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民族音乐花环上的璀璨明珠——德沃夏克的交响诗《水妖》和《金纺车》
德沃夏克(Antonin Dvorak,1841—1904)是一位十分多产的交响音乐作曲家,除了9部交响曲外,他还创作了一系列管弦乐作品,包括交响诗、协奏曲、序曲和数量相当可观的室内乐。纵观他的全部作品可以发现,德沃夏克一生先后受到勃拉姆斯和李斯特—瓦格纳两种音乐流派的影响。去美国以前,德沃夏克的创作更多地受到了勃拉姆斯的影响。早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德沃夏克就得到过勃拉姆斯的提携,他的一些早期作品被勃拉姆斯热情推荐给出版商西姆洛克,其中既有交响曲也有室内乐,两人之间的友谊也非比寻常,德沃夏克因此成为“绝对音乐”无条件的支持者和勃拉姆斯阵营中的一员。1891年,德沃夏克开始在布拉格音乐学院任作曲教授。第二年,他接受珍妮特·瑟伯夫人的邀请,赴纽约担任由她创办的新的国家音乐学院院长一职。在随后的几年中,他完成了几部最著名的作品,先是在美国写下了E小调第九“自新大陆”交响曲和F大调《美利坚》弦乐四重奏,然后又完成了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降A大调和G大调两首晚期的弦乐四重奏。1895年,德沃夏克告别了美国,回到了家乡波希米亚(捷克),继续在布拉格音乐学院任教,1901年成为音乐学院的院长,直到三年后逝世。
旅居美国的经历和重要作品的相继发表,既让德沃夏克建立起广泛的国际声望,也使他开始思考创作与从前截然不同的东西。作为一个有着强烈民族情怀的波希米亚作曲家,德沃夏克并不喜欢被人比喻为波希米亚的“勃拉姆斯”,他更渴望像前辈斯美塔纳一样以“捷克”作曲家的形象展现在世人面前。像斯美塔纳是李斯特的坚定支持者一样,德沃夏克也曾一度是瓦格纳的追随者,但最终还是站到了勃拉姆斯一边。然而,1895年是一个分水岭。当德沃夏克怀着强烈的民族意识回到布拉格后,他选择了一条由李斯特开创、斯美塔纳实践的道路。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中,他彻底告别了交响曲和弦乐四重奏等“绝对音乐”,转而投身于“标题音乐”,用一系列捷克民间故事等“音乐以外的非音乐因素”创作交响诗,以表现具有强烈民族性和戏剧性的主题,尽管当时比他更年轻的才华横溢的理查·施特劳斯已经写出了诸如《唐璜》、《死与净化》、《蒂尔恶作剧》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样的交响诗杰作,在19世纪末为交响诗这一体裁树立了新的标杆。
从1896年1月起,德沃夏克开始着手写作他自己称之为“管弦乐叙事曲”的交响诗。这一年,他一口气完成了4首,因此作品编号也是连续的。前三首《水妖》Op.107、《正午的女巫》Op.108和《金纺车》Op.109几乎是同时创作的,《水妖》大约用了五周的时间,在2月11日完成。《正午的女巫》和《金纺车》则分别完成于2月底和3月底,并分别于10月和11月在伦敦举行了首演。同年秋天又完成了第四首交响诗《野鸽子》Op.110。与他的大多数交响曲和室内乐不同,这些洋溢着强烈的捷克民族性的交响诗都十分“去德意志化”,充分表现出他以前作品中不曾有过的新的音乐语言,这种十分捷克化的音乐语言德沃夏克运用起来更加娴熟。这四首交响诗全部取材于捷克历史学家兼诗人厄尔本(Karel Jaromir Erben,1811—1870)于1853年出版的一部名为《民间诗歌之花环》(A Garland of Folk Poetry)的诗歌集,共包含13首捷克文叙事诗。这些改编自捷克民间传奇故事的叙事诗深深扎根于波希米亚的传统文化,并像欧洲许多国家的童话或传说一样,大都具有超现实主义的特征,角色通常是一些英俊的王子、美丽的少女、会魔法的巫师、邪恶的妖怪等,情节往往离奇怪诞,甚至充满恐怖与血腥,具有强烈的戏剧性,同时又带有一定的警示与寓意性,鲜明体现了捷克民间传奇文学的特点。然而,虽然这些交响诗音乐中的精思妙想比比皆是,但由于《民间诗歌之花环》并不是一部世界性的文学作品,其文学影响基本上局限于讲捷克语的波希米亚地区,并不为欧洲大多数国家所熟悉,地域性的局限加上题材内容陌生,使这几首源于《民间诗歌之花环》故事的交响诗问世后没有被捷克以外的其他欧洲国家普遍接受,未能彻底实现德沃夏克的理想。而对于欧洲以外国家和地区的人们来说,由于历史和文化背景差异更大,如果事先不了解这些交响诗所讲述的故事,仅凭单一的标题,要理解或者说完全听懂德沃夏克这些交响诗确实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水妖》(The Water Goblin,Op.107/B.195)是德沃夏克的第一部交响诗,作于1896年;6月初由贝内维茨(Antonín Bennewitz)指挥布拉格音乐学院管弦乐队进行了一次内部预演,同年11月14日在伦敦举行了首演。几年以后因一曲优美迷人的咏叹调“月亮颂”而大获成功的歌剧《水仙女》(Rusalka,Op.114)就是德沃夏克根据同一个故事所改编的剧本创作的,剧中的女主角水仙女就是这首交响诗里的水妖的女儿。
《水妖》讲的是一个恐怖血腥、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诞故事,大意是:在乡下,一位母亲托梦对女儿讲了一个关于湖中水妖专吃女孩子的故事,告诫女儿待在家中,千万不要去湖边。然而好奇心强烈的女孩无视母亲的警告,独自前往湖边,结果被邪恶的水妖设圈套沉入水中。在湖底水妖的宫殿里,女孩被迫嫁给了水妖做妻子,整日愁眉不展,不久就为水妖生下一个半人半妖的孩子。女孩请求水妖放自己回到母亲身边,水妖犹豫再三,最后同意了,但条件是她必须在晚祷的钟声响起之前回到湖中。为了防止女孩食言,水妖扣下了孩子作为人质。看到心爱的女儿“死而复生”,一直悲痛伤心的母亲不想再失去她,禁止女儿履行诺言。当晚祷的钟声响过后,未见妻子回来的水妖十分生气,他从湖底的巢穴一冲而出,来到女孩家的屋外猛击房门,大声对屋里的女孩叫喊说他们的孩子正在嗷嗷待哺,命令女孩立刻跟他回去。屋内的母亲叫水妖把孩子送过来,坚决不放女儿走,水妖听罢大怒,迅即返回湖中无情地报复,残忍地将孩子的头扯了下来。当母亲和女儿听到门外的一声巨响开门察看时,惊恐地发现孩子的无头尸体血淋淋地躺在门口。
交响诗《水妖》在结构上采用了自由的回旋奏鸣曲形式,主要主题代表了水妖的形象,并贯穿于全曲的始终,其他若干插段代表女孩和母亲。全曲分成四段。第一段是活泼的快板,音乐一开始,明亮的木管在弦乐轻柔的伴奏下,缓慢地吹出了一个B小调的主题,音乐活泼而愉快,描绘出皎洁的月光下,身穿绿色外衣和一双红鞋的水妖坐在湖边的杨树上。随后,这个主题逐渐增强,节奏也随之加快,铜管和定音鼓等打击乐器相继加入,整个乐队强力合奏达到**。**逐渐平静之后,速度减慢为行板,即第一个插段,单簧管在B大调上吹出了一段温馨而愉悦的旋律,描绘乡村旁的一座小屋里,女孩正在跟妈妈说她要去湖边。随后,小提琴弱奏出一段B小调旋律,表达出妈妈的担心和对女儿的警告;与此同时,双簧管和小提琴奏出B大调的明亮的旋律似在表现女孩坚持要去湖边并安慰妈妈的甜蜜回答。此时的旋律虽然是祥和的,但隐约出现的三音节奏的定音鼓声则预示了不祥的征兆。随后,情景回到湖边,水妖的B小调主题再次出现,表现水妖看见女孩带着要洗的衣物靠近湖边。继而,在水妖的主题声中脱颖而出的小号和长号狂放的喧嚣描绘了水妖看见小木桥突然在女孩脚下坍塌时的欣喜若狂。接下来音乐进入第二段,速度再次回到行板,弦乐沉重的低音部奏出缓慢而悲伤的旋律,表现了女孩慢慢地沉入湖底的过程。中间的插段即发展部分也以一个B小调开始,单簧管吹出忧伤的旋律,而由定音鼓、大提琴的拨弦和圆号所表现的三音节奏的水妖形象则始终伴随着,意在表现被迫成为水妖妻子的女孩在湖底的不愉快生活。在这之后音乐进入第三段,单簧管奏出一段B大调的摇篮曲似的旋律,象征女孩生出了半人半妖的婴儿。小提琴的连音齐奏描绘了女孩提出回家的请求、水妖有条件地答应了的情景。接下来,由大提琴和长号奏出了一段极为缓慢的插段,充满深情的旋律描绘出女孩回到家、母女俩重逢后百感交集的景象。其间,长笛委婉的旋律则象征了女儿悲伤的诉说,整个插段强烈地渲染了一种悲喜交加的恬美而忧伤的气氛,充满阴郁之美,令人印象深刻。接下来,弦乐的低音部一阵**,宣告了水妖的主题再次回来,音乐也随之进入第四段。在大提琴低沉的陪伴下,水妖的主题经过一段木管的宣示之后,钟琴奏出了阵阵晚祷的钟声,预示了水妖因女孩没有按时回去而即将爆发的狂怒。紧接着,水妖那极富特征的三音节奏的主题在经过极为巧妙的转换后,变成了连续三声强烈的和弦(模仿敲门声),先是中提琴和大提琴的和弦,然后由定音鼓和整个乐队更为猛烈地反复奏出,以表现暴怒的水妖站在小屋门外要人的情景。当最后三下猛烈的和弦过后,音乐慢慢安静下来。为了表现可怜的婴儿陈尸门外的可怖景象,木管在低沉的水妖主题的伴奏下,奏出了阴森凄惨的旋律,强度逐渐减弱,最后完全消失,全曲到此结束。
《金纺车》(The Golden Spinning Wheel,Op.109)是德沃夏克的第三首交响诗,作于1896年1—2月间,同年10月在伦敦首演。因篇幅过于冗长(相当于一首四乐章交响曲的篇幅),后来被他的女婿、作曲家兼小提琴家苏克(Josef Suk,1874—1935)等人做了若干删节。《金纺车》是一部非常美丽的童话故事,从文学角度讲,与《水妖》等其他几部交响诗相比,其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在故事的最后魔法(正义)战胜了邪恶,以喜剧收场;但在情节的荒诞离奇和残酷血腥上则又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大意是:一位年轻英俊的国王在森林中狩猎而迷了路,因口渴难耐,于是在村边一个小屋前停下来讨水喝,屋内独自一人纺纱的可爱少女朵尔妮卡停下来给国王倒水,国王见了立刻被她的美丽所倾倒,向她表露了爱意。当国王听说朵尔妮卡正在等她的继母回家,便暂时告辞。没过多久,国王又返回来,告诉已经回家的又老又丑的继母说,他邀请朵尔妮卡去他的城堡。继母带着朵尔妮卡和她的亲生女儿(与朵尔妮卡同父异母)一同出发了。继母的女儿与朵尔妮卡长得十分相像,为了让女儿顶替朵尔妮卡,继母与女儿合谋,在森林里杀死了朵尔妮卡,并十分残忍地斩断了朵尔妮卡的双手、双脚,挖出了她的双眼,然后扔下尸体,带着血淋淋的肢体和眼球来到了国王的城堡。国王出来迎接她们,没有认出眼前的假朵尔妮卡,最终娶了继母的女儿为王后。一周后,国王准备出征,临走前他叮嘱王后在他回来之前要一直不停地纺织。森林中,一个会魔法的老头发现了朵尔妮卡的尸体,便派一个男孩去国王的城堡,分三次用三样纯金宝物向朵尔妮卡的继母换回了朵尔妮卡被砍下的手、脚和眼球。第一次用一架金纺车,换回了朵尔妮卡的双脚;第二次用一个金纺纱杆,换回了朵尔妮卡的双手;第三次用一个金纺锤,换回了朵尔妮卡的双眼。随后,魔法老头用魔水将朵尔妮卡的双手、双脚和双眼与她的身体重新结合,朵尔妮卡立刻复活。当国王胜利凯旋,让王后展示她的纺织技艺给他看时,金纺车突然开始唱歌,揭露出事情的真相,国王听罢立刻奔向森林寻找他心爱的人,发现了复活的朵尔妮卡,高兴地将她带回了城堡并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而朵尔妮卡的继母和她的女儿这两个邪恶的女人则被饥饿的狼群用她们残害朵尔妮卡的同样方式肢解分食了,金纺车等三件宝物也神秘地消失不见了。
交响诗《金纺车》的结构同样采用了自由的回旋曲形式,乐曲一开始,在弦乐低音声部的伴奏下,狩猎圆号模仿马步跳跃的节奏,吹出了三连音的昂扬的F大调主题,以描绘骑在马背上的国王。随后在打击乐器加入下,这个主题逐渐达到**。当**过去,大提琴和木管立刻奏出一段抒情的旋律,音乐进入第一个插段,表现迷路的国王来到小屋旁打断正在纺车旁纺织的朵尔妮卡并向她讨要水喝。此时,独奏小提琴在A大调上奏出了一段十分甜美温柔的旋律,描绘了朵尔妮卡这个美丽可爱的农村少女的形象。紧接着,第一和第二小提琴部在八度音阶上奏出了亲切而热情的升C大调旋律,充满了浪漫的情调,表现了一见钟情的国王向少女吐露爱意。稍后,在单簧管、双簧管和长笛等的引导下,独奏小提琴再次重复了前面A大调的甜美旋律。随着狩猎圆号的响起,音乐进入了第二个插段,国王骑马的主题由远到近再次出现,表明此时国王又回到少女朵尔妮卡的小屋,命令她的继母带她去城堡。在单簧管、双簧管、长笛等木管和小提琴合奏的背景下,两只大管不太引人注意地奏出了根据国王骑马的主题变化而来的旋律,描绘出继母阴险的形象。在这个插段里,象征朵尔妮卡的A大调旋律和热情的升C大调旋律多次反复出现。一段阴沉而短暂的过渡预示了不祥的征兆,音乐进而转入了B小调的“谐谑曲”,在铜管与打击乐器的加入下,纷杂喧闹的音乐呈现出可怖的暴力场面,继母和她的亲生女儿在森林中杀死了同行的朵尔妮卡,并砍下她的双手双脚,挖下她的双眼,血淋淋的邪恶情景历历在目。在“谐谑曲”中,长笛几次奏出了流动着的旋律,意在描绘一幅她们在林间小路中匆忙穿梭奔赴国王城堡的情景。接下来,整个乐队强有力地合奏出基于国王御驾的主题变化而来的皇家庆典式的“欢迎曲”,一段欢快的波尔卡舞曲节奏的旋律紧随其后响起,描绘出国王骑着马在一大群侍从的簇拥之下,从城堡中走出迎接母女二人,并与冒名顶替的假朵尔妮卡举行了盛大婚礼。随后,音乐突然被圆号和小号的弱奏打断了,意在表现远处传来的准备出征的军号声,以描绘国王即将远赴战场。小提琴与长笛交替合奏出一段充满了浓浓爱意的缠绵旋律,象征国王出征前两人的难分难舍。紧接着,铜管庄严地奏出一个赞美歌式的新主题,象征一个神秘的老人在森林中发现了朵尔妮卡的尸体,随后长笛的凄诉回顾了少女朵尔妮卡的悲惨遭遇,神秘老人决定使她获得重生。一段不太长的过渡简明扼要地交代了神秘老人派弟子用金纺车等宝物与继母相互交换的全过程。在接下来的发展中,铜管又先后多次反复奏出那个代表神秘老人的庄严的赞美歌式主题,表明他开始用魔法将交换回来的朵尔妮卡的手脚和双眼与残缺不全的尸体合为一体。当小提琴在A大调上再次奏出温柔甜美的旋律时,朵尔妮卡已经奇迹般地复活。这时,狩猎圆号和小号由小到大再次奏出了国王御驾的主题,表明国王胜利凯旋归来,前面曾经出现的国王与假朵尔妮卡婚礼的欢乐旋律再次回响,描绘他们相聚在一起。但是,前面第二插段气氛紧张的“谐谑曲”又重新出现,表明金纺车说出了真朵尔妮卡遇害和假朵尔妮卡与继母所犯下的罪恶。接下来,音乐的突然转折像是此处经过了苏克等人的删减,音乐很快就进入了尾声,一段由小提琴奏出的充满温情的甜美旋律混合着分别代表国王形象和代表朵尔妮卡形象的主题,只不过将国王的主题由原来象征单身汉的F大调变为象征朵尔妮卡的A大调,以此表明国王找到了复活的心爱之人,两人双双快乐幸福地回到城堡,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最后是整个乐队的强力全奏,全曲在欢快的模仿马步跳跃节奏的国王主题的音乐**声中结束。
关于德沃夏克这几部交响诗的艺术特色,有西方学者分析说,用音乐替代语言文字描述故事情节是其一大特征,很多乐句实际上就是模仿原诗捷克语的发音和语调逐字逐句地用音乐描述,并以《金纺车》为例,指出乐曲一开头由圆号奏出的马步节奏的国王主题不但描绘了外出狩猎的国王一行人马,而且展现出捷克文原叙事诗前两小节语言的韵律(原诗大意是:茂密的森林连着广袤的田野/看啊,骑着马的国王正从森林中走来),认为德沃夏克通过这种直白的“语—音”转换,使交响诗带有捷克语言特性,音乐空前“捷克”化,因而深受捷克人民的喜爱。遗憾的是,吾辈中国人不懂捷克语,就不易体会其奥妙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