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天道性理为基础重建政治法律秩序,超越“心性儒学”或“生命儒学”,走向“政治儒学”,也许是一种进步,但我们不能狭隘地理解“政治”:传统儒学之根本首在心性教化(参《礼记·儒行》),却并非不重视礼法秩序;反过来说,政治儒学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心性儒学,而且必须以后者为基础,两者互相成就,不可分离:礼以节性、教以兴德,政以防**,德以同俗,养以致孝(《礼记·王制》)。所以,不独“外王之学”堪称“政治”,“内圣之道”或礼乐教化本身也是“政治”——儒家经典《大学》“三纲八目”说得明明白白。“内圣”如何开出“外王”,儒门争论了几千年,与其说是理论的剖判,不如说是实践的探求,但无论如何,儒家生而具有的这个“旷世”难题不可断为两截。

“政治”含义本身十分宽泛,[41]根本上是为了人的“安身立命”,即儒家所谓“藏身”,它不仅仅需要制度建设,还需要仁义教化(《礼记·礼运》)。西语politics(政治)亦同此理,也指人们在城邦(polis)中的存在方式:人们只能生活在“政治”或“城邦”中,因而是一种“政治的动物”,否则非神即兽。[42]政治乃是人类无法逃避的命运,任何取消政治的行为本身就是政治性的。[43]西方古典思想也把伦理教育视为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既是其“政治学”的基础,本身也是广义的“政治学”,《尼各马可伦理学》以“政治学”开始和结束,中间也不乏集中讨论政治学的章节。[44]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除了前人学说的考辨、政体优劣的分梳之外,紧接着以大量论述教育的篇章结尾。[45]考虑到《政治学》的残篇性质,亚里士多德接下来必定还有很大的篇幅专门谈教育问题,实际上《修辞术》和《论诗术》就是《政治学》这一关键主题的延伸讨论。

柏拉图的《王制》正标题讲制度(politeia),即让人在城邦中安身立命的组织形式,副标题则是“论正义”,即如何造就城邦的合格公民。这部经典著作即便在讲最为抽象的形而上学问题的地方,实际上都是在谈教育或天性塑造的问题(514a,540b等)。正如巴克所言,柏拉图并没有把教育设想为存在统治而产生的结果,或是统治的职责之一,而是反过来把统治设想为教育的结果。[46]因此,

政治问题就是教育问题,是产生这种精神的问题:视共同利益高于个人利益。毋庸置疑,柏拉图正是这样来看待政治问题的,因此,政治机制就转换成了教育机制。[47]

施特劳斯指出,“人通过教育——自由教育——成为绅士。……实际上,绅士是‘热心人(the earnest ones)’,这是由于他们关心最重要的问题,关心那些本身值得严肃对待的事物,关心灵魂和城邦的良好秩序。”[48]这样的绅士在我国古代叫作“君子”,在古希腊叫作kaloi kagathoi,他们当然不仅“独善其身”,还要“兼善天下”(参《孟子·尽心上》),其修身、进德和学业,都是为了致用,即齐家、治国、平天下。

论者大多没有弄明白政制与教育之间的关系,尤其未能认识到教育在政治哲学中的崇高地位,往往割裂两者并偏私一方。如果社会共同体只有冷冰冰的制度,远不足以达成生活的幸福目标,还必须要有合格的公民在执行和完成,甚至设计规章制度的人首先需要的,也是教育。要知道,在《法义》“次优理想国”中,“教育部长”就是“首相”(765e1-2)。有了这些理论铺垫之后,我们再提出这样的观点,即对于现代中国来说,儒家思想的首要功效在于人伦教化,包括统治者、辅助者和公民的教育,当不至于被人简单地理解。

再重申一遍,正如蒋庆所说,“任何一种历史上出现过的伟大文化,都必须包含着两个部分:一是透显出深植于人生命深处的天道性理;一是将此天道灵力落实到人间社会,形成体现此天道性理的典章制度”,[49]儒家亦复如是,但儒家的典章制度是否还能支撑起明天的中国,这恐怕已经成为问题,其实康圣人早就讲过:

尝考中国败弱之由,百弊丛积,皆由体制尊隔之故。[50]

虚文体制,上下隔膜,政令不畅,运转失灵,说明体制本身就有问题,足可致命,康子变法之议,盖由此引出。墨守成规甚至抱残守缺,怎么可能“再立堂构”?康子猛喝“垂危之人,岂堪再误”,[51]有如科吕班特的洪钟,至今仍隆隆作响,让我们听不进其他聒噪。[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