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缘大师头衔的陈其钢
与陈其钢的接触,对于采访者来说是一种特别的经历。为何说特别呢?因为在他言谈之间,感觉到一种相对的从容,为何说相对呢?在此不想以偏概全,但是和大多数大陆音乐家接触时,总是会习惯于他们高分贝的豪言壮语,然而这些特质在陈其钢身上和作品里几乎不存在,他说话小声斯文,言语实实在在地落在泥土里,有时还会揶揄自己一番。
陈其钢近来很“红”。中国爱乐首登伦敦BBC逍遥音乐节,由小号演奏家艾莉森·鲍尔珊演出他的协奏曲《万年欢》;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开幕,委托他创作《京剧瞬间》;中国爱乐开季音乐会,由法国钢琴家提鲍德演奏《二黄》,之后指挥余隆偕同提鲍德,在巴黎乐团的舞台上又演奏了一番这首曲子;北京国家大剧院乐团北美巡演,每场音乐会都以他的《五行》开场……
作品不断被搬演,对于一位专业的作曲家来说,本该稀松平常,对他来说,没什么好特别强调的,倒是回忆演出的过程,多一点趣味。《万年欢》这首曲子,源自鲍尔珊的“自投罗网”,她在一场北京的音乐会,吹奏了陈其钢谱作的奥运主题曲《我和你》,觉得挺喜欢的,就想委托陈其钢创作,殊不知《我和你》应该是陈其钢“最简单”的曲子。
陈其钢说得妙,他并不是特别喜欢小号这项乐器,因此写得很不像给小号的,当中许多乐段,需要运用很长的气息,因此鲍尔珊收到谱时,第一个反应是很多乐段难以吹奏,但是陈不愿修改,坚持不退让。他告诉如日中天、被经纪公司捧在手心里的鲍尔珊,演奏新曲遇到困难是很自然的事,但是不能一开始就投降,如果今天跑一百米,明天再加一百米,终将离终点愈来愈近。在前往BBC之前,这首曲子在北京、上海暖身了两次,陈其钢始终不愿提笔修改,“如果我一开始就随她,那就不会有今日的她”。
钢琴协奏曲《二黄》的首演者是郎朗,曲子首度面世是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由麦克·蒂尔森·托马斯(Michael Tilson Thomas)指挥茱丽亚音乐学院乐团演奏。陈其钢坦言在首演前他有点担心,因为他想象中的郎朗应该是一位浮躁的人,而《二黄》需要的是“沉”。但是结果超乎他的预期,“郎朗的表现手法,在乐界争论很大,但无论你怎么评论他,我只能说到了舞台现场,他不像一些音乐家,让人感觉很有压力,把演奏当作是工作,他在舞台上就像在玩音乐,观众自然被征服了!”
陈其钢说话不太遮掩,提起《我和你》这首曲子的创作过程,他说身为作曲家,他非常明白,奥运是属于民众的,主题曲得具备通俗性。这首曲子的曲调他花了两个小时便完成,但歌词很纠结,不知写了多少版本,“整个奥运团队中我最难伺候,只有我敢与总导演张艺谋争,因为我对艺术很坚持,在音乐中我是位自由人绝不受管束”。就像对于林妙可的假唱事件,他也没多想直接说了,“事实就不是她唱的啊!”他的诚实搞得北京奥运官方在媒体上灰头土脸,“我最后能够平安度过,也真是不错了!”
他的忠于自我,可归诸于他的恩师梅西安的教育,“他教我要做自己”、“作曲就写心里最有的感觉。如果一首曲子,为目的而创作,比如,你力求表现技术,结果你的作品一定会走偏!”陈其钢是“**”后中央音乐学院招收的第一批作曲专业学生之一,他眼里的自己,才华并不如人,靠得是以勤补拙。1983年32岁的陈其钢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教育部公派海外研究生,开始他的留法生涯。
那时的中国很封闭,他对外界没有什么概念,对他来说当时被分派到哪一国感觉没啥差别,补了七个月的法文,就启程了。因为法国没有提供主修作曲的博士文凭,当时如果以取得文凭为目标,陈其钢必须放弃作曲转而学习音乐学,他最终决定把文凭摆一边,坚持作曲道路。那时梅西安已从巴黎音乐学院退休,因此陈其钢不仅是关门第子,上的还是私塾,由于他是法国和中国合作的公费生,上课的学费由法国政府承担。
陈其钢笑说,他与梅西安上的每一堂课,他都留下录音,现在还保存着,因为那时的他法文很破,录音是为了回家查字典,现在听起来,“当时的我言谈真像个‘白痴’”。他说梅西安能与这样的“白痴”相处四年,真是太伟大了,“我对聪明的学生,两周我就无言了,何况是四年”。回看留法的过程,他很幸运自己去了一个以艺术为依归的国家,“在法国他们对待艺术,没有存在任何种族歧视,你好就给你机会,根本不考虑你从哪里来,就像我1984年到法国,1987年就获得首次委约”。
陈其钢的作品内藏许多中国文化的声音或元素,虽然如此风格已经形成一股潮流,但对他们那代音乐家来说,是一个反转的过程。陈其钢形容走过“**”的一代面对的是巨大的压力,在困难的环境中成长,连吃饭都成问题。求学时,在短波收音机中听到罗西尼的歌剧,就如同听到仙乐,因此出国后如饥似渴,遇到什么都被吸引,但也因此发觉中国传统音乐的魅力,“那是很自然的感觉,离家之后,隔个距离才知他美”。
陈其钢说自己是一位怀旧的人,因此他的作品很多时候都在呼应过往的生活经历和社会环境的改变,大提琴协奏曲《逝去的时光》就是这样的曲子,“人生逝去的时光,无论苦的还是甜的,最终都变成甜的了!”陈其钢想起儿时北京的模样,旧时的北京是一个没有噪声的城市,他住的地方是现在的三环边,那时一片田野,中间有个排水沟,孩童们就在沟的两侧打水仗,如今高楼拔地起,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北京快成为一个没有历史的城市,现在不仅拆五六十年代的房子,连七十年代的也拆了。有的东西拆了,就回不来了!”
或许是为了追寻生命中的纯粹,陈其钢目前习于创作的地点,位于浙江省丽水市遂昌县湖山乡黄泥岭村的躬耕书院。书院依山傍水,远离闹市,饮食均为自养自种,被陈其钢称为“世外桃源”。他在此创作之余,也不定期地开设工作坊,与年轻学子互动。以工作坊而不以大师班称之有其坚持,“大师班顾名思义,是一位够得上大师称谓的人,面对着大家侃侃而谈,大家提出问题由他来解决。我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师,我也不认为一个人的知识可以解决所有人的问题”。
作为一位音乐家,尤其是一位有名望的音乐家,往往很难看到自己的局限,在“大师”满天飞的当下,陈其钢的一席话,也就格外引人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