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库伊肯过除夕

很久以前就买了2005——2006乐季波尔多国家大剧院自己喜欢的场次的票,即便如此,还是没买上女高音和慧参加演出的歌剧制作《阿依达》的票。有意思的是,我买票的时候不曾记得1月28号是除夕夜,待到腊月里了才猛然想起来2006年的除夕夜将要和西吉斯瓦尔德·库伊肯一起度过—他的四重奏组合将在大剧院演奏莫扎特题献给海顿的六首四重奏:下午四点的音乐会包括K.458、K.421和K.387,晚上八点的则是K.464、K.428和K.465,以此纪念莫扎特250周年诞辰。这将是多么独特的一个除夕呀!

波尔多的大剧院是18世纪下半叶的建筑,在当时可谓演出古典戏剧绝佳的场所,里面的声响条件非常之好,据说建筑师维克多·路易为了达到最完美的声学效果,在演奏大厅内部采用木质结构,每一块木头都经过精心计算,在其中演奏18世纪下半叶的莫扎特,真是别有趣味:比普通的演奏音乐会还要多了一个元素—“时代剧院”。古典构造布局的大剧院,采用的是半圆形楼座包厢结构,底层也有几百座位,以现在的歌剧厅标准来看,显然是太小了,剧院本来就是为演奏古典戏剧而设计的,拉辛等人的戏剧是不会像《阿依达》那么庞大且能够吸引为数众多的好奇者来观看的,戏剧也不会像浪漫主义时期的歌剧那样大嗓门,使用野蛮的胸腔共鸣灌满整个剧院。

乐器的音量和现代乐器相比,自然是文弱和温暖许多,但音色却不像现代的四重奏那么咄咄逼人、那么有金属光泽和透明感。四个人都是几十年的莫逆之交:第一小提琴库伊肯,第二小提琴弗朗索瓦·费尔南德是库伊肯在海牙皇家音乐学院的弟子,中提琴则是库伊肯的夫人、阿瑟·格鲁米欧的门生玛琳·提尔斯,大提琴则是兄弟维兰·库伊肯。令人颇感遗憾的是西吉斯瓦尔德仿佛手上失误不少,天公不是很作美,一直阴沉的天气,晚上还下雪了。

对于这两场音乐会的演绎风格,应该说是有争议的。现场的观众也并非都对他们的演绎信服,然而我们现在所处的评判地位和视角,都是受到了两百多年来的一代又一代演奏家的反复影响,其中又有一百多年根深蒂固的浪漫派思维左右。我们所熟悉的莫扎特,是两百年后的浪漫主义者对古典的莫扎特的追溯;那么为什么不能听听17世纪的巴洛克大师对前卫而创新的莫扎特的看法?如果用战争和革命来比喻,20世纪下半叶盛行的古乐风潮是革了浪漫派的命,夺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巴洛克时期音乐的领地。现在几乎再也没有现代交响乐团去演奏海顿以前的作品了;诞生于19世纪的现代大型交响乐团、19世纪的浪漫派演奏方式固然有他们自己对于18世纪维也纳古典乐派作品的“传统”理解,但“时代演奏方式”显然要将革命进行到底,海顿、莫扎特也应该在现代人不断的研究和否定中回归本来的面目。

这或许才是古乐复兴主义的真谛。不在于这是否为一个标准的权威的演绎,而重点在于它独特和真实的存在。从巴洛克时代到古典主义时代,再到浪漫主义时代,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即兴创作的消失。到了18世纪末,贝多芬开始取消演奏者的自由(虽然他自己演奏的时候拥有这项自由!),把一切标明在谱面上!随着现代交响乐团的兴起,其编制的扩大就如同现代的大机器工业一样,一切都要求精确、精致、密切配合。很难说这是进步或者倒退,因为艺术本身就是不可度量不可评判的。到了20世纪末,甚至全球都统一了口味,统一了审美:看吧,北京和上海所演奏的和巴黎纽约伦敦差别已经很小了—那么几个超级明星飞来飞去,统一了世界,洛林·马泽尔在柏林指挥柏林爱乐乐团演奏浓缩版的《尼伯龙根的指环》后还能到北京指挥同一曲目,只不过乐队换成了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更不用说小提琴家如朱丽亚·费舍尔之流满世界飞奔开着一模一样的独奏会了。如果说自18世纪开始,音乐逐渐变成了作坊和车间乃至流水线上的产品,到了20世纪末21世纪则几乎变成电脑程序般的疯狂复制,那么17世纪和16世纪的时候就是最温暖迷人的手工艺:每件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未必都是珍品,但却散发着质朴的美,当然也会有大师呕心沥血制作出来的传世珍宝。每个角落,都有自己的匠人,做出来的东西大相径庭。我们这个时代的古乐让音乐的世界丰富多彩。

库伊肯曾带著名的小乐队(La Petite Bande)到过上海、北京和广州,2002年的北京国际音乐节上《爱乐》杂志冠名赞助的就是这场音乐会,不过听说三地的票房都极为惨淡。当时,古乐复兴主义还没在中国发芽,听众们还普遍缺乏对作品、乐器、演奏方式和风格的基本认识,还没有和三四百年前的大师们产生心灵感应。在全球各地的音乐节都越来越重视古乐,甚至有许许多多专门的古乐音乐节时,我们应该更进一步普及和推广古乐,甚至应该创建中国自己的古乐演奏团体。全世界各地很容易看到日本人在古乐界的面孔和身影,日本人铃木雅明(Masaaki Suzuki)更是创建了日本巴赫协会,正在为BIS公司录制巴赫康塔塔全集。

除夕夜在法国听了古乐大师库伊肯演奏的莫扎特四重奏音乐会,在开心地享受音乐和除夕夜之时,也许下自己的新年愿望:真诚希望下次库伊肯再来中国演出时,能够得到更多的掌声和观众;希望其他的古乐大师和团体有更多的机会来中国演出;希望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上巴洛克音乐、喜欢上时代乐器演奏(遗憾的是,2012年年底最不幸的消息就是库伊肯大师由于比利时弗拉芒大区政府的资助不力,被迫解散小乐团,这真是所有爱好音乐的朋友不忍听到的最坏结局。网络上不少中国网友呼吁富得流油的上海市政府接过接力棒,邀请库伊肯大师来上海发展—良好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