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卓越的人性之光

当今世界最伟大的人是谁？盖茨？他用伟大恐怕不合适，合适的词是杰出。巡视寰宇，在我看来，当今世界，最伟大的人首选曼德拉。

不懈地追求自由与正义，始终以人性的良善来对抗周遭肆虐的恶，这是曼德拉生命存在的基本品质。这使得他的行动远远地超越了个人、民族、国家，而站在了人类的巅峰。

一个典型的事例就是他在监狱中的行动。曼德拉说：“监狱就是要摧毁你的精神和决心，为此目的，监狱当局企图利用你的每一个弱点摧毁你的所有念头、消灭你的全部个性。他们就是想扑灭我们每个人保持人性和本来面目的火花。”监狱作为现代世界最不需要人性、最没有人性的规训场域，曼德拉却以他的人性的力量照亮了监狱的黑暗。监狱长是实施监禁制度的代表，但在所有的日子里，只要监狱长刚巧站到不远处，曼德拉总是用友好的姿态和和蔼的言语问候他，也不会忘记问候他的太太和孩子。对于狱警，曼德拉说：“我们认为，所有的人甚至监狱里的狱警，都可以改变，所以我们要尽最大努力，设法让他们改变对我们的看法。”就是这样，曼德拉真诚的态度甚至令粗野的狱警也终于有所收敛。曼德拉被监禁了27年，狱警格雷戈里负责监督了20年，最终成为倾心帮助曼德拉的真诚朋友。

曼德拉长期受白人统治，但他所期待的社会却并不是黑人统治。他这样说：“我与白人统治进行了斗争，我也同样反对黑人统治；我珍视实现民主和自由社会的理想，在那样的社会里人人都和睦相处，拥有平等的权利。”在与种族主义政府进行的谈判中，曼德拉的精力不是花费在控诉白人，而是尽最大诚意表达：“南非属于一切居住在南非的全体人民，没有黑人和白人之分。”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以人性的力量，以爱，来消解人与人之间的仇恨，以正义引领人心。只有每个人，不分白人黑人，大家都真正平等地以人的名义站在一起，永久的和平才有可能。他期待之中的社会不是取而代之，而是：只要有一个人不自由，这个社会就不自由；只要我们心中还有着仇恨与暴虐，这个世界就不会有平等。

曼德拉对监狱生活的另一个伟大的改造，是他把监狱变成了真正的大学，在那里，狱友们的灵魂变得智慧而高贵。曼德拉攻读伦敦大学法学学士的课程，直到被监狱当局禁止；他攻读商学士；后来他还自学阿非里卡语，并通过六级考试；1981年，服刑17年的曼德拉被提名为伦敦大学名誉校长候选人，得票达7199张。曼得拉的狱中伙伴同样创造了令人惊叹的学习成果：被难友们称为哲学家的戈万·姆贝基，在服刑期间竟然获得3个学位；比利·奈尔、阿迈德·卡特拉达、麦克·丁加克和艾迪·丹尼尔斯获得了多个学位。曼德拉和他的狱中伙伴使“罗本岛大学”载入人类争取生命尊严的光荣史册。

孔子曾提出过以直报怨和以德报怨，曼德拉显然不属于以直报怨的那种，也就是以牙还牙、以怨报怨，而应该是以德报怨，即以个人的厚德来报答他人加于其上的仇恨。但曼德拉实际上并不全是孔子意义上的以德报怨，因为以德报怨预设了个人德性之于对方的优越性，我们是以一个高德之人宽容作为低德或者失德者的对方。这样，双方在起点上就是不平等的，而这，并不是曼德拉想要的，他要的是每个人德性起点上的平等。唯其如此，我们才可能激发彼此对于人性的尊严的渴望，以及基于人性尊严的平等的渴望。在曼德拉这里，个人自我德之高低并不是他的关切，他并不是要以高道德者的身份傲然屹立在南非的社会之中，或者以道德审判者的姿态站在所谓“敌人”面前，他是要让每个人，白人和黑人，压迫者和受压迫者，彼此共同地看到自由与正义的光芒，看到自我人性之中的良善，看到美好未来在个人内心中的萌芽。曼德拉并非以一己私德之高蹈面对社会，而是以良善的人性之光面对黑暗。他广阔的内心装的不是自己，而是自由与正义。

我常常自愧于周遭人性的狭隘，这跟我们的经世致用的文化传统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们习惯于站在个人或者个人所代表的某个团体的立场来思考，我们从来就不习惯于从彼此的分隔中站出来，站到人类心灵的巅峰，从而使我们能超越狭隘的一己或者一团体之私心，而站到卓越人性的高度。正因为如此，今天，当我们的社会迅速地进入以经济为中心、以消费主义为基本生活意识形态的时代，对个人或团体利益的汲汲欲求轻易地盖过了民族、国家乃至人类的大义，盖过了我们对良善人性的渴望，有用性成为压倒一切、检验一切的尺度，这大大降低了我们民族的精神高度。当我们热心于向世界展示我们多么强大，难道不也是在显明我们内心的某种虚弱吗？

1994年5月10日，纳尔逊·曼德拉宣誓就职总统，在万众瞩目的就职演说中，曼德拉终于能够自由地表达他最为珍视的人性价值：“这异常的人类悲剧太过漫长了，这经验孕育出一个令全人类引以为自豪的社会。作为南非的一介平民，我们日常的一举一动，都要为南非创造现实条件，去巩固人类对正义的信念，增强人类对心灵深处高尚品德的信心，以及让所有人保持对美好生活的期望。”“我们已成功地让我们千千万万的国人心中燃起希望。我们立下誓约，要建立一个让所有南非人，不论是黑人还是白人，都可以昂首阔步的社会。他们心中不再有恐惧，他们可以肯定自己拥有不可剥夺的人类尊严——这是一个在国内及与其他各国之间都保持和平的美好国度。”

曼德拉不仅仅是属于南非黑人的，它属于整个南非。曼德拉也不仅仅是属于南非的，他的精神与思想代表着我们这个时代的高度，它属于整个世界。

（本文所引事实来自张仁瀚《曼德拉：自由就是他们的报酬》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