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奇特的历史清单·钢琴篇

20年前在一本外国人写的长征传记里读到,延安当年最奢侈的艺术享受数军事顾问李德住处的唱片晚会,李德有德彪西弹自己作品的一张唱片。当时就觉得不可思议,而且生出一个念头,就是作曲家自己演奏自己作品,必定是不可企及的,但问题是作曲家演奏/指挥也有他自己的技术身体原因等限制,基本上依赖自己的演绎来传播作品的贝多芬、李斯特、肖邦毕竟属于19世纪,20世纪工业化程度飞跃,社会分工更呈细化,某种意义上已是演奏家的世纪,而作曲家演奏/指挥自己作品,甚至不排除唱片公司营销策略的考量,大多数情况下,立体声录音产生前作曲家现身说法的历史录音总和,受音效水准限制,其实只是钱锺书先生所说的庞大“文墓”或“文幕”,发掘和揭开即便有必要,它提供的也只是一种参考视角,和被受众长时间认可的经典录音必定保持着距离。举个中国的例子,阿炳当年有演奏《二泉映月》录音传世,但欣赏价值实在有限,同样的,刘天华1937年琵琶独奏的遗音《歌舞引》现在听来,也尽是历史沧桑而已。

A.普罗科菲耶夫演奏自己的第三钢琴协奏曲(皮艾尔·科坡拉指挥/伦敦交响乐团,1932年录音,EMI)及其他

这个录音产生于普罗科菲耶夫客居海外的最后时刻。第三钢琴协奏曲写于他巴黎时期的1921年,同年的首演由作曲家自己担任独奏(斯托克/芝加哥交响乐团)。1932年在EMI公司的阿贝路录音室,钢琴技术出众的普氏高质量地完成了该曲的首度录音,这也是他首次接触麦克风,对此,他在给米亚斯科夫斯基的信里打趣道:“想想看,录音时我不能打喷嚏或漏掉任何音符。”此曲的风格,兼有纤弱敏感的乡愁情愫和幽默机智的咆哮讽刺,其中锤子般敲击的键盘音型,体现出普氏鲜明的反浪漫主义个性,无疑,这是让自己扬名立万的音乐宣言,第一乐章中段独奏驰骋于音阶上的华丽景观,正是如入无人之境的作曲家的人格自况。

收录于后的是1935年在巴黎录制的几个独奏片段,曲目包括9首《瞬间幻想》,改编自第一交响乐第三乐章的加伏特舞曲,第四钢琴奏鸣曲的次乐章“行板速度”,都是一分钟左右的短小遗音,吉光片羽,散发着穿透尘埃之光。

作为补白,这张珍贵的历史性唱片还收录了俄罗斯作曲家格拉祖诺夫1929年在伦敦指挥来路不详的乐队演奏自己的四乐章芭蕾剧配乐《四季》的录音,其中第二乐章“春”中木管乐组有令人难忘的表演,古旧的录音并未使之逊色。肖斯塔科维奇的《见证》里对这位“俄国的勃拉姆斯”有专门的描写。格氏的音乐,有着俄罗斯作曲家中不多见的简洁。

B.拉赫玛尼诺夫演奏自己的第二、第三钢琴协奏曲(斯托科夫斯基、奥曼迪/费城管弦乐团,1929年、1940年录音,RCA)

第一次看到这张唱片,简直莫名惊诧。后来又看到拉氏十张套的历史录音全集,在他的全部自演文献之外,又见识了他的巴赫到肖邦的各种零星录音。要说作曲家里的钢琴造诣,他在本文范围里估计无人能及,他弹肖邦所显露的忧郁韵味和自由性灵,甚至在柯尔托之上,那些录音给我的观感是他弹别人强于弹自己。十张套另收了他自己指挥费城乐团20世纪30年代的交响曲录音,它们的演奏速度快到令人不习惯的地步,可听性大打折扣,它们更多保留的是那份史料价值。

拉氏自演第二、第三钢琴协奏曲这张,聆听价值仍不容小觑,更何况它还有对后世钢琴家的绵远影响力。这两大热门,唱片品种何可胜数?拉氏真正令人信服的是他1940年的第三钢琴协奏曲,在层出不穷的迷人旋律及戏剧性形象发展的下面,有一股岩浆般的力量在暗涌奔突,钢琴高难度的技巧发挥,带出的是音乐内在性格的严峻以及由此发展的复杂结构所具备的惊人宏伟。

现存的“拉二”各路著名录音总体风格上似乎分属两大体系,一个姑且称其美国系,包括鲁宾斯坦、怀尔德、詹尼斯、克莱本等人,虽然各人各有自家印记,但整体的速度和力度控制,都来自同一传承,那就是拉氏自弹那张里的理解和诠释;另一个是东欧苏俄系,代表人物是里赫特和威森伯格,完全另起炉灶,尤其是里赫特的“拉二”,那种气若长河、声如洪钟的表达,令人隐隐感到,作曲家对自己作品的内涵,存在着理解上的瓶颈。新近听到1940年吉泽金和门盖尔贝格合作的“拉二”,其实早在拉氏在世时已提供了一个极端对立的演奏范本,它和里赫特、威森伯格之间的传承似乎不容忽视。

于是立刻就有一个老问题跳将出来,作曲家如果又是指挥或演奏高手,那他对自己作品的解读是否必然最权威?其实未必。接受美学讲,已完成的作品文本是创作的终点又是解读的起点,面对文本,所有人(包括作者)都是解读者,解读方式越随时代而变,解读空间越大,越见出作品的伟大,这个意义上说,“拉二”的确是经典。在拉氏自己手里也许仅仅关乎一个年轻的俄罗斯人的精神危机,是个体的言说,但在里赫特手里,却升华为俄罗斯性格的苍茫呈现,正是这种解读,将固态的作品“还原”为无限丰富的存在。

C.巴托克演奏自己的三重奏《对比》(西盖蒂/古德曼)和《小宇宙》(1940年录音,CBS)

巴托克的录音,现在被挖掘的还有他和西盖蒂合作—一个罕见的匈牙利组合的贝多芬“克罗采”。录这张唱片的时候,巴托克正晚景凄凉,很难确定他的录音行为是不是同样属于投桃报李,就像他专门为关注他的库萨维茨基写作《乐队协奏曲》那样。

风格怪异的三重奏《对比》,是巴托克题献给西盖蒂和单簧管名手古德曼之作,这个录音即为作曲家和他们的合作完成。这个作品,据巴托克的意思,演奏时间必须掌握在15分31秒(也就是931秒,此录音严格遵循了时间的限定,估计是看着钟头演奏的),形式上可能是为了实现对3这个数字及其变化的多种诠释。此曲最明显的对比,应是首乐章单簧管华彩和末乐章的小提琴华彩,而巴托克的钢琴在此曲中几乎是一个退到幕后的陪衬角色。

巴托克写给儿子的练习曲《小宇宙》共分六卷153首。第一、第二卷是纯粹的幼儿钢琴练习指南,第三、第四卷多的已然是巴托克自己的个性,匈牙利民间曲调的成分也在慢慢增加。第五、第六卷则是地地道道的音乐会小品,可见巴托克在音乐里为儿子准备了一条足以告慰平生的道路。巴托克自弹的这张选集收了《小宇宙》中的31首,应是其中精华,这些曲子很难归入动听一类,我能感受得到的,更像是复杂的人生滋味在音乐上的某种沉淀,列在后面的十来首选曲,作曲家弹得尤为入神,几近心灵独白。

D.格什温演奏《蓝色狂想曲》及《美国人在巴黎》(纸卷自动钢琴演奏的立体声录音,纽顿·卫兰德/丹佛交响乐团1987年合成,PROARTE)

20世纪90年代,DECCA公司出过一张拉赫玛尼诺夫演奏小品的唱片,一听,录音好得惊人,就像是他活转来重新坐进录音间一样,再仔细听,琴声明显缺乏生气,宛若被事先设计的节奏单调的机器撞击,一看说明书,才知道是纸卷录音的当代制作。

纸卷录音(PIANO ROLLS)是最早的“录音”技术。19世纪发明,并被运用在钢琴上。不过它并不是直接把声音录下来,而是通过一种机器装置,将钢琴演奏者的演奏动作用打孔的方式记录在专门的纸卷上,在人们想听录制在纸卷上的乐曲时,再通过同样的装置,将记录下的演奏在钢琴上还原出来。这种机器装置,随着它的完善,理论上讲能够完整记录演奏的旋律、速度、力度甚至踏板的运用。这种玩意儿,20世纪20年代在欧洲曾广为流行,据说有过两年内生产50万台的纪录,至30年代由于无线电及唱机的兴起才渐被淘汰。但因为纸卷打孔不受人手十指的局限,故这种“自动化”的钢琴仍受现代作曲家的青睐,德彪西、马勒、理查·施特劳斯都有作品制成纸带。

这张格什温,就是用作曲家20年代演奏留下的钢琴纸卷重新让钢琴复活,再现《蓝色狂想曲》的钢琴声部的原色,配上今天的乐队伴奏,等于两个时空的音乐在此交融,演出了一段奇妙的美国往事。格什温的音乐也许不能归到严肃音乐的范围里,但这张唱片,也自有其技术上的历史意义。

E.肖斯塔科维奇演奏自己的两首钢琴协奏曲及前奏曲与赋格选段(克路易坦/法国广播交响乐团,1958年录音,EMI)

老肖自己参与的录音应该还有不少,现在市面上有他和沙夫兰合作他自己的大提琴奏鸣曲的唱片,有他在国内和萨莫苏德、高克等人合作演奏自己两首钢琴协奏曲的唱片,当年访美,他在麦迪逊广场演奏自己的第五交响曲的钢琴版,美国全国广播公司还作过转播,可见他的琴技应该不俗,国内某正版公司还出过一套据说是老肖演奏的巴赫平均律。老肖并没有亲自上台指挥的兴趣,他的儿子马克西姆倒有几张指挥父亲作品的唱片,但评价不高。据《见证》一书记载,老肖学生时期曾替电影院的默片伴奏钢琴,这算是他惨淡的演奏生涯的开始了吧。EMI这张录音,是1958年老肖访问法国期间在巴黎的EMI法国公司录音间的演出记录,音效应该是他参与录制的唱片里最好的。唱片封套里有几张珍贵的照片,是老肖和克路易坦、制作人莱格等人的工作合影,看上去,他总带了几分怯生生的书生气。

20世纪作曲家很有几个从爵士乐里搜寻灵感的,拉威尔是一个,年轻的肖斯塔科维奇也深谙此道,作于1933年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其实是为钢琴、小号与弦乐队而作)只是让爵士乐成为一件外套而已,里面藏着一颗对世界充满了惊诧与苦笑的心,仿佛已预见到等待着他的悲剧性的人生。写于1957年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不妨可以当作对前一首提出的命题的一种证实与回答,劫后余生的作曲家将所能够体味到的人生荒诞与伤感似乎一齐写进了梦幻般的次乐章行板,前前后后的喧闹的快板像是要将世上一切荒唐的啼笑吞噬。

老肖晚年,其作品的外形往往不讨人喜欢,他本人当然无所谓。也许他当年访法,本来就无意向西方表露心迹,特别是《前奏曲与赋格》选段,听来宛若青灯做伴的深夜里的祷告,展示的与其说是他与巴赫的某种共鸣,毋宁说是一种“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般的人格,那藏于音乐深处的自我观照,以及这个自弹自唱的文献在整个感官愉悦占据上风的唱片录音史里的地位,令人想到奥尔特加·加塞特在《大众的反叛》里的一席话:

它并不需要大众的呵护、关注、同情和垂怜,它坚守着自己无用之用的本性,摆脱一切对平庸者的阿谀献媚,它承认自己在本质上是令人困思的……它无须向任何人请示或邀宠。如果它果真对什么人有所助益,那也仅仅是从人类情感之共鸣和同情中获得的愉悦;但它的生命力绝不在于施惠他人,它对此既不奢望也不渴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