以出现在疑问句、感叹句、陈述句等句子末尾,其他一些方言也有这个语气词。不过这个“些”和《招魂》里的“些”毫无联系,而是宋代以来由量词“些”演变而来,详细请参阅李小军:《语气词“唦”的来源及其方言变体》,《语言科学》2008年第4期。

[16] 郭锡良:《先秦汉语语气词初探》,《古汉语研究》1988年创刊号、1989年第1期。

[17] 张振林:《先秦古文字材料中的语气词》,《古文字研究(第七辑)》,北京,中华书局,1982)认为“哉”虽然有不同字形,但各地都是使用从“才”得声的字,说明“哉”的使用基本没有地域的差异,只是字形没有固定下来。

[18] 钱宗武:《今文〈尚书〉语法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第319页。

[19] 先秦汉语中既有语气词连用的,也有复合语气词。至于具体的区分有一个时间层次的问题,有些开始属于连用的,后来成了复合语气词。而由于形式的同一,这种区分往往显得很困难。

[20] 语气词的地域和时间因素很明显。先说地域因素:同一个语气词可能在不同地方有不同读音,因而可能会采用不同的汉字来记载,这属于同音异字或者说同词异字现象;不同地域可能使用某些来源、语音不同的语气词来表达相近或相同的语气,这属于异词异字却同功能的现象。再说时间因素:汉语语气词大多来源于其他实词和虚词,从他类词演变为语气词,在性质上是一个连续统;而语气词在使用过程中,语气义可能会有一定的变化,因而对语气词的鉴定和语气义的判别往往需要充分考虑到历时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