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每个清晨
与巴洛克音乐结下深深的缘分之后,不由得总在夜深人静时回忆起结缘的过程。说来可笑,我曾经觉得巴洛克音乐非常滑稽—幸好机缘让我来到了法兰西,而机缘又在一开始就让我碰撞上了巴洛克。
我要说的不是那部电影。尽管台湾人喜欢把什么都翻译得很有诗意,比如电影《世间的每个清晨》(Tous les matins du monde)就被他们翻译成了《日出让悲伤终结》。原文小说里,这个词组出现于小说第二十六章的开头,整句话是“世间的每个清晨都一去不复返”。台湾人就是喜欢这样采用极富意境的翻译方式,尽管和原来的句子没有一个字能对上,甚至意思都南辕北辙,但意境一样就够了。
但我要说的和那部电影又有联系:同样的乡村情景,同样痴迷于巴洛克音乐的人,甚至同样的低音维奥尔琴。海伦·埃玛布勒是引领我走进巴洛克音乐世界的人,我对她的感激是发自心底最深处的。海伦长得很干瘦,仿佛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了内在的音乐**中。海伦是维奥尔琴演奏家,是出生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因戴高乐将军的殖民地政策,在阿尔及利亚独立后回到法国,在巴黎、图尔、波尔多等地演奏维奥尔琴。以前我总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来形容她,直到听到我国著名音乐理论家和评论家刘雪枫老师评论西吉斯瓦尔德·库伊肯时,说他“简直就是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我才得到了词语,亲爱的海伦仿佛就是17世纪的人物,她演奏维奥尔琴,指挥16世纪和17世纪的巴洛克音乐,教授法国王宫里的巴洛克舞蹈,她的生活被这些完全占据,以至于两个小女儿时常需要朋友们代为照顾,小女儿也更喜欢待在朋友家里。
法国的乡村几乎是欧洲最美的地方,阳光灿烂蓝天白云,如果是海边的话,还有蓝蓝的大海和美丽的沙滩。而不在海边的地方则或有山,或有林,或有肥沃的农田,充满生机。不仅仅是有着蔚蓝海岸、卡拉扬隐居的圣·特罗佩,法国几乎南部所有的海岸线都如此美好。海伦一家子就住在乡村里,四周都是树林子。她指挥着两个巴洛克组合,一个稍大规模,成员相对门槛较低;一个稍小规模,成员都是水平较高的。我所在的语言学校的西班牙语教员,一个雅致的马德里人就是核心成员之一,并且还业余演奏中音维奥尔琴,所以我很容易就加入到他们的行列。
语言停止的地方,就是音乐开始之处。我在那里第一次接触到让·吉尔(Jean Gilles)、丹尼尔·丹尼尔里斯(Daniel Danielis)、保罗·洛伦扎尼(Paolo Lorenzani)……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也第一次看到真实的羽管键琴、维奥尔琴、琉特琴,听到它们各自或者它们一起在12世纪至13世纪的罗曼式教堂里发出的声音。仿佛瓦格纳笔下的纽伦堡行业协会的歌手们再现,又或许这样的艺术传统根本没有消失,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律师、手艺人、公务员、教师……每场音乐会就仿佛一个盛宴,朋友们之间为共同热爱的艺术奉献。海伦自己演奏低音维奥尔琴,再从周围的大城市,甚至巴黎请几位职业乐手以及独唱。在这里,职业和业余和谐相处。或许这里是整个国家巴洛克音乐金字塔的最底层最不起眼的一个小细胞,可在这个方圆数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的区域范围内,小细胞有自己的影响力和辐射力。这里演出的艺术质量也未必就有多么的高,然而这里的人们对艺术的感情和诚挚的心,恐怕大城市的许多被尘埃蒙蔽了的心灵未必能够相比。这恐怕也正是电影里,主人公在自己的乡间小屋里终老而不愿投身王宫里的喧嚣的现代回响吧。电影之所以大获成功,或许也和传统并未消失有关系,中国观众的意识里,或许还以为这些故事都是几百年前的,早已绝迹,殊不知当代也有圣·哥伦布先生。
后来我在准备报考凡尔赛巴洛克音乐中心时还曾经重返,作为“外援”从巴黎返回小村,参加过一次他们的演出,当然那时候我便享受往返车费的报销和微薄的酬金了。乡间的安静是所有城市没有的,乡间淳朴、融洽的气氛同极其丰盛(全绿色食品)的晚餐更是城里很少能享受到的。何况那里是有名的美酒和美食的故乡。
愿我在法国小村庄里的朋友们生活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