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海的女儿》

每一次阅读《海的女儿》,都可能是一次心灵的炼狱。

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无疑是一个美丽得让人心碎的故事。当心爱的人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当自己本可以理所当然地赢回属于自己的爱恋,却又只能为了遥远的属于他人的爱恋而牺牲自己时,海的女儿那令人心伤的远逝,恰恰让她成为人类心灵世界中永恒的经典。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恋足以穿越黑暗的星空,为人类在虚空和苍茫中找到生活的理由和存在的勇气。

海的女儿就是爱的象征,她来到人间就是为了爱恋。爱就是她的人性觉醒之中的一切。不管她在人间受到的是怎样的创伤,哪怕伤害她的就是她心中的爱恋,她依然能够无怨无悔,她心中所想的依然是用爱来抚平尘世的伤痕。也许,这本身就是海的女儿来到人世的理由。

安徒生在《海的女儿》的伦理叙事中告诉我们,生命中有些价值也许比生命本身更重要,更久长。“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远地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是活着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闪耀着的星星!”无疑,安徒生是坚信人类生活中有些价值是重要的,甚至超过了作为偶在个体的生命本身。那就是人世间的爱恋。虽然苦难可能和人的存在一样深远,面对纠缠于生命深处的苦难情结,我们固然需要勇敢、坚强,但唯有爱才是人类真正包容苦难、超越苦难的永恒之光。当一个人活着的理由恰恰又成为其不得不牺牲的理由时,当个体深陷无可避免地悲剧性冲突中时,他或她依然可以选择从容的爱恋,并且,凭着爱,他或她的灵魂通向永恒。

她知道这是她看到他的最后一晚——为了他,她离开了族人和家庭,交出了美丽的声音,每天忍受着没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样空气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同时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着她——没有灵魂,而且也得不到一个灵魂的她。

……

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为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

美人鱼的死去,正是她的新生。冰冷的泡沫寄托着恒长的灵魂。是的,肉身个体是偶然的,偶在性的个体如何通达意义的永恒?沉醉于肉身的狂欢当然是一种选择,一种后现代的价值范式。将偶在性的肉身个体献给永恒的刹那,献给生存本身无怨无悔的爱恋,这难道不也是一种通达永恒的范式?毫无疑问,安徒生肯定不属于后现代,他属于人类精神历程之中的浪漫主义的价值恋歌,他属于过去,难道他不同样属于未来,属于人类?

如果说《海的女儿》的故事不过是安徒生对人世的理想,那么安徒生本身就是这种理想的真实实践者。安徒生出生在一个穷苦的鞋匠家庭。父亲早逝,靠着祖母外出乞讨和母亲帮人洗衣,才把他拉扯到14岁。他是一个外貌丑陋的孩子,当他怀揣着当舞蹈家的梦想来到首都哥本哈根的时候,首都给了他比北欧的冬天还要冷酷的白眼。剧院的经理刻薄地嘲笑他:“你简直就像一根木头,连飞过的小鸟也不愿在上面栖息。”然而,这个瘦削而丑陋的青年,却拥有一颗比水晶还要透明的心灵。在一间暖气不足的房子里,他用毛毯裹着自己几乎冻僵的身体,艰难地开始了写作。他要控诉这个世界的不公正吗?他要诅咒世道人心的麻木吗?他身上围裹着的是寒冷与饥饿,笔下流淌着的,却是人类迄今为止最纯净、最美好、最浪漫、最动人的童话。

1832年,也就是他27岁的时候,在他发表他的第一本童话集《讲给孩子们的故事》的前三年,他给他所居住的奥登塞小镇上的一个女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当我变得伟大的时候,我一定歌颂奥登塞;谁知道,我不会成为这个高贵城市的一件奇物;那时候,在一些地理书中,在‘奥登塞’这个名字下,将会出现这样一行字:一个瘦高的丹麦诗人安徒生在这里出生!”是的,他的理想一定要实现,他要成为一个创造爱与美的诗人。当个人遭遇苦难,安徒生选择的乃是以爱与美来包容他个人所遭遇的一切,不,应该说是他所理解的人间的一切苦难。从《海的女儿》《卖火柴的小女孩》,到《拇指姑娘》《丑小鸭》,安徒生在叙说着人世无法排遣的苦难境遇的同时,也在告诉世人虽然我们无法回避苦难,但我们可以凭着爱,凭着我们对真、善、美的永恒的渴望,来穿透人世的苦难,在苍茫的暗夜里,爱与美是我们内心永驻的光芒。

我曾经无数次地诵读康·巴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的《夜行驿车》中那段令我心颤的话:“我为我的童话,付出了一笔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法估计的代价。为了童话,我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并且白白放过了这种时机,那时无论想象是怎样有力和灿烂,也该让位给现实。”安徒生不仅自己写出了无数美丽的童话,他的一生,就是童话般的实践,安徒生就是海的女儿在人世的见证。

作为教育之爱者,我常常不自觉地陷于对现代教育的迷思之中。现代教育关乎现代性个体人格的建构,而现代性个体人格的基本标志就是建立在理性自主之上的独立、自由、个性。培育我们的文化语境之中的现代性个体人格乃是当今教育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使命。但问题的另一面是,现代性个体人格的标志难道真的就只有独立、自主、个性的张扬吗?现代性个体人格难道不关乎个体内心?难道不是一个人内心生活品质的博大、丰富和贴近人世的缱绻爱恋?

对于我们今天的教育而言,理性精神的培育乃是当务之急,一是为我们的社会走向现代化所亟须,二是由于我们的历史文化传统中理性精神的相对缺失。但我们不应忽视的是,去积极引导、启迪和培育个体明敏、丰富、博大、仁爱、坚定的心灵世界,以提升我们民族的心理品格。如亚里士多德所言,国家的根本在于个人,个人的根本在于人的心灵,尽管我们身边的世界并不完美,也不可能完美,乌托邦不可能君临于世,但我们可以凭借个人内心的仰望而使理想世界见证于个体的心灵,从而提升个体在世的生存境界。

既如此,我们今天的教育追求就该寄予多重使命:以理性来锻造人格,以不灭的理想与希望之光来润泽人生,以人世间平凡而深沉的爱恋来启导个体人心。在此意义上,我们无法不面对安徒生,面对海的女儿,面对我们的心灵深处那一扇通向永恒世界的窗口。

[1] [英]奥威尔:《奥威尔文集》,董乐山译,第84页,北京,中国国际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