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谭盾(1998)
利用《马可·波罗》这个故事描述东西方灵**往的作曲家,刚刚离开华埠附近的寓所,现居住在比较时髦的苏豪区(SoHo)。这次移徙也算是一种隐喻。1997年至1998年乐季,也可称作“谭盾的乐季”。他的《交响曲1997:天·地·人》去年7月在香港首演;1998年5月份,他首次在卡内基音乐厅执棒,领导美国作曲家乐团。谭盾自己也承认,这个乐季的高曝光率不是什么一朝一夕的胜利,只是时间上的凑巧罢了。歌剧《马可·波罗》今年年初赢得格拉威美耶古典音乐作曲大奖(Grawemayer Award),但作品是1990年早已委约的。谭盾与索尼唱片公司的独家作曲家指挥家合约,只不过源自他10年前与英国广播公司苏格兰交响乐团的合作。谭盾现在是该团的“创意节目策划指挥”(Conductor for Creative Programming)。
或者是天不作美,谭盾在国际乐坛最引人瞩目的首演曲目,竟不是他的一首主要的曲目。《交响曲1997》是为了纪念香港回归的委约作品,参加演出的有马友友、管弦乐团、合唱团,还有中国古老的乐器编钟。但是,谭盾这位年轻的反叛者,或者说谭盾这位无惧的拓荒者,在这首作品里被掩盖了。作品为了迎合大众口味,刻意在主题里包括了一些很明显的中国文化符号,如李白、《易经》和《茉莉花》这首民歌。交响曲也包含了西方世界的元素,比如贝多芬的《欢乐颂》。
作品戏剧性的**源自贝多芬,也引出交响曲的副题“天·地·人”。谭盾第一次跟马友友讨论这首委约作品的时候,大提琴家提到利用编钟的意见。这些已有24000年历史的铜铸编钟,在中国古代用于祭礼仪式,也是世界上有史以来第一套十二音阶铜钟。编钟是在1978年被发现的,一直以来,都被存放在博物馆里。
这个理念萌了芽,作品也就开始有些眉目。他去信给中国政府,再加上索尼雄厚的资金支持,编钟的运输才能安排好。谭盾假想,要是用儿童的歌声,就可以与古老的历史作一种平衡,而马友友就成为这两者的连接体。“在设计上,《交响曲1997》与柴科夫斯基的《1812序曲》一样”,谭盾说,“我不是指音乐的听觉效果,而是音乐的用途。柴科夫斯基当年写的,是一首富政治色彩的作品(为了纪念俄国军队战胜拿破仑一役),但是几百年之后,当政治情况完全改变之后,我们还可以演奏这首作品。”
谭盾自己也刻意地避开作品的政治性。“我不想被任何一方利用,或者被逼选择一个立场”,他说,“这不是一个让中国音乐家演出的机会,而是借着这个可以接触国际观众的机缘,让一些可以东西兼顾的音乐家们亮相。我比较喜欢把不同的元素融合起来,寻找新的领域——阴阳、黑白、年老年幼的对比”。
作品的政治性在西方的影响,很快就被他随后的多项演出所遮盖了。很多人把谭盾看成多元文化融合的模范:他建了一道音乐桥梁,把东方西方连接起来。但是,谭盾不太喜欢这个标签,像他对任何政治标签一样表示抗拒。谭盾证明了自己是一个音乐上的多语言专家,懂得利用任何语文,在不同的时段,可以做最佳的表达。
“我从来不喜欢在一个办公室或工作室跟指挥讨论音乐”,他说。我们正在一个时髦的意大利餐厅里,吃意大利面条。“我宁愿在咖啡馆或餐厅里,在那里我可以唱歌,可以跳舞——不是那种很专业的,而是很家常的那一种,简单而朴素。有时候,你会碰到一些人,他们对茶或咖啡都没有兴趣。这种人可能很难接受我的音乐。”
聊天的时候,谭盾表情生动,也有灵性内涵——这些特性在他的音乐之中也同样存在。西方前卫元素与古老灵性一起并排,现实与传统也如是,更加上巴赫、马勒,以至中国祭礼音乐与京剧,都被引用上了。虽然谭盾当年深受管弦乐团吸引,因为它跟本土的很不一样——主要是,音乐在乐团的演绎中,脱离了平常生活,摇身一变成为宏大的文化声明。当他第一次指挥乐团,是1988年英国广播电台苏格兰交响乐团的中国新音乐节(Festival of New Chinese Music)。这个经验让谭盾联想到童年所认识的中国传统文化。
“我们演奏的作品色彩很辛辣,而我在那里找到自己童年的一些点滴”,他说,“所以,我就用了5分钟,对着乐团歌唱。我不想对着他们用乐器来做示范,甚至用语言与他们沟通。我只让他们洞悉音乐里的灵性,越直接越快捷越好。5分钟过后,他们聚精会神地奏乐,很有活力。本来预留了45分钟做排练的,我们还担心时间不够,因为这是新作品。结果只用了30分钟,就完全做妥了”。
很多演奏家们都这样说,要把谭盾的音乐世界演绎出来,需要某一程度的引导,尤其要学习谭盾的音乐词汇:因为谭盾的休止与寂静片段,与音乐发声的片段同样重要。虽然这些特征与谭盾在中国成长的过程有关,但是谭盾也同样地受到西方音乐传统的影响。
“很多美国作曲家们——约翰·凯奇(John Cage)、莫顿·费尔德曼(Morton Feldman)、乔治·克伦姆(George Crumb)——他们也差不多是萨满风格的”,谭盾说,“因为对他们来讲,音乐就是仪式。作曲家就应该是这样。大部分与我合作的音乐家们都明白这个道理;而每一次新的音乐家要演奏我的作品的时候,我尝试让他们用自己惯用的途径,演绎我的音乐”。
这个非正统的方法引起不少传统指挥家的注意,包括詹姆斯·莱文(James Levine)。去年,莱文邀请谭盾,与大都会歌剧院乐团排练《死亡与火》(Death and Fire),为作品在卡内基音乐厅的北美首演做好准备。“不管谭盾指挥时身体语言与手势如何,他的表达能力都是一流的”,莱文说,“作品是他创作的。就像斯特拉文斯基或布里顿,谭盾懂得如何从乐团中得到他所追求的效果。从前,很多人看不起音乐的‘感情’抒发,好像你只可以说‘音量大一点’或‘轻一点’。但事实上,演出常规以外的曲目,乐手必须学习每一首作品的特质与内涵”。
因为谭盾往往指挥自己的作品——在同一个音乐会里,也包括其他作曲家的作品——他的指挥生涯,随着委约作品的增多也同样增多起来。但谭盾忙碌的指挥生涯即将放缓,以保持他委约作曲的进度。他正在创作一首打击乐协奏曲,委约的是纽约爱乐乐团,独奏是乐团打击乐首席克里斯托夫·兰姆(Christopher Lamb)。“我11月份得交总谱,而这些日子我要花很多时间,观察克里斯托夫的演奏风格,与他特别热爱的打击乐窍门。我不停地写下笔记,尽量保留自己直到——或者下个星期,或者截稿前一个星期——整个作品在我的脑海里成形为止。到了那个时候,我把音符写在纸上,速度可以很快。但是,我整个创作过程,其实很慢。”
除了上述之外,谭盾有意识地“保留自己”也包括指挥与作曲工作的平衡。这对他来讲是必然的。“两者不可分开”,他说,“我的管弦乐技巧是从指挥经验中训练出来的,而我的指挥技巧是从音乐领悟中来的,无论是我创作的或其他作曲家的作品。如果你真正明白这些音乐,它会自然地带引一些动作出来”。
“指挥了一场排练之后,我问莱文,可否跟他学指挥”,他补充道,“他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他说:‘你要是想来看我的排练,倒是非常欢迎。’我猜,他答应了我,但也许是凭着同一样的道教佛教精神,让我从音乐中学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