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卢安克到蒙志合:不变的是陪伴

早闻卢安克的名字,第一次见到是在2014年,岳麓书社楼上的岁时纪餐厅,我邀刘良华、张文质,一起见卢安克,天使支教项目的负责人李磊带他一起来的。

常言“人不可貌相”,但最近我突然明白,人还是可以貌相的。我对卢安克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是一个羞怯的大男孩。他年龄与我相仿,一身简便的运动装,高高大大的德国人样子,眼神里满是孩童般的天真,清澈见底,几无杂念。

李磊悄悄地告诉我们,他已经改名,不叫卢安克了,现在叫蒙志合。大家有些不习惯,偶然问及何以改名的原因,不善言辞的他默不作声。因为志合的羞怯和不善言辞,我们的谈话也在断断续续中展开。李磊说,他就是要寻求新的开始,人生的开始。我明白,他是不想带着原来在广西的印记进入湘西,他不想让自己活在过去的卢安克的印记之中。

卢安克,德国汉堡人,毕业于汉堡美术学院工业设计系。1990年夏天为期3个月的中国之旅,改变了他的人生。从1997年至今,他在中国广西的大山里已经待了18年,辗转多处山村,过着简朴的生活。他在华支教十年,成为2006年感动中国候选人。蒙志合这个名字是卢安克2012年年底从越南回中国后,在自己教育网站上用来发布个人留言时起的笔名。回中国后,因为无法排除外界对自己内心已经形成的干扰,造成自己的教学研究无法正常进行,卢安克听从家人的建议,于2013年9月底回到德国。考虑以后可能不再来中国,离开中国前就将卢安克这个名字的使用权留给梦创公益机构,以便用来为天使支教提供项目传播功能。2014年年初,因为无法割舍对中国乡村孩子的感情,卢安克又决心回到中国。这时候,他决定干脆把当初的笔名当作自己的正式中文名,回到中国后在办理各种就业及签证手续时正式做了更名。2014年5月,蒙志合回到中国后直接去了广西板烈小学,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继续留在学校参与教学工作,他只能改变以往开学在板烈小学教学研究、寒暑假在长沙培训天使支教志愿者的工作方式,而是倒过来,开学后待在湘西支教学校,陪伴支教志愿者及学生,寒暑假再抽时间回广西板烈小学陪孩子,开学前再回到长沙组织培训支教志愿者。

李磊送我们每人一本卢安克的书,以及卢安克编写的《乡村支教手册》,大家谈及他原来写下的教育札记,他淡淡地说,都不记得了。这种话,从别人嘴里说出,自然是谦辞,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竟是那么自然。他不仅不想被自己过去的名字束缚,而且不想被自己过去的思想束缚,他是要让自己全身心与当下的湘西孩子相遇,他不想带着他的过去,包括他过去自己的心得进入当下。他要思在当下,确切地说,是要活在当下与孩子交往的世界之中。他拒绝任何空洞的理论预设,哪怕是他自己过去经验的总结提升,他不想带着卢安克曾经的思考进入当下的乡村生活。他是要凭借自己那份难得的纯粹和近乎儿童的天真活在当下,活在此时此地,活在当下与湘西孩子们在一起的每一刻。

改名原本具有偶然性,但这一偶然中却蕴含着某种特别的意义。卢安克代表着过去的支教生涯,更多的是属于广西板烈小学那些孩子们世界中的卢安克,现在他的重心到了湘西,他要一心一意跟湘西的孩子们在一起,他想要尽力摆脱卢安克在他身上的印记,甚至包括他过去说的话,关于孩子的,关于教育的,统统加上括号。此时此刻,他是以一个纯粹的陪伴者的身份进入这一群孩子的世界之中。

李磊动情地跟我们说起天使支教的支教理念,边远乡村真正缺的是教师,是人,不是钱,不是物。当初正是他去板烈拜访卢安克,说起一路看到的修建得漂亮的希望小学,卢安克提醒他,“其实很多学校都空了,因为没有老师给学生上课。”“现在村小老师往乡里学校跑,乡里老师往县城跑,县城老师往大城市跑。留在村小的几乎都是当地的一些年纪较大的民办代课教师。”他才真切地意识到,留守儿童需要的是人,而非物。教育的中心是人的陪伴,而非漂亮的房舍,尽管安全舒适的教学楼也是必要的,但却不是根本的。

世上何来留守儿童?儿童原本是相对于成人而言的生命存在,因为父母外出,缺席于儿童的成长过程,成人不再作为儿童成长过程中的生动他者,留守儿童的儿童性就被大大弱化。正因为如此,他们更需要的是真诚接纳、包容、理解,贴近他们的生活,陪伴他们的成长,让他们找回自我生命中的儿童性,孕育他们身上的属人性。虽为留守儿童,但他们都是活在世界之中的人,活在乡村世界中的人。他们需要的是以属人的方式生活、成长。他们不是施予的对象,他们需要的不是我们的施舍、垂范、怜悯,而是人与人之间的陪伴,是我们跟他们在一起,准确地说,是我们在一起,我们和他们共有一个世界,不分彼此。

孩子们原本生活在属于他们的乡村世界之中,比之于外在的世界,他们确实匮乏,但他们依然能在他们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生命的欢乐。一旦我们的支教纯然只是以某种优越性揭开了他们世界的不足,让他们意识到他们世界的匮乏,反过来,当他们带着这种匮乏感而生活的时候,他们就难免对周遭事物的态度发生转变,原本能带给他们欢乐的事物也难免变得晦暗。这样的结果很可能是他们一方面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另一方面他们又从既有的生活世界之中找不到原有的快乐。正因为如此,他们真正需要的是有人能跟他们一道,陪他们一起进入那个世界,感受那个世界的欢乐与疼痛,一起去在生养他们的土壤中寻找、创造生命的意义,也让他们在人与人的彼此温暖之中真实地获得自己的属人性。

我问及蒙志合来中国的理由,他的回答同样简洁而耐人寻味,他喜欢乡村孩子,只有跟乡村孩子在一起,他才觉得舒适,而德国已经没有乡村。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世界过于繁杂、纷扰,容不下他如此纯粹的心灵。只有乡村孩子的纯净,才能让他找到家园感。他之所以能不远万里,到中国偏远的乡村,几无实际回报地跟孩子们摸爬滚打在一起,那就是他安顿自我生命的方式。这个表达或许依然不够准确,过于僵硬,严格地说,他从不执着于我们常言的自我,他既不是带着一个先见的自我进入孩子的世界之中,寻求与孩子世界的一致;也不是有意识地通过跟孩子们的交往来找寻自我,建构一个自我,他就是如此安然淡定、快乐自如地活在孩子们的世界之中,就像盐,撒在乡村孩子的世界中,或者融化在乡村孩子的世界中。

李磊告诉我们,志合害怕被人宣传,被人崇拜,尤其害怕别人对他的期待。他不喜欢提升自己影响力的事情,觉得影响力越大,就会让自己活得越不自由。为此,他来长沙前,专门发来强调自己工作范围的短信和邮件,“能帮你们做的有:研究留守儿童与志愿者的关系;交流帮你们去观察某事情;共同完成某些做法……不能做的有:以扩大影响力为目的的事情;公开出面……”他诚恳地写道:“我非常高兴终于找到一个又需要我,又能让我完成自己使命的组织。但一定要注意:我不能参加以扩大影响力为目的的事情,你们也不能用我的名字去做有社会影响的事情。”这就是志合,他活得如此纯粹。他并无意于创造典范,但他确实给我们提供了如何走向乡村孩子抑或是如何走向一切他人的最好的阐释。

我突然明白,在志合那里,关爱留守儿童不是一个社会问题,而是一个人性问题,是关乎自我的个体性生命的问题;不是带着城里人的悠然,给作为遥远而陌生的他者的乡村少年送去温暖,而是不远万里,找寻自我生命的出路。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了无痕迹地融入乡村孩子的世界,聆听并成为其中的喜怒哀乐的一部分。他不想着改变乡村孩子,恰恰改变静静地发生;他不想着担负何种责任,责任自会真实地生长。

从卢安克到蒙志合,变的只是一个外在的符号,不变的是生命的陪伴。一个来自德国的异域青年,凭着他天性的真纯与良善,几无挂碍的走向广西板烈小学的孩子,走向湘西山区的少年,他远远地走在我们前面,走向原本生于斯长于斯的吾乡吾土的孩子,融入其中,鱼水难分。我们与乡村孩子的距离,说远就远,说近就近,非关国籍、肤色,只关乎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