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不足华丽倾圮莎乐美
1964年,当代社会学暨传播学巨擘麦克·卢汉发表成名巨作《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阐释一种媒介的产生将在社会中催生新的行为标准和方式;媒介(技术)也将创造新的环境,进而广泛影响人们的生活和思维模式。
他的真知灼见在歌剧艺术上获得印证。到了20世纪后期,歌剧的舞台诠释有越来越吃重的迹象,而影音科技的发达,是为此趋势推波助澜的关键力量。
如同卢汉所言,20世纪萌芽的影音多媒体科技,让人们接触到有史以来最多元丰富的声光刺激,也带动当代社会产生新的行为标准和模式。在歌剧艺术方面,随着录像带、LD、DVD至蓝光一路升级,加上纽约大都会、英国皇家等歌剧院将歌剧送入电影院线,民众透过媒介来欣赏歌剧时,超越以往卡带、CD播放偏重声音的体验,越来越重视视觉的享受。这种情况对导演手法能否推陈出新、独树一帜,也形成更大考验。
此外,歌剧院现场观众的流失,让各大剧院强化拓展与现代社会的连结,皆力推出更符合当代感官刺激需要的制作。在音乐框架难以撼动的前提下,歌剧执导手法的推陈出新成为赋予作品新意的最佳出路。
一批新潮流的歌剧导演应运而生,剧场和电影导演的加入让呈现的方式更五花八门,相对也引发众多讨论和争议,譬如《唐乔万尼》中的唐乔万尼变成嗑药成瘾的流氓,《莱茵的黄金》中的少女在戏中被残杀等。如此情况,鼓励且逼使现代导演在执导歌剧时,针对时间、空间、情节进行某种程度的颠覆。但问题就在于,导演诠释的能力和说服力,能否与传统的诠释平起平坐?或是超越?甚至为音乐加分?
台北爱乐乐团(NSO)年度歌剧制作─理查德·施特劳斯《莎乐美》,邀请活跃于德国歌剧舞台的皮拉瓦奇(Anthony Pilavachi)出任导演。这是皮拉瓦奇首度执导《莎乐美》,也是他参与的第80部歌剧制作。《莎乐美》上演前,皮拉瓦奇透过记者会和讲座,陈述他的概念。他将舞台背景设定在20世纪20年代,一个宛如世纪末日的氛围里,当时的艺术充斥着颓废堕落、感官刺激、性解放等情节。
在无“前例”可参照的情况下,皮拉瓦奇描绘的《莎乐美》,终于在2014年7月16日首演之时揭晓。皮拉瓦奇带领台湾专业舞台技术人员,在戏剧院落实他对此单幕歌剧的想象。当然他也知道当代《莎乐美》诠释版本何其之多,比较与批评在所难免。
而现代导演在赋予歌剧新意的同时,也被迫要解决衍生而来的问题,其中之一是剧情的说服力,因为歌剧由音乐主导,故事的铺陈往往会被音乐锋芒盖过,当新的诠释加入后,如未适当处理,很容易让人看得一头雾水,另外标新立异的解读,也让现代歌手在声音之外,更需发挥演技加以支撑。
结果,皮拉瓦奇的想象落实成以下的情境:20世纪20年代的酒池肉林不见了,代之以破败的舞台、幽禁的氛围,他在节目单中号称“希望华丽的戏服可以引起台湾观众的共鸣”,但那华丽的戏服和场面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时代崩解时紧抓着高贵但实为廉价的品味。
舞台的视觉中心是一处水池,水流缓缓地从贝壳形状的雕塑中流出,令人联想起维纳斯诞生的画面,水作为生命的源泉,洗涤人心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当施洗约翰从井底(地窖)被放出来时,莎乐美捧着一瓢水上前,施洗约翰低头啜饮,接受了这位他口中“索多玛之女”的施舍。如此安排,导演是想传达施洗约翰曾在一瞬间有所犹豫吗?只见一瓢饮之后,莎乐美便狠狠遭受施洗约翰的拒绝,那种没有犹豫的拒绝,让那口水的存在显得尴尬。
剧中与莎乐美有“纠结”关系者,除了施洗约翰、她的继父希律王,还有一位在开演20分钟就自杀而亡的纳拉伯特。纳拉伯特是迷恋莎乐美的侍卫长,对莎乐美挑逗施洗约翰的过程看不下去而伤心自尽。纳拉伯特由台湾男高音王典饰演,他是一位演、唱皆能出彩的优秀歌手,可惜导演处理他与莎乐美的关系轻松带过,他的死亡很容易让观众摸不着头绪。
《莎乐美》原剧最引人入胜的是近十分钟没有任何歌唱的《七纱舞》。《七纱舞》被定义为一支充满感官**的舞蹈,据说是源自巴比伦的传说,一位女神为了爱情从天上降入人间,每降一重天便脱去一层纱,最后只剩下**的胴体。在理查德·施特劳斯原始构想中,饰演莎乐美的女高音,不仅要能应付全剧吃重、具爆发力绵延近90分钟的唱段,还要能亲自起舞。
不料《莎乐美》1905年首演女主角就率先破例,在跳舞时找了替身,后代女高音有样学样的不少,但真枪实弹上场的也大有人在,尤其到了现代,诸如玛丽亚·尤因(Maria Ewing)、克利塔·马蒂拉(Karita Mattila)皆不忌讳**一跳。但不管是穿衣跳、跳到脱衣还是替身跳,关键在于说服力,也就是如何跳到让希律王─以及现场观众─愿意点头同意让莎乐美予取予求。
可惜皮拉瓦奇执导的《七纱舞》,只充斥着点到为止的象征性肢体语言。饰演莎乐美的乌尔主要以象征性的动作取代了“舞”,并借由四位男舞者协助传达挑逗意念。举手投足如果表现得宜,依然能产生戏剧张力,可惜在乌尔如同抽搐的最后一瞬间,还是让人难以认同导演和编舞的功力。
整出戏,最令人震惊且新鲜的诠释,要属皮拉瓦奇完全改变了结局。依原本剧情,希律王最后应该下令将莎乐美处死,但在戏剧院舞台上,莎乐美从衣服里掏出一把枪,杀了希律王。这违背原著的一枪,成为全剧最引发讨论之处,留下解读空间。此一安排大有颠覆意味,仿佛灵光一闪,但由于从头到尾缺乏缜密的架构来支撑,反沦为标新立异的惊鸿一瞥,相当可惜。
在音乐方面,指挥吕绍嘉与乐团、歌手所诠释的《莎乐美》,呈现出一道令人悦目的风景。综观这次演出,歌手演唱水平,包括次要角色,均称得上到位。乌尔的莎乐美,既有高度戏剧性嗓音,又有16岁少女的说服力;饰演希律王的帕特森(Stuart Patterson)虽然有时声音显弱,却很有戏剧性;饰演施洗约翰的韩裔歌手安东尼欧·杨,可说不卑不亢掌控全局。
而在吕绍嘉指挥下的NSO,单是《七纱舞》就比舞台演出更诱人。台北爱乐乐团在吕绍嘉率领下,不论音色、爆发力、动态、戏剧性,均臻欧洲一流剧院乐团水平。吕绍嘉曾分享在欧洲参与歌剧新制作的心得,指出如果歌剧导演的手法与指挥的见解相冲突,只要不影响或干涉音乐,乐团指挥会尽量调整,力求尊重彼此的专业性。就此而言,吕绍嘉的确无愧于他的艺术造诣与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