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品晶 新泽西交响乐团驻团作曲家(2002)
“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家”,林品晶沉思了一会说。她是新泽西交响乐团(New Jersey Symphony Orchestra)本乐季的驻团作曲家。我们俩在曼哈顿中城里的一家上海餐馆聚面,共进午餐。“我一生的头18年,在澳门度过。但是,我每一次回家探亲,到了离别的一刻却又高兴起来。我曾在香港念书,但我从来没有融入那个地方。我也在加州念过研究院……到了今天,我猜我是个纽约人。”
她的音乐也同样反映出这种背井离乡的情怀:虽然她的创作技巧很到家,你也未必察觉到表面与内里的差异。林品晶与其他中国出生的作曲家一样,把西方与中国的乐器和美学结合起来。但是,她创作出来的效果,更像她出生地所炮制的著名菜式,是慢慢煮出来的,而不是在锅里炒出来的。
“澳门的生活节奏要比香港慢得多”,她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夹起一些小鳗鱼,“他们全都说广东话,保持着当地人独特的文化。葡萄牙精神还保留着。在澳门吃饭的时候,是以葡萄酒为伴的。气氛与香港完全不一样”。
尽管她在离出生地不过一个多小时航程的香港中文大学念书,林品晶承认,在香港她一直感到不自在。“我时常发现,香港的女人很厉害”,她说,“我跟她们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我连打麻将都不懂。我自己的背景跟她们截然不同。我在澳门的时候,从来没有创作音乐,但我深知,澳门这个地方的确把我整个人塑造出来”。
当林品晶开始作曲的时候,音乐的泉源就好像滔滔不绝:把完整的乐句写在纸上,好像一点都不费劲儿。
“我发现,无论你选择哪一种乐器,重点是作曲家如何在乐器内里运作”,吴蛮说。这位琵琶演奏家将于本周与黄大德指挥新泽西交响乐团演奏林品晶的《琵琶行》(Song of the Pipa)。“品晶拥有自己与众不同的风格,而她很明白自己想要些什么。这种情况,在今天的乐坛里是罕有的。”
林品晶的家人是由广州移居澳门的,生活方式很西化。她于1954年出生,7岁开始学钢琴。林爸爸是一位小学教师,冀望每一个孩子都有一技之长。他当年以为,女儿将来可以当钢琴老师。
在林品晶长大的年代,澳门比较落后,不像近年,这个城市摇身一变,成为亚洲地区的博彩大都会。尽管这个城市当年没有很多文化活动,林品晶还是找到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找机会欣赏到了一些在香港演出前后到澳门一游的艺术家们的表演。她还记得有生以来看过的第一场音乐会:她老师的儿子,在郊外的一个小小巴洛克建筑物里面演奏。到今天,林品晶对当年的经历,还是回味无穷。她希望自己的室内歌剧《文姬:胡笳十八拍》,于明年在香港艺术节演完之后,可以移师到澳门这个历史性的场地再演。
虽然她受过很好的音乐教育,林品晶从来没有想过做一位钢琴演奏家,她把自己的音乐兴趣转移到创作方面。她的第一首作品很是简单,名称是《中国民间旋律变奏曲》。因为中文大学与美国加州大学有很紧密的联系,林品晶被加州大学的三个分校——洛杉矶、圣巴巴拉、圣地亚哥——同时录取了。
最后,她选中圣地亚哥,因为觉得那里最开放,相信可以包容各式的实验。还有那里的动物园。“当我看到学校音乐系的介绍册里,波林·奥里弗勒斯(Pauline Oliveros)教授骑着大象的照片,我立刻选择了圣地亚哥。”
加州圣地亚哥分校规定学生们选三种学科,所以林品晶除了钢琴与乐理以外,还选了作曲(可是,当时她没有重视这个第三选择)。但过了不久,作曲这一科却自然地冒了出来。跟伯纳德·兰兹(Bernard Rands)学艺一个学期以后,林品晶被学校升级,跳进了研究生班。她也开始认定自己是个作曲家。
“在我第一部作品里(我得承认自己当年没有什么基本作曲技巧),我已经知道,找到自己的声音了”,她说。作品更反映了她的文化身份,“因为我在美国,我特别意识到自己身为中国人”,她补充道,“但是,当我把作品写完之后,文化身份再不那么重要了。我不需要证明自己是中国人。我本身就是中国人。到了这个时候,我的音乐开始有点意思了。”
1981年拿到博士学位后,林品晶在西雅图的科尔尼什艺术学院(Cornish College of the Arts)任教。1987年离校之际,这位作曲家已经获奖无数,其中包括阿斯本音乐节作曲大奖、美国西北作曲家联盟大奖、香港音乐学院艺术歌曲比赛奖,以及上海的音乐比赛奖。
林品晶第一首琵琶协奏曲,写于1994年,首演的演奏家是吴蛮与美国作曲家乐团(American Composers Orchestra)。这首作品的概念,是把中国与西方音色结合起来。“作品一点都不传统”,吴蛮承认。
新作《琵琶行》跟从前的琵琶协奏曲有别。这次的重点,放在琵琶这个乐器抒情的、女性化的一面上。作品的灵感源自唐朝白居易的诗句,描述江边传来琵琶声,诗人为年华已逝、遭遇坎坷的歌娘而感叹。
“作品不像一般西洋画那么一目了然”,林品晶解释自己的音乐叙事手法,“这首音乐作品,像一幅中国轴画,让画卷慢慢地展开。因此,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刻会是怎样。”
“我们准备第一首协奏曲的时候,品晶问了我很多关于琵琶演奏的方法”,吴蛮说,“这一次,她给我独奏的分谱,但是乐谱上没有任何注释。她说:‘这次,你要做自己了。’”林品晶不是暗示这位独奏家芳华已逝,也没有把自己当作白居易诗篇里的主角。虽然作曲家承认,这首协奏曲是一首带有清晰的性别回响的“女性作品”,但她选择白居易原文的大前提是文化而不是性别的联想。
“广东有句俗语,‘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烂茶渣”,她说,“虽然我年龄已经过了四十,我从来没有想过,把作品当作一种自我抒发的渠道。对我来讲,念白居易的诗句,就像诵读舒曼声乐套曲的歌词。它们属于我们文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