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 安魂曲Ⅱ:从凯鲁比尼到勃拉姆斯

从凯鲁比尼到柏辽兹

凯鲁比尼

莫扎特之后,比较出名的创作安魂曲的作曲家要算是凯鲁比尼,这位早年得宠于英国王室,后来却失宠于拿破仑的意大利人经历很复杂,如果说凯鲁比尼趋意逢迎权贵,通晓仕途经济恐怕不能算是刻意贬低。不过,应当承认他也是位才华横溢的作曲家,特别是在1813年定居维也纳之后,凯鲁比尼将主要精力投向了对教堂音乐的创作。1816年,凯鲁比尼来到巴黎,出任巴黎音乐学院教授,同年为了纪念路易十六逝世23周年[1]创作了《C小调安魂弥撒》,这当然是一部讨好法国人(尤其是路易十八)的作品。20年后,凯鲁比尼写出了《D小调安魂弥撒》,有趣的是作曲家宣布这部弥撒是为了自己的葬礼专门创作的。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凯鲁比尼的这两部安魂曲都曾被教会禁止演唱,原因主要是教会认为凯鲁比尼创作的动机很可疑。

与18世纪晚期的那些弥撒相比,凯鲁比尼的安魂曲显得更加激烈,在最戏剧性的段落他甚至使用了定音鼓和中国锣,于是《号角声起》一开始便鼓声大作,动人心魄。然而,与狂飙突进的浪漫主义运动中涌现出来的天才作曲家柏辽兹相比,凯鲁比尼仍然显得稍逊一筹。

夸张的柏辽兹

柏辽兹生于1803年12月11日,原来学医,后转学音乐,1830年在巴黎音乐学院荣获罗马大奖,同年创作奠定他著名作曲家地位的代表作《幻想交响曲》。他是一位音乐斗士,喜欢冒险,常常挑战教条、既定规则,这种作风使他当年在祖国经常被同行嗤之以鼻,相反匈牙利、德国以及俄国的观众对柏辽兹却趋之若鹜,在巴黎,柏辽兹不过是巴黎音乐学院图书馆的馆长而已。柏辽兹是个怪人,他的私生活充满矛盾与晦暗不明的隐情,他喜欢夸夸其谈,甚至公然撒谎,把他撰写的《回忆录》归入传奇小说似乎更合适。

1869年3月8日,柏辽兹在巴黎去世,这时人们才开始关注起这位身边的乐坛泰斗,柏辽兹的影响决非仅仅局限于他的同时代人,他的创作思想、音乐评论观念影响了瓦格纳、斯克里亚宾以及马勒的创作与选材。

1836年柏辽兹接到一张政府订单──为纪念在1830年“七月革命”[2]中死去的烈士们写一部安魂曲。在《回忆录》里柏辽兹声称自己早就对创作一部安魂曲充满兴趣,于是作曲的强烈愿望促使他用了很短时间就写完了《安魂曲》的重要段落,柏辽兹说奔腾的乐思折腾得他头痛,就像被当头劈开一样,但美妙的乐句却喷涌而出,无法控制(此公习惯夸张,吹牛常常不顾及后果)。

青年柏辽兹

6月,《安魂曲》大功告成,艺术部通知柏辽兹准备参加政府组织的教堂仪式,柏辽兹马上开始着手抄写分谱、请演员以及组织排练,但不久他就收到了艺术部的公函,通知他原定的演出计划取消,原因是内阁决定在举行的追悼仪式上不用音乐,柏辽兹必须立即停止排练。这使柏辽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他必须支付演员、合唱团与乐团的工资,而这笔款子却无处报销,5个月之后,柏辽兹终于沉不住气,他跑到艺术部同部长大吵了一场,柏辽兹要求政府包赔自己的损失,结果当然不欢而散,但就在柏辽兹气呼呼地离开艺术部才两个小时,却意外地收到了新的公文,作品决定马上演出,原来正巧碰上法国将军达莱蒙特在北非战死,法国政府意欲举行盛大的国葬,《安魂曲》才得以顺利上演,1837年12月5日作品在巴黎圣路易教堂首演。

乐曲赏析:柏辽兹的《安魂曲》

柏辽兹的《安魂曲》开始便呈示了一个柔和的短小动机,此后该动机在缓慢的渐强中逐步发展,合唱男低音声部用极为微弱的音量唱着“永恒安息!”(Requiem aeternam),男高音则唱出了一个新的下行的富于色彩的新动机,他们用自己华丽的音色将这个新动机大大渲染了一番。在男高音声部的带动下,整个合唱团以最强的力度演唱了一段壮丽的赋格“永恒安息”,突然乐曲开始时的原始动机出现打断了音乐的进行,合唱唱了一句“并以永恒的光照耀他们”(et lux perpetua)。不过,音乐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面貌,《永恒安息》的结尾是华美的,男低音轻声吟诵,造成了一种僧侣诵经的神秘氛围,在经历了一段渐强之后,音乐复归平静。

《震怒之日》是柏辽兹精心谱写的杰出篇章,作曲家将配器推向了极限,每一件乐器都要发挥自己最强大的音量,这种手法令人自然联想到作曲家的名作《幻想交响曲》中的某些段落。作为铺垫,柏辽兹先是让男声合唱以轻柔如同耳语的音量演唱开始的唱词,低音弦乐器担任伴奏,很快合唱开始了一段逐渐增大音量的渐强,柏辽兹在手稿上注明演出时教堂的四角需要安排4支木管乐队,还要求乐队配置16架定音鼓,当渐强段达到**时这些乐器同时合奏,达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咚咚”的鼓声震得人心都跌宕起来,仿佛地狱的大门已经敞开。

接着,在号角齐鸣之后,合唱团里的男低音声部开始唱起“神奇号角响遍四方”(Tuba mirum),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合唱进入到阴森恐怖的“死与自然不胜惊恐”(Mors stupebit et natura)部分,音乐持续处于紧张状态,合唱的力度复杂地变化,一度被压抑的情绪在“审判者登上宝座”(Judex ergo cum sedebit)处重新释放出来,音乐变得更加堂皇开阔,具有排山倒海的宏大气势。

直到“罪人将如何陈诉”(Quid sum miser tunc dicturus)气氛才有所改变,这是一段由男高音担任演唱的经文,柏辽兹只用低音弦乐器为男高音声部伴奏,情绪显得十分沉郁而压抑,柏辽兹在这里想强调的是一种默默祈祷的虔诚气氛。

再次号角齐鸣后,作品转入“威严可怕的君王”(Rex tremendae),柏辽兹重新提起末世的恐怖,人们纷纷祈求拯救,音乐也渐渐紧张激动起来,最后发展到合唱急切地呼求“仁慈之源救我勿忘”(Salve me, fons pietatis),如此情绪反反复复直至**。

1857年时的柏辽兹

接下来的“至慈耶稣”部分,柏辽兹放手让合唱来担任主角,所有器乐均保持沉默,这是一段效果鲜明的音乐,完全是一种无伴奏教会风格的神圣氛围。而紧随其后“悲惨之日”(Lacrimosa)的情绪则反差很大,一开始是男高音声部演唱快速的乐句,接着女声声部与男低音相继加入。柏辽兹将音乐建立在A小调基础之上,木管乐器组担任了织体的主角,至结尾处转到了光明的A大调调性上,形成了凯旋般的狂欢气氛,这与经文上的词句原意“求您赐他们安息,阿门”情绪出入相当大,大概是柏辽兹对《安魂曲》一种独出心裁的理解吧。

《奉献经》的第一曲“主耶稣基督”(Domine Jesu Christe)以安静的引子开始,作曲家选择了受难曲中经常使用的D小调,整个这段音乐给人的印象就是不安与焦虑,有许多渐强、渐弱的变化,使这段乐曲具有相当的难度。接下来的“牺牲”(Hostias)是男声合唱曲,管弦乐队有不少简短的穿插性的句子,有时这种插句是3支长笛或者4支长号演奏和弦,效果十分刺激、鲜明,整个这段音乐的气氛是平静的,面对永恒的死亡怀抱,柏辽兹显得从容不迫。

《圣哉经》建立在降D大调的调性基础上,显得既威严又温暖,引子由4把小提琴呈示缓慢庄严的主题,然后长笛加入,接着独唱男高音唱出首句“圣哉、圣哉、圣哉”(Sanctus, Sanctus, Sanctus),这种高贵、宁静的气氛直到“和撒纳于至高天上”才转变为华丽的赋格曲,先是男高音声部(有时是童声合唱与女高音声部)与第二小提琴声部,8小节之后是男低音、女低音声部,再经过了8小节,第二男高音声部在大提琴的伴奏下进入,形成辉煌的赋格。此后,音乐重新回到“圣哉”的神秘气氛之中,不久,赋格“和撒纳于至高天上”再次出现,直至《圣哉经》尾声。

至此,一切纷争与搏战都已经结束,《安魂曲》也进入了最后的《羔羊经》,一开始是柔和、长长的和弦,奠定了合唱“免除世罪的神的羔羊,请赐他们安息”的基调,此后,音乐进行虽然偶有波澜,但总的来说是渐趋平静,最后,整部《安魂曲》就在定音鼓的几下轻声敲击中悄然结束。

另类的“外语”安魂曲

漫画家笔下的勃拉姆斯

19世纪中叶最杰出的安魂曲名作首推勃拉姆斯的《德语安魂曲》,我们知道,勃拉姆斯对声乐艺术情有独钟,虽然一辈子也没写过一部歌剧,但他在声乐领域却留下了宝贵的财富:200多首艺术歌曲和《德语安魂曲》。之所以叫《德语安魂曲》,有人望文生义地认为是为德意志民族而作,其实原因很简单,普通安魂弥撒曲必须按照标准的拉丁文文本来谱写,不可重新选择唱词。而《德语安魂曲》的唱词却是勃拉姆斯根据马丁·路德所译德文版《圣经》选择了16段经文而成的,与一般安魂曲不同,所以才称为《德语安魂曲》。

创作《德语安魂曲》的肇端是在1854年,当时勃拉姆斯完成了《第一交响曲》,经过反复斟酌,作曲家最后决定将交响曲改成一部钢琴协奏曲,于是勃拉姆斯将原来交响曲的一个慢板乐章删去,不久他又打算重新安排这个乐章,我们可以发现它就是《德语安魂曲》第二部分开头的音乐原型。

1856年勃拉姆斯的忘年好友舒曼去世,舒曼的死讯恐怕是刺激勃拉姆斯构思创作《德语安魂曲》的直接原因,一位可尊敬的师长与慈父的去世给年轻的勃拉姆斯带来的心灵震动是完全可以猜测的。

1856年2月2日,勃拉姆斯收到他哥哥弗利兹的急电,要他马上赶回汉堡,因为母亲病危,勃拉姆斯出发得太迟了,母亲在痛苦中等待儿子的到来,但却没能活着再见一面。勃拉姆斯沉默了,他不与朋友们会面,埋头于安魂曲的写作,这是献给妈妈的歉意和祈祷。克拉拉·舒曼曾写道:“虽然他从来不肯谈及,但我们都相信勃拉姆斯是在《安魂曲》中与他母亲对话。”[3]《德语安魂曲》决非普通的教堂音乐,这可以从勃拉姆斯没有采用标准经文看出,他亲自选择了《圣经》经文,使作品的意境更接近他的哲理——人应当坦然面对死亡。

青年勃拉姆斯的油画像

1866年8月,勃拉姆斯完成了安魂曲的6个部分,1867年12月1日《德语安魂曲》开头3个乐章在维也纳首演,但却遭遇了失败,人们对作品反应冷淡。勃拉姆斯重新改写了部分音乐,并完成了另外几个篇章,1868年4月10日(复活节),《德语安魂曲》在伯梅首演,这次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更为勃拉姆斯赢得了真正的声望。就在演出后的第二天,勃拉姆斯来到母亲墓前,伫立良久,他献上了《德语安魂曲》的总谱,回家后勃拉姆斯为安魂曲增加了一段非常抒情的动人篇章,就是现在的第五部分《你们现在也是忧愁》(Ihr habt nun Traurigkeit),勃拉姆斯此刻是多么深情与忧伤。1869年2月18日,《德语安魂曲》在莱比锡布商大厦完成了它的第三次公演,这才是今日我们听到的《德语安魂曲》。

乐曲赏析:勃拉姆斯《德语安魂曲》

作品开始的情绪是柔和的,带着淡淡的哀伤,有评论家称之为宁静中的升华。在低音乐器心跳节奏般地轻柔伴奏下,F大调的主题由大提琴、第二小提琴和中提琴轻声细语呈现在我们面前。

接着,合唱在平静的气氛之中安详地唱起“因为他们必得安慰”的词句,勃拉姆斯将这句唱词写得异常动人、甜美,我们可以将该唱段看做整部《德语安魂曲》的主题。

勃拉姆斯要表达的是痛苦与悔恨之情,接下来的唱段“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使用了前面的主题,但最后一句“必欢欢乐乐地带禾捆来”转到了更远的降D大调,速度也更加缓慢了。在随后的重唱里开头的短小主题(“哀恸的人有福了”)得以再现,在合唱“他们必得安慰”的歌声中音乐被推向**,然后在竖琴轻柔的伴奏下,音乐渐渐隐去。

第二乐章类似一首葬礼进行曲(虽然勃拉姆斯使用的是3/4拍),女低音、男高音与男低音用他们最低的声区演唱出第一句“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随后女高音声部进入。这段音乐的旋律听上去十分古朴,使人不禁联想起中世纪古老城堡中沉闷的送葬游行。

接下来的唱段情绪上稍微热情、活泼了一些,“弟兄们啊,你们要忍耐”一段类似古老的教会素歌,情绪上则更加激动。而那个庄重的葬礼进行曲主题始终以不同的面目出现,最后“唯有主的话是永存的”被勃拉姆斯写成一段精彩的卡农,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喜欢散步的勃拉姆斯

第三乐章开头就是男中音独唱“耶和华啊,求你教我晓得我身之终”,合唱以庄严的众赞歌相呼应。随后,平静的气氛被乐队的一声呐喊打破,勃拉姆斯采用了第一部分出现过的主题加以发展。

接着,勃拉姆斯为合唱创作了一段漫长的、同时也是全曲最为经典的赋格《正直的灵魂在神的手中》,规模宏大,气势恢宏,效果华丽、辉煌。

第四乐章具有迷人的气质,使人们不禁想起勃拉姆斯那些精美的艺术歌曲。经历了前面庄严的情感洗礼之后,这段音乐犹如一缕阳光透射云层照耀大地,给人以希望与憧憬。

第五乐章是勃拉姆斯在首演之后追加出来的一段,从实际效果来看,勃拉姆斯似乎是为了调节一下作品浓郁的悲剧气氛,开始就是女高音唱起动人的一句“你们现在也是忧愁”,这一主题出现在G大调上,随后合唱加入,情绪上更加乐观起来。

《母亲怎样安慰儿子,我就照样安慰你们》是一段动人的音乐,在母亲墓前勃拉姆斯带着悔恨交加的心情构思了这一主题,女高音婉转哀怨的歌声与合唱相呼应,在乐队近乎透明的织体之上营造出令人惊叹的美妙效果。

在一段牧歌风格的唱段之后,戏剧性的第六乐章开始了。这个段落就是我们熟悉的天主教弥撒中的《震怒之日》(Dies irae),死亡降临,合唱团与乐队共同发出最后的呼喊“死亡啊,你得胜的权利在哪里?”情绪越来越紧张激动,勃拉姆斯还穿插了一段激烈的四声部赋格,将音乐推向凯旋的**,最后作品在一个渐渐加速的庄严合唱中结束。

[1] 1793年1月21日路易十六夫妇被送上断头台。

[2] 七月革命,1830年法国推翻波旁复辟王朝的革命,查理十世于1830年7月颁布限制言论自由、解散众议院的法律,法国举国震惊,27日巴黎人民起义,成立临时政府,8月2日查理十世被迫退位,路易·菲利浦建立七月王朝。

[3] 勃拉姆斯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和,他认为父亲根本就不该娶他母亲,勃拉姆斯甚至要求父母分居。而这次奔丧的经历却使勃拉姆斯体会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在同父亲促膝长谈之后他更加理解了自己的母亲,也就更加深了悔恨的情绪,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德语安魂曲》是一部表达歉意与忏悔的深情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