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就是忏悔
读了朱寿桐写的《忏悔的随想》(《读书》2001年第9期),我也有些“随想”,感觉不吐不快。我毫不怀疑曹禺先生他们那一代人的伟大,“过去时代的骄子”,“心地善良”,“首当其冲地承担这个时代的罪愆”,不怀疑他们当时的两难处境,“这些事情相对于一个当时失去了任何政治责任能力的知识分子来说都是不得不然的”,引我“随想”的问题是,究竟什么是忏悔?
忏悔乃是微茫个体以卑微之躯去贴近宽厚的大地,以虔敬之心穿过自身的光辉与荣耀,以朴素之质去挖掘心底那隐秘的污垢之所,在无须任何外力强迫之下,把它们如其所是地一一彰显出来。一个人的忏悔不应夹杂太多的怨恨情结,心里总想着人家如何如何,忏悔就成了大比抨。忏悔的姿态不是伟大,而是平凡;不是天马行空、口若悬河,而是脚踏实地、实实在在;不是“作秀”,赢得满堂喝彩,而是清静地独自直面自我人心,默默地叩问自我灵魂;不是让渡他人,而是拯救自己。“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层楼,望断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不是也说了忏悔的境界?
忏悔总是因为有过去的某种负疚,无“疚”而忏悔,那是矫情,但忏悔并不是,或者说并不只是对过去的某种回忆,而是承负过去的“疚”,把过去的“疚”视作当下之“我”的无法弥合的“欠缺的道德承负”,而绝不是选择忏悔来勾销过去,就好像拒绝忏悔者通过遗忘来勾销过去一样,换言之,真正的忏悔显明的只是“我”过去的负“疚”,以及因“我”过去的“疚”而显明的作为个体生命之“我”的当下的歉然。真正的忏悔以忏悔为目的,说白了就是通过忏悔来昭示世人,“我”是一个负“疚”的存在,那是“我”身上背负着的“重重的壳”。真正的忏悔者决不会以所谓真诚来给自己的过去抹上一层朦胧金色的光辉,来作为抚去自己内心创伤的良药——苟如此,则忏悔就成了手段、工具,那和拒绝忏悔者又有什么质的区别呢?
忏悔总是因过去的“疚”而起,但忏悔所面对的不仅是过去的“疚”的事实本身,而且要面对那造成过去的“疚”的自我人性中的欠缺,那曾存在于过去、绵延到今天、还将无限延及将来的人性之中的恶,面对人性之中的猥琐、卑微、丑陋、灰暗、麻木、怯弱、贪婪、嫉恨、仇视。忏悔所要显明的绝不只是一时的歉然,也不只是当下的歉然,而是隐藏在人性之中的恒在的歉然。真正的忏悔不是给人性高唱赞歌,而恰恰是承认并且担当人性之中的恶,从而时时警示、鞭策、反省自我,提升自我。在此意义上,忏悔乃是超越时代的,是人所共需的,透彻地说,忏悔乃是一种作为人必备的精神品质之一。
对于巴金、曹禺等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受人尊敬的老人,由于身处各异,实际上我们并没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们忏悔,但他们却主动选择了忏悔,这显明他们意识到了他们无法回避的属于他们自身的“疚”,尽管确实有更多的人远比他们更应该忏悔,但他们选择的不是指责、攀比,而是承担,承担那份曾经属于他们的“疚”,并把过去的“疚”视作他们今天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且是年迈之躯无法释怀的重负。这种重负要显明的恰是他们的平凡,他们自我在努力追求的平凡——以质朴之身去贴近那宽厚而仁爱的大地。他们不是圣人,他们只是人,他们同样无法免于生命之中的道德欠负,他们也决不想摆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这才是他们的真诚与伟大之所在。换言之,他们的伟大只是在于他们的忏悔本身,或者说他们忏悔与负疚的勇气,而不是因为原本有人比他们更应该忏悔却没忏悔,而他们反而忏悔了。真诚的忏悔不需要比较。
我曾读到李锐记录下来的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伙德国的年轻人在地铁车站上喧哗不已,喧哗得有点过了头。于是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上去批评。想不到年轻人忽然沉下脸来厉声厉色的回敬到,“你们这一代人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们!”言外之意,“你们这群选举了希特勒上台的人,有什么资格对我们的道德和行为指三道四?”那位苍苍老者顿时哑然,无言以对。任何人都不是孤立的存在,作为社会、历史中的个体,置身其中的恶,怎一个“清白”了得?面对社会、历史中的恶,我们的沉默、逃避、退让,乃至无意中的援手,又何尝不是对恶的认可,甚至同谋,何尝不是一种恶?当我们曾经充当受害者角色之时,我们又何尝未曾有过有意无意地扮演施害者的角色?“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当我们冷静地面对过去,面对今天,我们怎能简单结论,谁更应该忏悔,谁可以少忏悔一点,谁可以免于忏悔,尤其是对于远缺乏忏悔品质的吾土吾民而言?
读朱文,我总感觉到其中辩护性的文字太多,原本忏悔的真诚反而被变得牵强。那些“不得不然”的事情果真就是纯然无“疚”的么?既然无“疚”,又何必因之而起忏悔之心?人世间有多少“不得不然”的口实啊,甚或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可以为自己的失职、失足、失格找到“不得不然”的借口,苟如此,人世间的恶该不该有人承担?这样说并不是苛责于曹禺老人,只是想表达我们究竟应当怎样看待他人的忏悔,尤其是名人大家。朱文中的美誉之辞、解脱之语,本意在显明曹禺先生的伟大、善良,但给人的感觉却有些画蛇添足。在我看来,忏悔就是忏悔,是忏悔就不需要过多的溢美之词,要么就只能是回忆录、辩护记、倡议书,或者控诉状之类,而不是忏悔。
正好读到巴金老人一篇《怀念从文》的文字,其中饱含着历史的沉痛和忧伤,但更多的是对无法排弃的生命中的欠负的深深自责,没有丝毫的牵强:“我还记得兆和说过:‘火化前他像熟睡一般,非常平静,看样子他明白自己一生在大风大浪中已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清清白白,无愧于心。’他的确是这样。我多么羡慕他!可是我却不能走得像他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因为我并未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还欠下一身债。我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静悄悄离开人世。那么就让我的心长久燃烧,一直到还清我的欠债。”读着这样的文字,除了深深的敬仰和切切的忧思,还能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