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克莱本在莫斯科”说起
一
1958年,在莫斯科举行的第一届柴科夫斯基钢琴比赛中,来自美国的凡·克莱本独占鳌头。回国后,他被视为英雄,一个在“冷战”时期的文化较量中让美国终于扬眉吐气的关键先生,他和应邀前来的苏联指挥家康德拉辛在RCA录制的老柴第一钢琴协奏曲的唱片,短短一周竟然卖出一百万张,并且创造了累计三百万张的古典唱片单曲纪录。长相酷肖肯尼迪的克莱本在那届比赛中一直受到关注,赫鲁晓夫连续几晚在包厢里盯着他一路挺进,东方阵营历来讲究暗箱内定,但评委里的里赫特大唱反调,最后闹到文化部部长来请示赫鲁晓夫,不久前刚刚以“皮鞋风波”让世人瞠目结舌的领袖问,“他弹得够好么”?部长点头,“那就把奖给他,我打算亲自给他颁奖”!赫鲁晓夫的特殊热情,使克莱本在此后若干年里经常穿行于苏联境内的大城市巡回演出,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古巴导弹危机出现,据说赫鲁晓夫在私下里还对肯尼迪开玩笑,“我把古巴给你,你把克莱本给我”!
后人对克莱本是不是时势造英雄,存在不同看法。从渊源上说,他的母亲曾经跟安东·鲁宾斯坦和李斯特的弟子阿图尔·弗利德海姆学琴,所以,在拿到美国青少年钢琴比赛冠军以后,克莱本入朱利亚德音乐学院得以顺利地师从罗西娜·列文涅,这层关系,可以解释克莱本的演奏重心何以在浪漫派作品里。1954年,他在卡耐基音乐厅亮相演奏老柴第一钢琴协奏曲(米特罗普洛斯/纽约爱乐)就曾经引起轰动,他的天赋和音乐表现力过人,手掌能跨越一个半八度,音色掌控丰富,在莫斯科得亚军的刘诗昆日后也表示,克莱本是用“心”在演奏。从留存至今的录音看,克莱本的确可称作风流一时的人物,可惜他的时代过于短暂了,1974年,克莱本从音乐会舞台上消失,1987年在白宫欢迎戈尔巴乔夫的场合助兴后,他又象征性地出现在莫斯科与列宁格勒演出,他的人生,已经成为美苏博弈的一个象征。
二
《爱乐》创刊号里有过一次“柴一”的6人讨论会,把当时能找的9个“柴一”根据投票结果排队,克莱本那个盛名版本排在第八,到第二辑《爱乐》里马上有一篇读者来函为克莱本鸣不平,下面这段文字让人吊足胃口,“笔者有幸拥有一张苏联旋律公司1958年4月在莫斯科音乐学院大厅录制的唱片,康德拉辛棒下是其亲兵—莫斯科爱乐乐团,乐友们不难想象这与他指挥RCA交响乐团自不可同日而语,克莱本的独奏也就从容得多……”
这个莫斯科版“柴一”现在出了旋律公司的“克莱本在莫斯科”的套装,但人生就这么怪,当时读两本老《爱乐》时的热情现在淡多了,真难相信,那两个不同录音经过转制各自带上不同的技术印记后,上面那些文字竟不知不觉褪去了参考意义。其实,RCA版(最好是SACD[1])综合起来比莫斯科录音强,不但是录音质量、乐队素质高出一筹,光是克莱本演奏过程里的那种时时溢出的自信,莫斯科比赛实况就不太感觉得到,到底是得胜还朝的心态,琴音也显饱满亮堂,美国一溜儿同辈钢琴家弹“柴一”,还真没有超过这张的。
克莱本不是大力神类型,他的独到,其实是力量之外的一种清澈,深沉之外有种少年人的轻盈韵致,所以在别人蓄势发力的段落,他反而是举重若轻地越过音乐的谷地而去,唯见其洒脱的背影。浪漫派协奏曲到他手里,多了层清新的气息,但他带来的新意也仅止于此—莫斯科拿奖是一回事,唱片是否青史留名是另一回事,把克莱本的“柴一”放到半个多世纪来的唱片史层面,说它掀起的热潮很大程度上拜音乐外因素所赐,而且存在时效局限,应该不算过分。
这一路,顺便说说他的拉赫玛尼诺夫。RCA那张“柴一”后面搭配了“拉二”,莱纳/芝加哥乐团的协奏,表现自是一流,再看克莱本的演奏,乐句个性并不明显,力度只能说是寻常,他的同胞中,卡佩尔的气度几乎能跟俄系的几位分庭抗礼,贾尼斯的敏锐起伏一面,他也及不上,怀尔德的音色变化和轻灵腾挪一派功夫,也非克莱本可比,可以说,这个“拉二”的独奏,各方面都无亮点。他的“拉三”是跟康德拉辛/空中交响乐团在卡耐基的现场录音(1958年),需要指出的是,他演奏的是相当罕见的拉氏完整初稿版,但这个“拉三”同样不算名演,独奏声部显小那是录音问题,关键是**气量的一面没有很好表达出来,RCA现场立体声系列里的这张唱片令人意外的是搭配了普罗科菲耶夫第三协奏曲(亨德尔/芝加哥乐团,1960年),这倒是个散发空前活力的克莱本,是用自己闪亮的情韵让普氏现代趣味的曲思充实到骨肉丰腴的一个生动范例。
三
其实,“莫斯科”套装里最大的冲击力,来自克莱本和康德拉辛/莫斯科爱乐合作的格里格协奏曲现场,时间是1972年,算起来已经是他光环笼罩的演奏生涯的尾声,这个演奏,好在一切都来得自然,第一乐章里钢琴的复述主题,每次呈示都带着丰富的色彩变化,这种吻合着呼吸节奏而来的变化水到渠成,或者不妨理解成,格里格作品存在着让克莱本直抒胸臆的一个近似空间,他的释放几乎跟作品的格局重合,如此,便不会再惊讶于他在次乐章里的入神表演,他这回是真的寻常道来,满目尽是诗意而已。
套装里让人眼亮的另一个,是勃拉姆斯第二钢琴协奏曲的1962年现场,感觉上,克莱本至此,终于被激发到放手一搏的境地。那不是游刃有余、轻松自如的弹法,而是竭尽全力把自己逼到极限的一次对峙,音乐的流动中,有他内心的某种紧迫,即,他自知才华也许不足以从“大而实”的路子上应对这样的宏伟之作,所以,依附于他琴音里的饥渴,便让音乐呈现出了独特的精彩,作品本身“有独奏声部的交响乐”的要求,也让钢琴处在来自乐队的盛大压力之中,它同样逼迫独奏多了一种反弹力,多种因素合流,几乎逼着他将生命力来一次艺术上的和盘托出,借“勃二”熔铸出一段属于他的传奇。
他的“勃二”,另有一个1961年的RCA录音(莱纳/芝加哥乐团),综合各方面指标,同样堪为RCA制品里的翘楚,但因为来自录音室,整个的气质便完全不同,前面现场录音里种种挣扎、撞击乃至叹息的动感过程再现,便不再明显,代之以宏大背景里的精神闪亮,带点静穆中突出非凡身姿之意。无论是主场还是客场,克莱本都幸运地能够和一流指挥和乐团搭档,这也是他的协奏曲录音保持水准的一个理由,“冷战”时期在美苏间左右逢源,这又是多大的造化?跟这个“勃二”有得一比的是原班人马同时在RCA录下的贝多芬的“皇帝”,乐队和独奏的关系要比“勃二”轻松灵活许多,克莱本有更多回旋余地发挥,显露出一种带着他自己青春印记的冲动(首乐章)和情绪的回潮(次乐章),那是他一己的抒情体验跟作品里的浪漫情怀契合互补的另一个例子。
四
克莱本的贝多芬热情奏鸣曲在莫斯科弹过两次(1958年和1965年),都是被一种强劲的意气支配着的势如破竹的弹法,他是用自己的热情,在深味、张扬着乐圣的热情,技术上又处在最可靠的时期,发挥又能豁得出去,所以就大大地出彩了,大约是难以割舍,这个套装把两个“热情”都收了。对勃拉姆斯,克莱本有如下见地,“他的音乐是音乐史上的一绝,因为他可以在浪漫主义横行的欧洲乐坛把没落的古典圣殿背负起来,不但没使它坠落反而升华成新的境界,让人们知道原来古典音乐也可以在规矩中如此的浪漫”!他1972年的两首勃拉姆斯狂想曲(Op.79)里,的确弹出了一种逸出古典形式界限的冲劲,犹如一份**的宣言,升起在古典主义的规矩之上。
克莱本传世的录音,一直属于讨巧藏拙类型,跟自己脾胃对上了便好,这一点,倒也见出他的浪漫派头。李斯特的B小调奏鸣曲(1960年的一个现场)恰好成了克莱本的浪漫心胸试金石。这场事后爆发长久掌声的演出,像一阵旋风袭来,起伏绵延,飞舞绽放出闪电般的光华之后动地而去,一副盛大的**架构历历在目,主题变幻如影,**爆发如峰,难得的是音乐在他手里一直保有这份紧张,以及一种严整的对于作品的控制力,犹如当年作曲家面临浪漫主义大型作品如何走向动机发展关键点时的控制力,这毫不含糊气沉丹田却又赏心悦目的30分钟,带来的是音乐的雾霭里终于拨云见日的舒心体验,具体到克莱本的小宇宙,恐怕也是一个重整河山九九归一的盛大历练,是他琴心合一弹出自己一片天地的一个明证—他身上来自李斯特的点滴艺术遗传,终究还是起着作用。
能把李斯特的B小调挥洒出不俗之境的克莱本,当然会同样弹出肖邦的**,这从他选择的曲目大致看得出来,1960年的音乐会上他弹了第三叙事曲和第三谐谑曲,外加三首练习曲和一首幻想曲(Op.49),他的所长在对比,不独是力度,像第三叙事曲一、曲二两个主题的对比,就弹出了不一般的层次。不过这几首听下来,总隐隐感到他的技巧绰绰有余,但欠缺点肖邦的韵味、一个音乐背后站立起来的形象。1972年的音乐会上,也有三首肖邦被收进这套唱片,曲目分别是第四叙事曲、第六波兰舞曲和一首夜曲,他的口味和视野,总在强劲和宏大方面可供挖掘的作品里,即使是夜曲(18号,Op.62/2),也存着激烈的对峙意味,仿佛非如此不能塞进他的能量,但他的肖邦,听着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生硬,到那首夜曲,通篇笼罩的,不如说是某种倦怠,是精神不在场而徒剩机械之声飘**的罕见记载,到这一步,大概他自己也知道,隐退的一天不远了。
演奏史上,掀起过热浪以后又很快从人们视线里消失的人物始终存在着,跟他们相比,克莱本的演奏生涯不算太短,虽然他借助了时代之潮的推波助澜,但毕竟凭的也是自己一身的真本事,而且在获奖后有若干年,他的状态是稳定的,协奏曲唱片里有一部分也录得有声有色,作为一个时代的印记,它们也不是可以轻易取代的。隐退以后的克莱本,按理有较充裕的时间思考人生和艺术,所以,下列人生箴言从他口中说出的时候,相信是基于对自己的清醒认识,这背后藏的,何尝不是一种朴实可爱的人生感悟:
年轻人不要天天看好莱坞,要多看书……要读荷马史诗,很难想象那个年代的诗人有那种观察力和透彻力,我越读越敬佩……年轻人要记住,弹琴不能总靠才华,文化和内涵才是持久的魅力!
[1] SACD是Super Audio CD的缩写,是超级音频光盘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