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学保存会的成立

1905年1、2月间,邓实、黄节等人在上海成立国学保存会[1],以“研究国学,保存国粹”为宗旨[2];2月23日,其机关刊物《国粹学报》正式发行。这是晚清国粹派崛起的重要标志。由此,国粹派在“保种、爱国、存学”的旗号下,迅速展布了自己的阵势,在革命派队伍中独树一帜;国粹思潮也因此浸浸而起。

国学保存会无疑是国粹派组织国学研究和宣传国粹思想最重要的团体。关于它的缘起,论者通常都追溯到与其有连带关系的《政艺通报》。是报同样由邓实、黄节于1902年12月创于上海,为半月刊。邓实说:“是时国家方丁庚子之变,念亡国之无日,惧栋榱之同压,于是皇然而有《政艺通报》之刊。”[3]目的虽在救国,但其旨趣是要致力于介绍西方的政治与科技,讲求政、艺“二通之学”。邓实认为,中西强弱相异,原因不仅“其大在政,其小在艺”,而且还在于西方“政艺合”,中国“政艺分”[4]。所以,《政艺通报》同时介绍西方的政治与科学技术。其体例:报首恭录上谕,次分上下二篇。上篇言政,下篇言艺。言政之目有七:政艺文篇、政书通辑、内政通纪、外政通纪、西政丛钞、历代政治文钞、皇朝政治文钞;言艺之目有四:艺学文编、艺书通辑、西艺丛钞、艺学图表。

显然,《政艺通报》没有超出当时改良派报刊的范围,那么,邓实等人何以能立足该报,而为作为革命派一翼的国粹派开辟新的阵地呢?要说明这一点,仅仅局促于《政艺通报》本身是不够的,事实上,国学保存会的缘起,肇端于中国教育会及其余绪。

1902年4月,蔡元培、蒋智由、黄宗仰、林獬等在上海发起成立中国教育会,“表面为办理教育,暗中鼓吹革命”[5]。这是当时中国国内第一个革命组织。它属下的爱国学社、《苏报》三位一体,很快构成了上海革命宣传的中心,吸引着大批热血青年加入革命。在中国教育会的成员中,就包括了章太炎、林獬、刘师培、柳亚子、陈去病、马君武、朱少屏等后来组成国粹派的大部分中坚分子。

《政艺通报》同人转向排满革命,当在癸卯、甲辰(1903、1904年)之交。马叙伦在《石屋余沈》中写道:“余之主撰《新世界学报》也,邻有顺德邓秋枚实所治之《政艺通报》。然初不相往还,及学报中废,而秋枚时尚为科举之业,欲赴开封应顺天乡试……乃徼余为代,既而乃有国粹学报之组织。其始仅秋枚与余及黄晦闻节陈佩忍去病数人任其事,实阴谋借此以激动排满革命之思潮。其后刘申叔、章太炎皆加入焉。”[6]庚子后,清廷被迫暂将顺天乡试移闱开封,壬寅、癸卯连开恩正两科。查《新世界学报》停刊于1903年4月,马叙伦正式代主《政艺通报》更在8月间[7],可知其时邓实乃赴是年9月于开封举行的癸卯乡试。因是又知,“激动排满革命之思潮”的策划,自然是在邓应试失败之后,即1903年底的事了。

邓实等人转向革命,主要也是受中国教育会影响的结果。他们常到张园听蔡元培、章太炎等人的演讲革命。马叙伦回忆说:“张园开会照例有章炳麟、吴敬恒、蔡元培的演说……遇到章炳麟先生演说,总是大声疾呼的革命革命;除了听见对他的掌声以外,一到散会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像蚂蚁附着盐鱼一样,向他致敬致亲,象征了当时对革命的欢迎。”[8]《政艺通报》同人于章太炎尤为崇敬,彼此过从甚密。马叙伦说,“我在上海办报的时候,和章先生是时常碰头的,所以我们是谊在师友之间”[9]。1906年章出狱东渡,邓实、黄节也曾“置酒市楼劳之,并作诗送之东渡日本”[10]。

因此,中国教育会的建立,为后来国学保存会的成立,准备了共同的政治基础和干部,此其一。

在中国教育会中,固然是“大家醉心新学”,但国学一门,仍是极受重视的科目。如章太炎讲国文,黄宗仰讲“革命佛学”,就大受爱国学社学生们的欢迎。章太炎说,其时讲学,“多述明清兴废之事,意不在学也”[11]。在国内,中国教育会实开了借国学宣传革命的先河。“苏报案”后,中国教育会虽形困顿,但其余绪相沿,仍有可观者在:“把大团体散了,化成无数小团体,各人分头办事。”[12]这些小团体除了爱国女学校、军事讲习会、同川学堂、科学仪器馆、镜今书局、女子俱乐部等外,还有《警钟日报》和《中国白话报》最值得重视。前者创于1903年12月,初名《俄事警闻》,由蔡元培主编;1904年1月后改名《警钟日报》,归刘师培主编,发表了大量国学研究的文章。同时,林獬、陈去病、高天梅、柳亚子等参与撰文,又成了国粹论者荟萃的园地。《中国白话报》同期创刊,由林獬主编,刘师培是主要撰稿人,刊载以白话文通俗形式宣传中国历史文化的文章尤多。此外,《政艺通报》附设“湖海有用文会”,倡言“感时之士”[13]以文会友,指陈时事,共挽民族之危。刘师培、陈去病、高天梅等人,又先后都参加了《政艺通报》及“文会”的撰述活动。

这样,以中国教育会为纽带,以《警钟日报》、《中国白话报》和《政艺通报》为主要园地,即将面世的国学保存会的基本队伍,显然已经集结起来了。此其二。

然而,并未加入中国教育会的《政艺通报》同人,毕竟成了国学保存会的组织者,其原因有三:第一,理论上的优越。此间黄节、邓实发表的《国粹保存主义》、《国学保存论》[14]诸文,最先揭出了国粹主义的旗帜,为刘师培等人所不及;第二,据地主之利。作为鲜明的革命刊物,《中国白话报》、《警钟日报》遭到了清政府的压迫,分别于1904年10月和1905年3月被迫停刊,刘师培且避居异地。《政艺通报》始终以温和的面目出现,因此硕果独存,得以成为新组织的依托;第三,邓实具有突出的组织领导才能。从后来的历史看,邓的主要建树,不在具体的国学研究,而在于作为国学保存会领导者所作的大量组织协调工作,从而显示出自己具有组织文化学术活动的突出才能。因此柳亚子盛赞他“是了不起的人物”[15]。

总之,国学保存会的建立,不仅是受中国教育会影响的结果,而且是其系统的革命势力重新组合的产物。

不过,在国学保存会成立之前,黄节在1904年3月1日出版的《政艺通报》第1期上刊出了《国粹学社发起辞》,说:“岁甲辰,同人创为国粹学社。”在同年第11期上,他又发表了《国学报叙》。但均未见其实际活动。这个国粹学社与国学保存会的关系是什么呢?弄清这一点,对于进一步理解国粹派是有益的。

黄节在谈到国粹学社缘起时说,学社成立是因“海上学社林立,顾未有言国粹者”[16]。由此可见,国粹学社与其时上海林立的报学社相类,它拟编辑《国学报》,如同后来的《国粹学报》社编辑《国粹学报》。但国粹学社与其后以学会形式出现实为革命机关的国学保存会,应是两回事。柳无忌编《柳亚子年谱》,其“1904年秋”条记:“加入邓秋枚(实)、黄晦闻(节)在上海组织之国学保存会与国粹学社。”[17]作者为柳亚子之子,他将《国粹学报》社径称为国粹学社,以与国学保存会相区别,就说明了这一点。因此,那种认为国学保存会就是原有国粹学社复活的见解,是不恰当的[18]。

国粹学社夭折的具体原因,固然不便揣测;但有一点却是显而易见的:国粹派还需要有一个理论构建的过程。黄节的《国粹保存主义》和《国粹学社发起辞》,是迄1904年初仅有的两篇论说国粹观的文章,自然也反映了国粹学社诸人的见解。但是,黄节强调“日本之言国粹也,与争政论;吾国之言国粹也,与争科学”[19],即强调从单纯文化保存的意义上讲国粹,而不屑于政治。这显然不能适应“阴谋借此以激动排满革命之思潮”的需要。它反映了国粹学社同人理论脱离现实。这不能不引起行动上的困惑和滞迟,其难得作为是必然的。因此,重新架构足以容纳排除革命思想在内的国粹理论,便成了当务之急。直到邓实在本报1904年第3期上发表长文《国学保存论》,进一步提出“国学”说,他们才得以将“国粹”说与“国学”说相联系,从而完成了自己适应排满革命需要的理论建构(这一问题拟在第四章第一节详论)。有自觉的革命理论,才会有自觉的革命行动。国学保存会在“国学保存论”提出之后才告成立,且其名称径直脱胎于后者,这绝非偶然。

总之,从国粹学社到国学保存会,不是表现为某种计划的简单“中辍”和复活,而是表现为国粹派理论见解的成熟。要言之,国学保存会的成立,是国粹派“蓄之既久,其发必速”的一种崛起。其后新的局面迅速展开,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国学保存会是一个拥有包括报社、图书馆、印刷所在内具有相当实力的文化实体。它同时发行两种刊物,即《国粹学报》与《政艺通报》。二者皆由邓实主编。前者为月刊,作为机关刊物,同样以“发明国学,保存国粹”为宗旨。撰述分七门:社说、政篇、史篇、学篇、文篇、丛谈和撰录。是当时革命派创办的唯一的学术性刊物,至1911年9月停刊,未曾中断,历时7年之久,共出版82期[20],撰稿者达百余人之多,亦为革命刊物所仅见。《政艺通报》直到1908年始停刊[21]。它仍然保持原有的体例,突出介绍西学新知。同时,邓实、黄节等人的许多重要的政论文章,也主要刊登在它的上面。两种刊物,特色迥异,并驾齐驱,这在国学保存会主持者的眼里,正是要实践他们的欧化与国粹并行不悖的理论构想。

国学保存会还设有藏书楼,对外开放。开办了国学讲习会。拟设国粹学堂,公布了简章,后因经费无着而作罢。同时,发行《国粹丛书》、《国学教科书》,并设立神州国光社,出版《神州国光集》等等。正是以此为依托,它成了晚清国粹派的大本营和宣传国粹思想的中心。

国学保存会会员,缺乏统计资料。按《国学保存会简章》第二条规定:“入会毋须捐金,惟须以著述(自或撰或搜求古人遗籍或钞或寄近儒新著)见赠于本会者,即为会员。”[22]如此,不仅《国粹学报》上的百余名撰述者均为其会员,就是不知名的寻常寄赠图书、佚文者,也统统是其会员,国学保存会便成了泛组织和大杂烩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国粹学报》1907年第26期《国学保存会报告》第6号上有《会员姓氏录》,共录会员19人。但是,统计其时的撰述者,已有44名;1907年第32期《附启》说,国学保存会发展缓慢,“乃开会至今,会员不过二十一人”,而其时的撰述者,已增至约60余人。可见,国学保存会的会员,并不等于《国粹学报》的撰稿人,更非如简章所说,包括一切寄赠图书、佚文者。

然而,何以自相矛盾呢?看来只能相信这是出于对外宣传的需要。值得注意的是,《国学保存会简章》没有刊在《国粹学报》创刊号上,而是晚到第二年始作为邓实《国学保存会第二年小集叙》的附录公布的。简章曾被分送给社会名流;严复、林纾、郑孝胥等且复函表示赞赏。如此,“阴谋借此激动排满革命思潮”的旨趣,固然不能标榜;而为扩大影响,声言一切赞助者均为当然会员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我们若因此相信《国粹学报》上的所有作者,包括王闿运、廖平、简朝亮、孙诒让、张謇、郑孝胥、罗惇融等在内,“这些人不成问题,都是国学保存会的成员”[23],却不免失之天真。

国学保存会会员的确切人数已不可考,但1908年后肯定超过了《国粹学报》1907年第32期《附启》所说的21人。然迄今所能确知者仅23人,列表如下:

从下表可以看出:第一,会员中已知曾加入光复会、同盟会或南社革命团体者,共15人,占总数65%,其中高天梅且为同盟会江苏分会会长。因此,国学保存会作为革命的团体,毋庸置疑[24];第二,在23名会员中,江浙籍贯者12名,占总数52%。这说明国学保存会主要是由江浙士人组成的团体。而会员的职业多为新式学堂的教员,或报馆记者、主笔,即供职于近代新式的文化部门。会员中有确切出生年代者14人,若按国学保存会成立时的1905年统计,年龄最大的是黄质,40岁;黄节32岁;邓实29岁;最小为柳亚子,18岁;刘师培也不过21岁。14人平均年龄27岁。这又是一个年轻富有朝气的团体。如果我们注意到江浙是其时中国资本主义最发达因而也是最开放的地区,那么就不难想见,年轻而又多供职于新式文化部门的国学保存会会员,自然更多接受了新思想新文化的影响,更易于感受时代的变动,因而他们热烈追求社会的变革与革命;3.会员多出“书香门第”,不仅旧学根柢甚深,且又学有专长。例如,刘师培、黄侃、胡朴安等人,先后为著名的国学大师;柳亚子、黄节等人,为著名的诗人;黄质为著名的国画家;马君武则为著名的翻译家;邓实名列《中国文化界人物总鉴》(1940年,北京出版),为著名的报人。如此等等。此种情况,一方面决定了他们有着共同的热爱民族文化的情结,并拥有借助新思想推进传统学术变革的优越条件;但在另一方面,也影响了他们往往难以尽脱恋旧的心理,同时,又由于五方杂处,会员情况各殊,国粹派内部思想的驳杂和矛盾也成了不可避免。但无论如何,可以这样说:国学保存会集中了其时中国东南文化界的精英,是一个主要由年轻的新型知识分子构成的爱国革命的文化团体。

国学保存会会员姓氏录[25]

[1] 邓实《国学保存会小集叙》(《国粹学报》,第1年,第1期)说:“粤以甲辰季冬之月,同人设国学保存会于黄浦江上。”按阳历计,“甲辰季冬之月”,当在1905年1、2月之间。

[2] 邓实:《国学保存会简章》,载《国粹学报》,第2年,第1期。

[3] 邓实:《第七年政艺通报题记》,载《政艺通报》,第7年,第1号。

[4] 邓实:《政艺通报叙》,载《政艺通报》,第1年,第1号。

[5] 蒋维乔:《中国教育会之回忆》,见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一),485页,北京,中华书局,1957。

[6] 马叙伦:《石屋余沈》,192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4。

[7] 《政艺通报》癸卯第14号(1903年8月23日出版)“本社广告”云:“本社现添延仁和马夷初君襄助撰述之事。”

[8] 马叙伦:《我在六十岁以前》,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

[9] 马叙伦:《我在辛亥革命这一年》,见《辛亥革命回忆录》(一),170页。

[10] 李韶清:《黄晦闻之生平及其政治学术思想举例》,见《广州文史资料》,第10辑。

[11] 《太炎先生自定年谱》,载《近代史资料》,1957年,第1期。

[12] 见《中国白话报》,1904年,第7期“文明介绍”。

[13] 《湖海有用文会启》,载《政艺通报》,1902年,第1期。

[14] 二文分别刊登在《政艺通报》,1902年,第22号;1904年,第3号。

[15] 《南社纪略》,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16] 黄节:《国粹学社发起辞》,载《政艺通报》,第1年,第1期。

[17] 柳无忌主编:《柳亚子年谱》,19页,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18] 丁守和主编:《辛亥革命时期期刊介绍》(二),31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19] 黄节:《国粹学社发起辞》,载《政艺通报》,第1年,第1期。

[20] 这里据《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总汇》论定,但其实际停刊,当晚至1912年2、3月间。因为,其最后一期即第82期封面标明,该期为1911年第8~13期合刊本,但是期载国学保存会《拟推广本会之志愿》一文,内有“满清退位,汉德中兴”一句,按清室退位在1912年2月12日,可知其实际出版时间,当在1912年2、3月间。

[21] 这里据《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总汇》论定。方汉奇《中国近代报刊史》以为1911年始停刊。

[22] 邓实:《国学保存会简章》,载《国粹学报》,第2年,第1期。

[23] 丁守和主编:《辛亥革命时期期刊介绍》(二),32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24] 冯自由《开国前海内外革命书报一览》(《革命逸史》第2集),列有《国粹学报》。郑逸梅《南社丛谈》:“(邓实)在上海发起国学保存会,也是个革命组织”(本书第6页)。

[25] 是表据《国粹学报》第3年第1期《会员姓氏录》、柳亚子《南社纪略》、郑逸梅《南社丛谈》汇录。其中“通讯处”为《会员姓氏录》原有。黄节1909年加入同盟会,见刘斯奋《黄节诗选》附录《黄节年表简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