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真的废了科举了吗?

废科举,开学校。这是晚清变法革新的内容。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努力,这个革新据说实现了,在现代中国,据说已经不再有科举,有的都是现代化的学校了。

但是,中国真的废了科举了吗?

我想,中国人心中对待大学的态度,很多还是对待科举的态度。在科举中形成的心理,很多也都留在现在的大学教育中。

比如按道理说,各种不同内容的学校之间是难以比较的。按道理说,如果我喜欢学习林学,我只需要在北京林业大学、东北林业大学等学校中去比较选择。只要我进入了这些学校中,我觉得最好或最适合我的学校,就应该说我达到了我的最高目标。我应该不觉得我比上了北京大学的人差,因为北京大学并没有林学专业,我们之间是没有什么可比性的。但是,现实显然不是这样的。我就在北京林业大学做教授,我们北京林业大学的学生,都认为自己比北京大学的学生要低一头。因为北京大学是全国第一,而我们只不过是个一类重点而已。我也曾经告诉学生说,北京大学的心理学在基础心理学、生理心理学等领域比我们学校心理系当然是强得多,但是我校心理系的心理咨询和文化心理是有自己的特色和特长的,我们不需要自惭形秽,但是有人觉得“这不过是朱老师自高自大或者掩饰自卑的一种说法而已,我们怎么可以和北京大学比较呢”。

在大家的心中,各个大学,当然是有一个心目中排名次序的。考大学的过程,就如同过去的考举人考进士,当然有一个统一的排名的。遥想我自己当年高考时也是一样,我其实也挺喜欢文科,但是当时大家都认为,考文科的人都是数理化不行的人。我数理化都还不错,所以我当然不肯考虑去考文科,丢不起那个人。

中国古代最大科举考场戊子科(1888年)

考大学的方式,也促使学生们这样想。我们的大学不是各自招生,而是全国统一招生,有统一的考卷,当然也就有统一的分数。考分高的,有权先选择更高级的学校。这个情况下,如果我的考分够上北京大学的,我仅仅因为自己有兴趣于林业,就选择了北京林业大学,北京林业大学所需要的考分并没有那么多——那我多出来的那些分数不就“浪费了”?我想将来如果婚姻也全国统考,一定会很有趣。青年男女可以参加统一考试,评一下经济条件分数、外貌吸引力分数、品德分数和智力分数等。最后让高分的男性先挑女孩子,剩下的给低分男性。如果考虑到女权,也可以让高分女性先挑男孩子,剩下的给低分女性。如果这样做,高分男女还会爱上并选择低分女男吗?而那样的婚姻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考大学也就罢了,研究生阶段本来不是全国统考。我刚刚招硕士生的时候,还可以自己命题,招相对比较适合我这个方向的研究生。但是后来我的心理学专业,教育部居然实行了全国研究生统考。心理学这个学科中,各个研究方向的研究内容本来差异很大。研究实验心理学的,和我们研究心理咨询与治疗的,方法上差异奇大无比。结果考我们这里的学生,必须和其他学生一起考北京大学或北京师范大学出的题目,实在是好笑。这就好比我是个举重教练,要招生的时候,学生要先参加短跑考试,根据短跑成绩决定他是不是可以参加举重队。

这样做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中国还在用过去科举的思维方式在办大学。科举是全国统一考试的,而且越往后来越不分科目。所有的科举考生的成绩可以放在一起比较,得出一个统一的名次。

还有,中国古代越往后期,科举所考的内容和科举后所做的事情,是越没有多少关系的。比如明代开始,考试考的是八股文。但是考上了之后,你可能做任何一种工作,可以去礼部也可以去兵部。中国高考虽然不完全如此,但是也有这样的一个倾向。对于学生来说,高考也就是一个上大学、上好大学的敲门砖。高考只要分数高就好,至于学习了哪些知识,学生们却并不是十分在乎。我常常发现,许多成年人对一些基本的科学知识都不清楚,而这些知识实际上在初中大家就都学过。如果我问:“这些不是在初中就学过吗?”大家一般会回答:“考完了就忘记了,谁还会一直记得。”考完就忘,对大家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同样,我在大学三年级讲课时,偶尔会提到一些在二年级的其他心理学课程上讲过的知识,许多学生听到的时候,也仿佛是第一次听说一样。他们一年前学习的东西,现在也忘记了。当然我相信,等到大学毕业后,我所讲的知识,不少学生估计也都忘得差不多了。上大学的意义,仿佛只是为了得到一张证书——但是如果你学习的东西都忘记了,拿这个真证书的大学毕业生和那些买了假证书的“大学毕业生”又有多少区别呢?何必花费大好的四年时光来学习,而不花费几百元买个证书呢?推而广之,从小学到中学,全国的上亿学生日夜苦读,毁掉了童年应有的快乐幸福,学习了很多没有用的或者过后就忘记的知识,也不过就是为了高考时的一个排名。这是多么大的浪费。还不如规定所有高二前学习的内容都不考,高三一年学习什么提前不知道,让大家在高三那一年浪费点时间去为排名奋斗好了。人生的精力也是一种资源,高考是这种资源的巨大浪费。

宋人科举考试图

科举式的学习之弊,现在其实人人都知道,那就是违背了教育的本质,学习不是以获得知识和能力为第一目标,而是以分数成绩为目标。学习考试成了一块敲门砖。这种把受教育当作敲门砖的心理,是在中国漫长的科举制度时期形成的。

科举制度开始于隋朝,本来是个好东西。因为在科举制度之前,官员选拔一是世袭,二是荐举。官二代当然喜欢世袭制度,但是寒门子弟在世袭制度下完全没有出头的机会。荐举虽然好一些,但是也不能保证公平。而有了科举考试制度,每个人就都有了机会。固然机会不是平等的,但是毕竟寒门子弟也完全有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高级官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但科举既然是为了富贵,所以也必然带来功利性的学习心理。多数学子们在学习的时候,想到的不是所学的东西如何,而是通过学习换来功名富贵——有句话叫作“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学子们所学的书是儒家的经典,但是学习者的心态却是纵横家苏秦的心态。

江南贡院放榜图

帝王们也鼓励学子们的这种心态。毕竟,让学子们用这样一个途径追求功名,是方便统治者控制的。因此,帝王们也给了科举成功者很高的荣誉,比如,唐朝新科进士可以参加探花宴。状元用金质银簪花,其他进士用彩花,用鼓乐仪仗簇拥着出正阳门,跨马游街。想想这样戴着花骑着马,被人簇拥着去街上炫耀,是多么满足人的自恋啊。人人争看,个个夸赞,马上的自己春风得意,这样的幸福又会让其他人多么的羡慕。于是这些羡慕者中,又肯定会有很多人立下誓言,要努力读书,好让将来有一天自己也能如此荣耀。宋真宗在劝学文中直截了当地告诉学子:“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读,读,读!书中自有千钟粟;读,读,读!书中自有颜如玉。”也就是说,读书可以带来衣食无忧,带来富贵,带来美色。金钱美女这样的**,让人读书,当然读书的人数会大为增加。但是,读书的目标,就不是以读书明理为中心,而变成了以金钱美女为中心了。

范进中举

虽然读书的人中,最后能够中举、中进士甚至当状元的人是少数。但是只要有,就能够激起人们的追求。儒林外史中所描写的范进,本来是一天到晚被老丈人瞧不起并且非打即骂的窝囊人,一旦中举,老丈人对他的态度立刻天翻地覆地改变,周围有人自动送钱上门。这种例子只要有一个,就会成为方圆百里的榜样。这好比买彩票中大奖的人非常之少,但是只要有,就可以燃起别人中大奖的希望。我们在民间戏剧中,可以看到许多这样的故事。某个书呆子,本来干什么都不行,傻乎乎地被人瞧不起,当然还会很穷,却喜欢上了一个千金小姐。于是他们的爱情遭到了强烈的反对。但是,书呆子考上了状元,于是一切转变。小姐那势利的父母后悔自己有眼无珠、懊悔不已。直到最后,宽宏大量的状元原谅了他们,事情转变为大团圆结局——这种故事中,主人公几乎就是一个苏秦的翻版。苏秦当初不成功的时候,回到家父母妻子不理睬他,嫂子不给他做饭。等苏秦成功之后回家,嫂子匍匐在地迎接。苏秦明知故问:“你以前那样傲慢,现在怎么这样恭敬啊?”嫂子也直接回答:“因为兄弟你现在有钱有势啊。”书呆子当上状元后,那种扬眉吐气的心理,实际上和苏秦一模一样——虽然他们学习的本来是儒家经典,本应该不在乎这些名利的。

这样的故事和戏剧,强化了中国人的心理,我们并不在乎一个人实际的才能,这个人可以实际上是个窝囊无能的书生,但是只要他有希望科举成功,那一切都不成问题了。这甚至和苏秦的情况还有所不同,苏秦还必须真的有政治才能,而书生们是不是有政治才能也不重要,只要他们有考试的才能就可以了。

其实,对于一个社会来说,真正侠肝义胆为国为民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人总是少数,一般人接受教育为了功利目标,这本也没有什么不正常。问题出在,科举式的教育是一种“计划经济式的”,或者叫作“国家垄断式的”教育,而不是一种类似“市场经济式的”教育。如果是类似市场经济式的教育,那么,不同的学校教不同的知识或者技能,不同的学校有不同的教育思想和方法。然后,这个社会中不同的领域,不同的机构,根据自己的需要去选择适合自己的人才。教育中人才的标准会是多元化的,人才的特点也是多元化的,就不会出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这种高考。如果是类似市场经济式的教育,没有唯一的标准,则大家选用人才时,也不会用这个唯一的标准——北大清华最高,其他的都低。那样,选才时人们会更多根据自己的需要,根据学生所真正学习到的才能而不是他们所在学校的排名来选择人才。这样,学生也就不会仅仅考虑自己的分数,也需要考虑自己能学习到多少真正对将来的工作有用的知识和技能了。计划经济式的教育下,因为有统一管理评估,就不能做到多样化。

还有一个问题是,人类的求知,如果能够有时不考虑任何功利,纯出于求知欲本身,会更能有成果。就如庄子所说,这种“无用”的好奇心,也许反而能够给未来的人类“大用”。好的教育中,必定有一部分是这种不求当时的实用价值的知识探索。西方教育中,很重视这类教育。而在中国古代,也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传统。古代风雅之士,在夏日芭蕉叶下,冬日雪窗旁,所读之书,也并非“八股要术”,而都是一些熏陶品格、涵养性情、开阔视野的非功利性的读物,或是一些愉悦身心的诗词歌赋等。西方教育中,注重求真的更多,所以有一些非功利性的科学研究。中国古代,注重善和美的更多,所以有很多非功利性的文学作品。科举式的思维,和这些非功利性的教育思想是不相容的。故而《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父亲并不赞成宝玉学习太多诗词歌赋,即使是《诗经》也认为学不学不重要。这样一种科举式的思维下,学子们失去了求知、受教育和学习的乐趣。在没有乐趣功利性的“苦读”中,培养的是对真正的知识、真正的学习没有什么兴趣,只是重视现实功利的人,而不是热爱学习、喜欢探索、品格高雅的人。科举式的教育让人更庸俗,而不是启发出人性光辉的一面。

那么,怎么办呢?高考制度的全面改革,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实现的。但是,我们至少可以逐渐淡化它的重要性。其实在现在,考上一个排名更靠前的大学,也未必就一定会得到千钟粟、黄金屋或者颜如玉。名校毕业生找不到好工作的也比比皆是,非名校的学生如果工作中真的有实力也是可以脱颖而出的。更何况还有那些海外的学校,是不同于我们的科举式教育的。父母们常常认为:“考上一个名校就一切OK,不然就一生没有出息。”这个想法实际上一半是幻觉,是过去科举心理的一个遗留而已。看清了这一点,父母们对孩子的“考大学焦虑”就可以有所减轻,而孩子们也就获得了一点点空间,可以让他们的生命自由生长。另外,科举心理的遗留,让父母们在心中太过于向往那种“孩子当了状元”的自恋满足。仿佛孩子上了一个好大学,自己心中就看到了一幅自己的孩子(甚至可能是自己本人)披红戴花骑骏马的场景——要知道,那个场景是不存在的。

当我们心中的科举不在了,我们才可以说,我们真的已经废除了科举。

附言:这篇文章比较注重讲科举所带来的负面心理影响,其实科举也有一些正面的意义。如何发扬这些正面的意义,也是值得我们去思考的,只不过那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