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戏曲,西方手法(2003)

演员珍妮·巴孔(Jenny Bacon)在空空的排练场里,手执一条长长的围巾。其实围巾代表一幅长轴。“父亲,请告诉我,这是什么?”她面对由大卫·帕特利克·凯利(David Patrick Kelly)饰演、心存报复的大将军问道。观看排练的人都知道,这一刻对戏剧情节的发展,很是重要。因为从这一刻开始,巴孔饰演的角色,终于明白,过去一个小时所经历的暴力厮杀的前因后果。但是,在排练的这一刻,巴孔最感到困惑的,就是这一条围巾。

“不,应该是这样”,陈士争说,他踏进排练场的舞台。因为从前是职业戏曲演员,陈士争现在亲自示范,说这一句台词与相关的动作,应该如何巧妙地配合起来,好让对比清楚呈现。说的台词可能是英语的,但是动作则纯粹是中国戏曲的。

“在中国戏曲传统,每一种情感都有相符的示意动作”,导演趁着演员稍作休息的时候说,“你的心里面要想着动作,从甲点到乙点。动作是躯体的阶段,正如文字富有诗意。只是对于受过自然戏剧训练的演员来讲,的确是一件难事”。

可是,这种训练与演绎手法,是陈士争两部《赵氏孤儿》的基本概念。这两部戏,将于本年度在林肯中心艺术节公演。本周五是英语版的世界首演,而到了下周,同一个故事将以中国传统戏曲方式呈现。

这一段时间,大家极为关注这一套元代的戏曲,使人感到奇怪,因为这个故事,有时候连中国人都忽略了。几年前,西方人认识《牡丹亭》这套昆剧的不算很多。而陈士争导演的,超过19小时的演出,起初是一段令人瞩目的国际文化新闻,后来变成一个蜚声国际的艺术制作。

从很多方面来看,《赵氏孤儿》这个古老的故事所描述的政治争斗、屠杀、复仇,都与《牡丹亭》拉不上关系。《牡丹亭》绝对有史诗般的长度,《赵氏孤儿》的两个版本都只有70分钟长度。《牡丹亭》堂皇的视觉效果令人惊讶;相比之下,这些新作品制作朴素。《牡丹亭》的制作,促使陈士争在西方变成中国传统戏曲的代言人——这个荣誉,不是导演或艺术节当年刻意营造的效果——《赵氏孤儿》让不熟悉中国戏曲的观众可以衡量一下,陈士争处理传统的手法,有多少来自他自己独特的触觉。

纪君祥写于公元13世纪的剧本,在过去几年间,好像在中国也复兴起来。作曲家郭文景(他的《夜宴》去年在林肯中心艺术节亮相,由陈士争执导)不久以前,声称有意根据这个故事,创作新歌剧。上海电影公司正筹备一套《赵氏孤儿》长篇动画片。而今年春天,北京人艺也把《赵氏孤儿》话剧版摆上舞台,可惜因为“非典”的缘故,只能公演四天。

多位创作人都同意,《赵氏孤儿》的故事引人入胜,因为它容许不同演绎的方法。有一些人选择凸现手足情谊与社会责任,其他人却利用残酷与易变的君王来作政治隐喻。

陈士争从来没有看过《赵氏孤儿》的舞台演出,但是这个奸臣陷害忠臣,忠臣一家被诛(只有一人幸免,最后真相大白)的故事很具吸引力,因为故事的核心,就是**裸的复仇。

通过林肯中心艺术节总监勒顿的协助,陈士争参与林肯中心剧院的工作坊,在那里筹备《赵氏孤儿》的英语版与原创音乐。

“当我越看到参与的人不断带来灵感,我越发现这个故事其实属于全世界”,他说,“故事里的精神,包括忠心耿耿,还有个人牺牲,所以你不可以把焦点只放在复仇上面”。

他的舞台风格,也不只是中国元素。就算是当年《牡丹亭》的制作,陈士争也不把自己看作传统的“监护人”;他以创作艺术家身份,塑造出个人的风格。因此,陈士争与留在中国的戏曲同行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反而,他与其他移民美国的艺术家一样,致力把自己的风格套上传统艺术媒体,比如乔治·巴兰钦(George Balanchine)对芭蕾舞的贡献,或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提升小说创作的手法。

“来到美国的移民,需要一套新的语汇来表达他们的理想”,陈士争说。他于1987年到美国来。从前,他在中国学习湖南花鼓戏,也当过演员。“我想使中国戏曲以新形式出现,而不只是依赖表面的传统装饰。”

他塑造的典型角色与广泛的、非现实的表演形式,通过无可置疑的西方手法呈现出来。当然,要平衡东方西方的敏锐感而又令人信服,一点都不容易。“比如,中国传统戏,永远都有大团圆结局”,陈士争解释道,“皇帝最后出现,社会规律恢复起来。但是,我这版本的结尾,是模棱两可”。

所以,他也运用一种西方戏剧的手法,减轻故事凝重的浓度。陈士争的轻描淡写风格,使得后来加入工作坊的作曲家斯蒂芬·梅利特(Stephin Merritt)十分疑惑。“士争第一次试排故事情节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是一出喜剧”,他说,“其实,这绝对不是喜剧。故事里有300多人被杀”。

在舞台上看到演员优雅地朗诵大卫·格林斯潘(David Greenspan)充满心理层次的台词,顺畅地唱出梅利特灰暗而独特的旋律(伴奏是三重奏,包括中西乐器),一切都好像没有任何瑕疵。但是,陈士争承认,创作过程充满荆棘。

梅利特的黑色幽默、编剧格林斯潘对中国原著的推崇有加,这些对英语版的《赵氏孤儿》的影响很大。陈士争说:“美国编剧与演员永远都提出‘为什么’这个疑问。他们需要明白角色的心理,才可以证明其表现的情状是否正确。我完全避开这种思维。第一,你很难对着今天的西方观众解释,为何一个小孩子会引起一场厮杀。但是,因为舞台动作是没有国界的,所以只要在视觉上能呈现出来,就不必多说了。”

陈士争的汉语版《赵氏孤儿》,同样强烈地反抗传统。“这完全不是京剧”,他说,“这是精简的版本,更忠于中国传统戏的根源——看戏是仪式,是祭礼,不是娱乐”。

汉语版《赵氏孤儿》的演员,包括《牡丹亭》的老戏骨钱熠(她当年离开上海,到美国演出《牡丹亭》,现在定居纽约)。陈士争渴望为演员创造新剧,其实与勒顿对陈士争一直以来的支持,如出一辙。

“有人说,我对士争,忠心耿耿”,勒顿说,“要是这个关系对他来讲是一件好事,对我与观众,同样是一件好事。士争的《牡丹亭》是空前绝后的创举。我希望可以为他提供这一种平台,直至他不再需要我为止”。

时机可能快到了。其他艺术团体对陈士争提出的,为美国观众呈献三部中国传统经典,把它们重造为西方舞台作品的计划,表示支持。麻省剑桥的美国话剧院(American Repertory Theatre)将在本年12月,把《窦娥冤》搬上舞台。明年春天,在洛杉矶加利福尼亚艺术学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he Arts)的新戏剧中心(Center for New Theater),《桃花扇》将会亮相。

“要是美国观众只看这些作品的汉语版本,他们大可以退一步说,‘这与我无关’”,导演说,“但是,因为我聘用美国演员,所以立刻给了观众一种空间,让他们在另一个层面上,欣赏戏剧”。

“在这个现代世界,我们看待中国文化,就像考古学一样:让我们可以从中发掘东西”,他继续说,“这些故事与契诃夫(Chekhov)的一样的全球化。美国编剧把他们的动机翻译过来,演员也把故事通过自己的躯体表现出来,因此故事再不是中国专有的。我觉得,它们已经是美国剧目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