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略的大师——拉莫
进入18世纪,法国音乐生活的重心逐渐从凡尔赛转移到了巴黎。当时最盛大的事件—无论对普通观众、贵族名流,还是作曲家、乐手等业内人士—都是歌剧院里的一举一动。进入18世纪,最重要的人物便是让-菲利普·拉莫。到了拉莫的时代,路易十四辉煌、金光灿灿的风格已经消退,更为“正常”的审美开始抬头,相对“朴素”的风格在室内装饰、绘画作品、建筑风格中都有体现。
拉莫是能够和亨德尔、巴赫比肩的大师,然而今天的我们似乎忘记了他。他们三位几乎处于同一时代:拉莫生于1683年,比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和亨德尔都大两岁。作为18世纪上半叶的大师,他们似乎都曾有过“被遗忘的岁月”:巴赫的受难曲直到19世纪上半叶才被重新发现,亨德尔的歌剧沉寂了两百年,只有《弥赛亚》和《水上音乐》等管弦音乐为人所知。拉莫的创作基本可以分为三个部分:歌剧和芭蕾配乐、宗教作品、室内乐和键盘独奏。拉莫宗教作品里最具代表性的大经文歌丝毫不逊色于巴赫的康塔塔,美艳程度尤甚;而拉莫的数套羽管键琴组曲不仅结构谨严,更充满随处可见的神来之笔,在和声上也有极大的创新,堪称法国版的《十二平均律》。
拉莫在歌剧领域所取得的成就,或者说值得我们今天的人们回顾的,就是他所做出的历史性创新。今天,即使最死硬的号称“反对人声听不进去歌剧”的人们,也绝对无法拒绝如此优美、充满戏剧感和张力的拉莫、歌剧的拉莫。熟悉拉莫歌剧的人,会不禁随着他的音乐起舞,或在脑海里假想着舞台上会出现的舞步……虽然说“标题音乐”的说法源于19世纪,然而早就有了直接描写大自然的音乐。例如暴风雨的场面,最出色的乐段我首推蒙冬维尔大经文歌的一节合唱,但拉莫也在歌剧《普拉提》中将之刻画得极其生动,丝毫不逊色于贝多芬在“田园”交响曲中的描绘。《卡斯托和波吕克斯》里的葬礼音乐应归类于历史上最美丽华贵、最平静泰然的葬礼场景,我曾想,临终前或许我会指定这首曲子在我的葬礼上播放;几首和缪斯女神联系在一起的配乐绝对丝绸般高贵且绝不落俗套,也只有这样的音乐才配得上歌剧中的人物。《殷勤的印地人》里所选的野蛮人之舞和恰空堪称当时最脍炙人口的歌剧片段,即便和普契尼的煽情段落相比,也同样能立刻抓住哪怕丝毫没有接触过歌剧的听众的心。
在拉莫的时代,一个焦点便是法国歌剧和意大利歌剧孰优孰劣的问题。当然,这首先是一个美学问题,随后是一个政治问题。而拉莫用自己一部接一部的歌剧创作来回应着世间的纷争,用无与伦比的优美音乐宣告着他所坚持的法国歌剧的生命力。看看瓦格纳家族对继承人的培养吧,或许能帮助我们重新定位让-菲利普·拉莫的歌剧。理查德·瓦格纳去世后,遗孀柯西玛·瓦格纳总揽大权,并耗尽心血培养儿子齐格弗里德·瓦格纳成为接班人。为了系统地学习音乐,柯西玛把儿子送到了著名作曲家洪佩尔丁克那里。柯西玛在给洪佩尔丁克的信中说:“我希望,他(齐格弗里德)能在您的指点下系统地学习音乐……我请求您教给他足够多的音乐知识。了解音乐史,帮助他理解大师们的作品,特别是莫扎特和旧法兰西学派的作品。教给他一定的演奏技巧,让他懂得乐器、旋律、音色、音准等方面的细微变化。……如果有一天,他能弹奏巴赫的作品,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柯西玛不愧是李斯特的女儿、瓦格纳的妻子。她目光如炬、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所在,向过去的大师们学习,是任何领域最有效的法门,在歌剧领域尤其如此。她并没有安排儿子一开始就学习自己父亲的音乐,而是让儿子去学习巴赫、莫扎特和旧法兰西学派的作品—吕利、拉莫的歌剧的艺术价值早在柯西玛时代就已经得到如此重视。
拉莫是一个外省人,于1683年9月25日出生于第戎(Dijon)。他属于大器晚成类型,亨德尔、普塞尔等年轻时就已经在歌剧界享有如雷贯耳之名,然而拉莫要到50岁生日的时候才创作出他第一部成功的歌剧《伊波里特与阿里西》(Hippolyte et Aricie)。同时代的著名歌剧作曲家安德烈·坎普拉(André Campra)看完之后惊呼,“这一部歌剧里的音乐足够写十部歌剧,此人定将令我们全部黯然失色”!和传统的法国歌剧一样,《伊波里特与阿里西》取材于神话故事,来源于拉辛的最后一部巨作—古典悲剧《费德尔》(Phèdre),而《费德尔》又来源于欧里庇德斯的悲剧《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希波吕托斯也就是伊波里特。歌剧的剧本丰富了原先的人物,添加了流行的元素,如合唱段落、舞蹈段落等。拉莫歌剧的形式也符合吕利的法国歌剧传统,一个序幕加上五幕构成了歌剧的整体。有趣的是,和亨德尔一样,拉莫也善于根据演出的具体情况,对歌剧进行少量修改或删节,这在《伊波里特与阿里西》1742年和1757年的再度演出中都曾出现。所以今天的版本便有多个,而如何取舍则主要看指挥家的选择了。《伊波里特与阿里西》取得了巨大的成功。1733年到1767年之间共在巴黎歌剧院上演了123次,此后便要等到20世纪才得以重新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了。
安德烈·坎普拉的话是有道理的。《伊波里特与阿里西》是一部划时代的作品,吕利死后,从来没有过一部法国歌剧能到达这样的高度。今天的我们回顾音乐史,回顾歌剧的发展历程,之所以很少提及吕利死后的那许多作曲家,并非因为他们的作品不优秀,相反马琳·马雷(Marin Marais)、坎普拉等人也写出了相当数量的优秀歌剧。只不过他们都被吕利的光芒所掩盖,而他们本身并无此天赋走出前人的阴影。客观上歌剧的发展便停滞了,只有等待另外一个天才—拉莫的出现,才能将吕利的传统推向新的高度。《伊波里特与阿里西》中,无论是节奏还是和声都是革命性的,以至于有不少歌手无法正确地演唱拉莫所写的音符,后来拉莫对作品的修改也部分出于现实演出的需要。
继《伊波里特与阿里西》之后,拉莫还创作了许多优秀的歌剧,今天的我们不仅能在舞台上欣赏到新的制作,也能听到不少新录音唱片。《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Castor et Pollux)是其中最优美的,而另一种歌剧形式“歌剧芭蕾”也是拉莫的创新,毕竟时代不需要那么多的“音乐悲剧”,而其中的代表作无疑就是《殷勤的印地人》。此外拉莫创作的歌剧还有不少有趣的种类,如“英雄田园诗”等,这些作品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大致都能归入“歌剧”的范畴,可在拉莫的时代,这些不是传统“音乐悲剧”的作品,大多要归入一个新的类别的。
作曲之外,拉莫的最伟大贡献就是和声学。他第一个将古典和声进行了总结,开创性地写出了《和声学》(Traitésd’harmonie),后世研究和声不可能绕过拉莫,就如同后世研究配器不可能绕过柏辽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