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音乐家两种性格的自我对话——舒曼的钢琴套曲《大卫同盟舞曲》Op.6

德国作曲家舒曼(Robert Schumann,1810—1856)是舒伯特(Franz Schubert,1797—1828)所开创的19世纪德国浪漫主义音乐最杰出的继承者,他的钢琴音乐个性鲜明,主观内省,深刻复杂。从任何一部舒曼的钢琴作品里都可以感觉到这位作曲家的天性中极为细致、敏感和神经质的一面。舒曼的钢琴作品基本上反映的都是他的主观的内心生活。他曾经说过:“世间发生的一切,不论政治、文学还是人类,都让我兴奋不已。我根据自我理解思索这一切,然后发泄出来,将我的思想反映在音乐里,这就是为什么我的音乐有时难以理解的原因。我的音乐与未来重要的利益,与让我激动不已的当代生活中的美好事物相联系,我把它们表现在了我的作品中。”由此可见,无论是对于他那个时代的人,还是对于我们当代人来说,除了一些脍炙人口的通俗小品外,总的来说舒曼的音乐并不好理解,用文字来解读舒曼的钢琴作品更是一件看起来有点儿愚蠢的、费力不讨好的事。

19世纪三四十年代,在法国“七月革命”的影响下,德国的民主思潮重新活跃起来。这一时期的舒曼受当时进步思想的影响,对德国音乐界的保守现状非常不满,对音乐艺术领域中的轻浮浅薄现象深恶痛绝。于是,他在自己创办的刊物《新音乐杂志》(Neue Zeitschrift für Musik)上积极发表各种音乐评论文章,对音乐界的保守主义和庸夫俗子进行了尖锐的抨击。1834年,舒曼虚构了一个包括门德尔松、帕格尼尼(Niccolo Paganini,1782—1840)、肖邦(Frédéric Fran?ois Chopin,1810—1849)等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组成的并不存在的音乐家联盟,并以传奇性的古以色列第二位国王大卫(King David,公元前1040—970)的名字命名,取名为“大卫同盟”社(Davidsbündler)。大卫是基督教的捍卫者,在西方被誉为传奇英雄而世代歌颂。16世纪时,大卫的形象常被作为一些欧洲国家的名歌手行会的象征性标记。舒曼在这里采用大卫作为同盟社的名字,既有将大卫王作为这个虚构同盟的庇护者的意思,同时也是为了纪念他。

舒曼是一位具有梦想家天性的作曲家,他假想出这个“大卫同盟”社的目的,是为了表明他因为对现实不满,只好用幻想来弥补,用假想的同盟来代替他所追求的理想现实。他曾说:“外部世界越渺小,它在我的想象中就越广阔,我们在艺术的理想中找寻现实理想的替代物。”因此,在这个虚构的“大卫同盟”社里,出现了许多著名的音乐家和人物,包括过去的、现代的、活着的、死了的、真实的、虚构的。舒曼把自己隐藏在这些成员的名字后面,用不同人的名义发表各种不同的音乐评论,表达各种不同的艺术观点和见解。其中,弗洛雷斯坦(Florestan)和约瑟比乌斯(Eusebius)是舒曼虚构的两个重要成员,这两个假想人物几乎在所有方面都相互对立和冲突。弗洛雷斯坦像个热情的革命者,爱冲动,经常尖锐而直率地讽刺音乐界的时弊,而约瑟比乌斯像个爱幻想又内省的诗人,出言谨慎而深思熟虑。舒曼的很多评论都是以这两个笔名发表的。除了发表评论,舒曼还在大量的钢琴音乐创作中,把“大卫同盟”社成员们所代表的各种不同的艺术思想,作为他创作的基础。像弗洛雷斯坦和约瑟比乌斯的相互对立冲突的形象,在舒曼的《大卫同盟舞曲》Op.6、《狂欢节》Op.9、《升F小调钢琴奏鸣曲》Op.11等很多钢琴作品中都有表现,鲜明地反映了舒曼的多重性格和矛盾的艺术个性。

舒曼从1835年开始追求年仅15岁、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克拉拉(Clara Schuman,1819—1896),但遭到克拉拉的父亲维克的坚决反对,克拉拉也与舒曼渐渐疏远,舒曼因此在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为了报复,他放弃了克拉拉,专心作曲,于1837年五六月份创作了他最伟大的钢琴作品《幻想曲》(Fantasiestücke,Op.12),并把它献给了18岁的苏格兰钢琴家罗伯纳·莱德劳。身为钢琴家的克拉拉深受刺激,在同年8月向舒曼表达了和解的愿望。《大卫同盟舞曲》(Davidsbündlert?nze,Op.6)正是在舒曼与克拉拉和解之后快速写成的,完成于1837年夏末秋初(第一版),1850年又进行过修订(第二版),并把这部作品献给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德国大文豪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的孙子瓦尔特·冯·歌德(Walther von Goethe)。《大卫同盟舞曲》是一部钢琴套曲,很明显,作品的名称直接来自于他想象中的“大卫同盟”社。全曲共由18首小曲组成。虽然舒曼把这18首小曲定义为舞曲,但这些小曲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舞曲,而是18首对比鲜明、富有特性的短曲,分别体现出一种或两种性格特点。舒曼在乐谱上每一首短曲的后面均标注有F或E,F代表弗洛雷斯坦,E代表约瑟比乌斯,作为每一首曲子的个性基调,只有第十六首未作注明。另外有4首还具有两种性格,同时标有F和E。

一般来说,舒曼的钢琴音乐都十分主观化、个人化,所反映的大多是他内心世界的情感和想象。在舒曼所有的钢琴作品中,《大卫同盟舞曲》大概是最难理解的一部,通常被认为是他幻想中的“大卫同盟”社的宣言,表现的是两个假想的同盟会成员弗洛雷斯坦和约瑟比乌斯之间关于当代音乐的一组对话,他们分别代表着舒曼性格中截然不同的两面——热情冲动和深沉内省,这两种性格或者说两个角色的冲突对比通过18首短曲一问一答地表现出来,但彼此互不否定。在整部作品的前面,舒曼引用了一段古老的格言作为题词,十分耐人寻味,大意是:“快乐总是和悲伤相伴而生:在快乐中,保持一颗虔诚的心,并勇敢地准备好承受痛苦。”也许,舒曼是想通过这样一种特殊方式,既表达他对克拉拉的坚定的爱,同时表达他的音乐观点和态度。

乐曲解说:

第一首:活泼、轻快的,G大调,弗洛雷斯坦和约瑟比乌斯

一开始的前几小节很像在引导听众进入舒曼的音乐世界,随后的音乐连续不断地跳跃前进,并不断重复,旋律优美,节奏鲜明,富有年轻人的朝气与活力。

第二首:深情的,B小调,约瑟比乌斯

音乐从前一曲的个性外露转入内心世界,全曲笼罩在一片忧郁的气氛中,像是诗人对内心痛苦的诉说和忧虑的叹息。

第三首:幽默的,G大调,弗洛雷斯坦

音乐充满了活力与色彩,节奏跳跃般地升腾起伏,散发着无穷的魅力,聆听者仿佛要进入作曲家幻想中的梦的世界,回忆起孩童时代所经历过的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情,就像《童年情景》Op.15中所描绘的一样。

第四首:焦急不安的,B小调,弗洛雷斯坦

强烈的冲动裹挟着动**不安与焦虑的心情,在连续不断地弹奏中喷涌而出,全曲的节奏从头至尾没有丝毫放缓,也没有给聆听者任何喘息的机会,气氛紧张而扣人心弦。

第五首:单纯的,D大调,约瑟比乌斯

全曲充满了童真般的情调,温柔而敏感、天真而浪漫的旋律贯穿始终,同样的意境和情景在《狂欢节》Op.9中似曾相见。

第六首:敏捷,极快板,D小调,弗洛雷斯坦

强而有力的音乐似乎体现了某种旺盛的生命力,像第四首一样,奔腾不息的节奏跳跃不止,大部分时间内让聆听者感到无暇呼吸,只有中间有一短暂的喘息。结尾是坚定而热情的,似乎在宣示友情或表白爱情。

第七首:不太快的,G小调,约瑟比乌斯

音乐一开始就笼罩在平静而安宁的氛围中,竖琴一般的旋律缓缓流出,像在沉思冥想,随后再次重复,像是在表现诗人内心的世界。

第八首:轻快的,C小调,弗洛雷斯坦

整个作品中最短的一首,跳跃的节奏略微粗犷,随后出现的旋律像是表现革命者慷慨激昂的演说。

第九首:活泼生动的,C大调,弗洛雷斯坦

全曲弥漫着狂欢快乐的气氛,节奏富于变化,并与歌唱般大跨度的旋律相互完美交织在一起,像是孩子们之间的嬉戏追逐,又像是马戏团里的杂耍场面。

第十首:非常快的,D小调,弗洛雷斯坦

强而有力的节奏,充满深情的旋律,似乎在诉说着对人生、事业、理想与爱情生活的追求。

第十一首:单纯的,B小调转D大调,约瑟比乌斯

平静而舒缓的旋律像是诗人冷静而理性的回答,简单而直白,与前一曲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十二首:幽默的,B小调转E小调和大调,弗洛雷斯坦

与前面第九首一样,又是欢乐的氛围笼罩全曲,令人产生一种顽皮与喜悦的感觉。

第十三首:冲动和愉快的,B小调和大调,弗洛雷斯坦和约瑟比乌斯

强而有力的音乐表现出饱满的热情,充满了革命者的英雄气概和强大的力量。突然,音乐转入沉稳的速度,像是诗人在深思。两者反复交错出现,色彩对比变化鲜明。

第十四首:雅致、如歌的,降E大调,约瑟比乌斯

一首充满了无限温情的歌,节奏舒缓,无比纯净、美妙动人的旋律令聆听者心醉,仿佛这是舒曼化的肖邦《夜曲》。舒曼十分欣赏肖邦并写过文章称赞他,很难说舒曼在这里不是在模仿他。

第十五首:清新的,降B大调,弗洛雷斯坦和约瑟比乌斯

开头和结尾的几小节都是雄赳赳的,仿佛一位雄辩者的形象,显示了舒伯特的舞曲对舒曼的巨大影响。中间一段迷人的旋律构成了这首舞曲的主体,钢琴的琶音营造出浓厚的浪漫情调,旋律极为恬美,充满诗情画意,令人联想到舒伯特的几首《即兴曲》。

第十六首:幽默的,降B大调转降E大调,弗洛雷斯坦和约瑟比乌斯

不断变换的、流动的音符贯穿始终,有时急匆匆,有时又不紧不慢,并毫无征兆地进入下一曲。

第十七首:遥远的,B大调和小调,弗洛雷斯坦和约瑟比乌斯

前半段,一贯精力旺盛的“弗洛雷斯坦”终于安静了下来,宁静而缓慢的旋律令人再次想起肖邦的《夜曲》;后半段则几乎完全重复了一遍前面的第二首,弗洛雷斯坦和约瑟比乌斯在这里如此和谐一致,令人备感意外。

第十八首:不太快的,C大调,约瑟比乌斯

没有忧郁,也没有**,四平八稳的音符从容不迫地从黑白琴键上升起,像是心绪平静的诗人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舒曼在不动声色中总结了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