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士争 终于可以把史诗说出来了(1999)

陈士争坐在桌后,看来有点像一位军队司令而不太像一位戏剧导演。他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的每一个部下;他的工作包括很多方面,就像指挥几个战场的统领一样。他控制的不单是舞台上看得见的一切,更包括左右两侧,因为两侧都是无遮蔽的,观众们可以看个通透。陈士争的桌上摆满了东西,有点像一个堆积起来的地堡,上面有翻开着的剧本、乐谱,更有叠着的报纸、没吃完的糕饼和喝了一半、已经变凉的绿茶。有时候,排练中的旋律突然被电话铃声打断:陈士争的手机响了。这正是带领军团的导演与林肯中心大本营的唯一联系。

这个军事比喻可能与麻省郊区雅各之枕(Jacob’s Pillow)这个美丽的排练场地不协调。但是,一年以前,这个军事比喻则特别恰当。把这位从前曾经是戏曲演员执导的、历时20个小时的《牡丹亭》大制作带到国际舞台上,实在经历过一番搏斗。

这部具有四百年历史的中国戏曲,将于今年为林肯中心艺术节揭幕。但是,《牡丹亭》本来是去年林肯中心艺术节的压轴戏。直至去年夏天,陈士争已经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在上海昆剧院排练。但是,当昆剧院在上海进行一场试演之后,当地的文化局却用了“迷信、愚昧、色情”的字眼来批评这个制作。

经历十天的紧张拉锯,陈士争与艺术节总监内杰尔·勒顿(Nigel Redden)跟上海文化局的马博敏多次谈判,希望可以挽救这个局面。最后,陈士争与勒顿得到了一个折中方案:林肯中心耗资高达50万美元的布景与服装,可以离开中国,但是昆剧院的53位演员却不可以启程。对去年已经买了票渴望一看昆剧的观众们来讲,观戏计划落空,但是对勒顿来讲,《牡丹亭》的未来还有一线希望。

陈士争为了这个大制作,多年来花了不少心血,随后又遇上是否可以演出的争议,所以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把心情与体力调节一下。过了这一段冷静期,导演又开始筹备工作——把这个耗资接近100万美元的制作,这个一生可能只遇上一次的戏剧经验,在美国由零开始重新建立起来。

“今年的演出团队不一样,所以演出也要有所改动”,再次进入紧张生活的陈士争,在排练中的休息段落跟我说,“但是,基本同是一个制作。我构思的影像,还是一模一样”。

《牡丹亭》是明代文学经典、汤显祖的名作。早在1997年,林肯中心节目部就已经意识到这部作品的意义。当年,林肯中心艺术节总监约翰·洛克威尔(John Rockwell)决定,要制作一台正宗的“明代《指环》歌剧”(authentic “Ming Ring”)。洛克威尔把汤显祖这套长剧,与瓦格纳19世纪的巨著相提并论。虽然《牡丹亭》一直以来都被公认为昆剧中的一部杰作,但整套剧在中国已经有过百年没有被搬上舞台了。学者们在20世纪初把整套剧本还原,到了20世纪中期又把音乐还原,但是表演传统却已经失掉好几百年了。

洛克威尔连同受过传统戏曲训练的陈士争,一起来到中国,拜访不同的传统剧团。当时,与他们一起的更有著名导演彼得·塞拉斯(Peter Sellars)。一开始的时候,洛克威尔计划呈现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让观众更加震撼:陈士争根据历史资料重造的《牡丹亭》,由中国的艺团演出;塞拉斯凭想象构思,完成一个彻底的个人演绎,由西方的演员担任。

不久之后,塞拉斯与林肯中心分道扬镳。塞拉斯选择独立发展他的剧目。这个决定被后来的事实证明,是当机立断、有先见之明的。塞拉斯的创作组包括旅美作曲家谭盾,而演员则来自洛杉矶演出昆剧的移民社群,他的版本没有受到任何的限制,在世界各地有机会多次巡演。

陈士争的版本,起初被称为文化交流的模范。除了演员全都是中国本土艺术家以外,连舞美、服装等都特别邀请了中国的几百位工匠参与制作。这个制作也是一种交换文化理想的个案,尤其注重中国演出风格与西方对原著原稿的崇敬的兼顾,还有考虑怎样把历史性材料再次搬上舞台,让它们能尽量创造符合历史实况的演出条件。

陈士争十分谨慎地依从上述的艺术规范。所以,他所呈现的,不只是环绕着类似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桥段,而是衬托出明代社会的多个从属情节。在这些次要的情节中,人物很多样化,包括英雄、妓女、文人,以至鬼魂。在上海试演的时候,观众可以随意进出,更有服务员以茶水招待。

整个制作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演出后的评论也不俗:《人民日报》与国际传媒都有嘉许(法国《世界报》[Le Monde]描述:这场演出,是“20世纪后期最重要的表演艺术项目之一”)。但是,一场试演之后,马博敏扣押了布景与服装,单方面取消了与林肯中心签署的合约(这张合约,是在文化部与上海文化局同意下,一早签订的文件)。相当矛盾的是,陈士争被丑化,被称为“中国农民”与“长发的美国人”,更有谣言批评他的私人生活,还牵涉金钱的瓜葛(洛克威尔指出,相关政府部门把这个制作当作“商演”项目)。

马博敏拒绝把她对制作不满的地方具体提点出来;她也没有指出,制作应该在哪一些地方作出修改。陈士争也不容许其他人,随便地、零散地删改所谓“迷信、愚昧、色情”的情节。外界认为,正因为陈导演不愿在马局长面前妥协,问题更加棘手。

“汤显祖的著作,是故意讽刺当时中国社会的——比如,包办婚姻、官员不当的行为,或者宗教的虚伪”,陈士争说,“在汤显祖的原文,可以找得到**等的禁忌题目”。

这一些禁忌,很有可能令中国观众感到意外。在今天的中国,整套《牡丹亭》的55折中,一般公演的只不过是整套剧的一半左右。戏曲研究学者认为,除了审查制度的原因以外,这套作品也经历了自然萎缩的过程。

“有一些场景,在公元1500年可能十分前卫,但是100年后就显得过时了”,汪班解释道。汪班是纽约华美协进社的高级讲师,也研究过《牡丹亭》这套文学巨著;本年夏季,他将参与林肯中心艺术节,讲解昆剧传统。“汤显祖可以利用双关语和引经据典的方式,描述**与情欲。但是,公元1600年的观众就已经不明白这些双关语了。他们虽然懂得情欲,也欣赏文学,但是当时的风气,已经不把两者混在一起了。”

其他人却猜想,马博敏的决定,与“迷信、色情”没有直接关系。她针对的,是“历史真实”(authenticity)。对于什么是“色情”,各人看法不同。但是,支持陈士争的观众之中,也有人认为这个规模盛大的制作——包括在舞台前设有池塘,上面更有一对活生生的鸳鸯;演员也在台上无遮掩的“后台”化装——违背了简约、非写实的昆剧美学。“道具也应该是简约。要是真的利用了一朵鲜花,这一件实物的美感,会影响舞台上产生像魔术一样的幻象。”

“这一位湖南出生,现在拥有美国国籍的导演,贸然回国领导一个中国剧团,也有可能引起更极端的爱国争议”,汪班说。但是,描述这个制作为“不符合历史真实”(inauthentic)的这种咄咄逼人的控告,也是没有根据的。今天,没有任何人可以查究从前演出的历史资料。“有一些场景,连一些年逾花甲的演员都不知道如何演绎,就算是他们,也从来没看过演出”,他补充道。

陈士争强调,他不是把自己的观点硬加于昆剧之上。他只是把某些过时的元素删掉罢了,比如拱形框架的传统剧场舞台模样。这种西方舞台形式,到了20世纪由斯坦尼斯拉夫斯基(Stanislavski)引进中国。

“中国人最大的问题是”,他说,“他们接受现在的演出传统。但是他们不去研究,在不久以前,剧院的情况不是这样的”。

对于林肯中心工作的艺术管理人员来说,《牡丹亭》与西方古乐器运动(period-instrument movement)有很多相同之处,只是这套昆剧源自另外一个文化传统。可是,《牡丹亭》却摇身一变,成为触动国际的艺坛事件:第一,制作耗资巨大;第二,因为上海文化局的阻挠,引起国际舆论,这套剧转眼间变成言论自由的标志。当然,林肯中心也真的投下了50万美元用于制作布景与服装。

“有时候,要是某一些计划不能实现,你就想,这或者是天意”,勒顿说。当年,勒顿接管林肯中心艺术节没几天,就要坐飞机到上海,参与《牡丹亭》艰辛的谈判工作。“可是,欣赏过这个充满生机的艺术制作后,令我的意志更加坚定。这演出实在是太好了。”

当布景与服装都从上海运到纽约以后,林肯中心便开始工作,尝试再次邀请上海昆剧院参加演出。但是过了不久,勒顿发现,真的没办法与上海昆剧院达成共识。

到了去年9月份,他终于明白了:要是不经过官方的途径,沟通可能更为有效。所以,勒顿和陈士争便与演员们联络,趁机试探一下他们的反应。他们很快就接到本来演杜丽娘的演员钱熠与音乐总监周明的回复。他们两人都愿意到美国来,辞掉上海昆剧院的工作岗位。

陈士争承认,可否重组他原来的构思,最重要的人是这套剧的女主角。杜丽娘正是《牡丹亭》的“朱丽叶”。这个角色在整套20小时的昆剧里面,戏份最重,大部分时间都在台上。这一方面,陈士争一点都不需要担心。钱熠一早就被中国戏曲界认定,是这一代昆剧演员之中,最出色的杜丽娘。钱熠熬过几个月的排练,不愿意放弃难得的机会,要在舞台上饰演杜丽娘。“很多中国女孩子都知道这个故事与这个角色,但是你要成熟了,才可真正了解这个角色”,23岁的钱熠通过翻译跟我说,“我17岁的时候学会《牡丹亭》,但是到了现在,我才了解剧里的感情世界”。

“试想,一位花了一生的艰苦训练,专攻瓦格纳的歌剧演员,终于有机会可以演出《指环》了”,勒顿后来说。他的借喻忽视了一个关键。《指环》是歌剧界的保留项目,瓦格纳这四部歌剧也经常有连贯性的演出。可是,《牡丹亭》的全套制作,在过去一百年这是首次。

有了钱熠这位闪耀的女主角,陈士争再次开始他的策划工作——组织整个48人的演出团队,包括演员、乐手,还有懂得中国传统戏曲的技术人员。陈士争说,团队有一半来自中国的多个剧院,他们拿到了在美国限制性的工作签证。另外一半,都是已经移民美国的中国艺术家。

“去年夏天,中国的各位行家都告诉我,《牡丹亭》遇上问题,只在于上海市一地。我们今年工作的进展,令我们深信,只是上海市对我们有意见”,勒顿说,“在北京,当地政府没有给我们增添任何麻烦”。

勒顿再次筹款,准备这个新的制作。他找到了一位商贾,愿意助他一臂之力:那是财经资讯商家与林肯中心董事局委员迈克·布隆伯格(Michael Bloomberg)。布隆伯格以个人身份,资助整套《牡丹亭》制作。这是他向来提倡言论自由的行动之一。

“我很关注自由这个标题,我乐意在社会上很多范畴中帮助他人,”布隆伯格说,“我们看话剧或者看歌剧的时候,可以窥探到另外一个世界的境况,体验到另外一种角度的感受。因此,我们学到怎样了解其他文化”。

布隆伯格新闻社(Bloomberg News Service)在演出场地的大堂,摆设了多部电视机,播放场馆内的演出现况(这些荧幕,通常用来展示股市行情或世界金融新闻)。林肯中心艺术节安排了把整套《牡丹亭》循环三次演出。每一个循环,需要几天才可以完成:6场演出,每一场包括3或4折戏。大堂的电视机播放现场实况,好让观众可以随意离场(因为演出并无安排中场休息)。这样,观众不会错过舞台呈现的任何情节。

自从本年1月份,陈士争也在电视机前花费了很多时间。《牡丹亭》其中一个联合制作组织,是巴黎之春艺术节(Festival d’Automne)。在1998年春天,“巴黎之春”工作人员在上海观看排练时,拍下了总彩排的录像档案。除了依靠自己的记忆,还有钱熠与周明的帮助,陈士争也根据录像带做了还原工作。

面对录像与自己的笔记,陈士争开始重新展开这个像马拉松一般的舞台制作过程。负责服装的技术人员也利用录像,研究如何将他们手上的800多件衣物,拼合为550套演出服装。从本年3月份开始,整个团队开始集训式工作:他们一起生活、吃饭,甚至呼吸《牡丹亭》这套剧。每一天都进行12个小时的排练。一开始在麻省的“雅各之枕”,后来移师佛罗里达州捷克逊村(Jacksonville)的白橡木种植园(White Oak Plantation)场地。

“(中国的)剧团的员工与演员,都由单位提供宿舍”,陈士争说,“其实差不多是一种公社的生活。在‘雅各之枕’这里,我们团队一起做饭吃饭,这个环境令大家都觉得舒服”。

现在林肯中心有了自己的“驻院”昆剧团了,勒顿已经为团队计划未来。当然,他也明白,对未来的打算,其实很有限。在林肯中心演出完毕后,团队将于本年11、12月份,亮相巴黎之秋(这个演出日程,在上海文化局事件发生之前,一早就决定了)。到了2000年1月份,团队将移师澳大利亚悉尼。

团队往后的前景,其实不大光明。虽然林肯中心计划明年夏天让《牡丹亭》在欧洲各艺术节巡演,勒顿也承认,因为制作费用昂贵,很多艺术节都无法安排这套节目。

陈士争认为,虽然这套制作遇上困难,但是克服困难之际也同时创造了优势:一方面,恢复活力的演出团队,使得古老的传统再获新生。另一方面,《牡丹亭》在上海的受阻,促使本来对中国传统戏曲没有任何认识的西方观众,都提起了兴趣。

“在中国,(演员)愿意挑战自己,但态度比较保守”,他说,“文本里的一些题材,或者不雅,或者带有风险”。在美国,他补充道,远离传统的约束,整个气氛都有冒险的刺激与发现的精神。

“这里不是学校”,陈士争说,“中国戏曲是口传艺术。在这里,年轻演员请教老练资深的演员,问道:‘在这里,我应该怎么处理?’连坐在乐池里的音乐家,都有发表他们意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