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在厦门大学

1926年9月,鲁迅到达厦门,任厦门大学文科教授兼国学院研究教授,开设中国文学史和中国小说史课,每周5节。此外,他还给国学院研究生做专题讲演,指导研究生学习,批改他们的作业,并为国学院专刊、校刊撰稿等,工作十分繁重。特别是编写中国文学史讲义,因校图书馆存书不多,鲁迅得自己设法到外地买书,向友人借书,相当费事。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上说:“看看这里的旧存讲义,则我随便讲讲就很够了,但我还想认真一点,编成一本较好的文学史。”[73]

鲁迅讲课,受到青年学生们的热烈欢迎。当时厦门大学的学生很少,文科生原来只有十几个,但鲁迅上课,除国文系的全部学生,还有英语系、教育系的学生听课。此外,法科、商科、理科的学生,校内的助教,校外的报馆记者、编辑,也都闻风而至。座位满了,许多人只得站着听讲,因为听课的人远远超出预计的数目,讲义不够,拿不到讲义的人便上课记笔记,下课赶紧借讲义抄。

鲁迅在厦门大学讲的文学史,从文学起源到汉代司马迁,共分十章。他一开始便批判了“仓颉造字”“文字得圣而传”等英雄创造历史的传统说法,认为文字创造“绵历岁时”“且由众手”;还明确指出,“归功一圣,亦凭臆之说也”。[74]

鲁迅在厦大讲的中国小说史课,同中国文学史课一样,在校内外产生了强烈的反响。

据当时的学生俞荻回忆:“鲁迅讲学,并不像一般‘名教授’那样,只干巴巴地一句一句地读讲义,枯燥无味地下定义。他的讲话也和他的作品一样地丰富多彩。他讲到某时代的代表作家及其作品的时候,善于引用适当的、丰富的资料来详尽地加以分析,雄辩地加以批判,说明什么应当吸取,什么应当摒弃。听他讲学,好像小学生听老师讲有趣的故事那样,唯恐时间过得太快!”[75]

厦大的学生和鲁迅的感情很好,许多本地的学生有时星期天也不回家,留在学校里,鲁迅倘若上街,他们便随同去当翻译。鲁迅的宿舍里经常有学生来请教各种各样的问题,他们从鲁迅的充满热情的谈话中汲取了前进的力量。鲁迅支持并帮助进步学生先后成立了“泱泱社”和“鼓浪社”两个文艺团体,筹办《波艇》月刊和《鼓浪》周刊。

鲁迅在培养青年文学新军上“耗去生命不少”,但为了组织向旧社会进攻的宏大队伍,他从不吝惜自己的心血。鲁迅在厦大像在北京时一样,他为文学青年“打杂”,在百忙中为上述两个刊物改稿、审稿,还经常恳切地鼓励学生不要怕自己的作品幼稚。他说,成人都是从小孩变来的,初学的人也只能如此。有时他还把写稿的青年找来,提出自己的意见,启发、引导他们把作品写好。有一次他对一位学生说,你的这一篇倒像一首抒情诗,只可惜带点学生腔,但是你现在也只能如此。不过,以后还得多多阅读各种名著,好扩大你的眼界,对社会生活也要多观察,这样你的题材就不会太狭窄了。

鲁迅在厦门大学,时间虽只有130多天,但他做了许多工作,除上面所提到的教学工作外,还写下了大量的作品,完成了好几部书的编辑、校订工作。他写了5篇《旧事重提》,两篇《故事新编》,还有《华盖集续编的续编》,《汉文学史纲要》,《华盖集续集》的《小引》,《坟》的《题记》及《后记》,《〈争自由的波浪〉小引》,《〈绛洞花主〉小引》,《〈走到出版界〉的“战略”》,《新的世故》等,共17万多字。

此外,鲁迅还编了《坟》《华盖集续编》,校阅了《争自由的波浪》《卷葹》等书……鲁迅的工作效率,实在是惊人的。

初到厦门,鲁迅对北伐的进展感到十分兴奋。但不久后他就发现,厦门的学校与社会和北京一样腐败。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我以北京为污浊,乃至厦门,现在想来,可谓妄想,大沟不干净,小沟就干净么?”[76]他放弃“休息几时”的打算,又举起投枪,向旧世界开战。

与鲁迅发生冲突的是厦大的校长和几个教授。[77]他们们是当时又一伙代表封建文化和帝国主义文化的“正人君子”,鲁迅与他们的冲突,在当时是“不可调和”的“根本冲突”[78],是“五四运动”以后新文化与封建文化、帝国主义文化的斗争在厦大的反映。

厦大当时的校长林文庆是个尊孔派,开口不离孔子。他把《大学》上的“止于至善”当作校训,以“人人为仁人君子”作为培养学生的宗旨,经常在学校的周会上讲“君子独善其身”“治国平天下”,等等。在他的影响下,“五四运动”虽已过去7年,尊孔复古思潮还是笼罩着全校。

鲁迅一到学校,来看望他的学生就告诉他校长如何提倡复古、尊孔,学生如何背古书、弄古文。鲁迅对他们说“这应该改变一下”“我会给你们一些帮助的”。到校刚过一个月,鲁迅与林文庆一班人就进行了一次反尊孔与尊孔的激烈交锋。1926年10月3日,厦大开“恭祝圣诞”大会,林文庆在演说中宣称“孔子学说实为千古不灭之学说”。[79]11天之后,鲁迅应邀在厦大周会上演讲,公开反对林文庆的尊孔读经思想。他的讲题是《少读中国书,做好事之徒》。他说:“我在北京,就看到有些人主张读经,提倡复古。来这里后,又看见有些人老抱着《古文观止》不放。”他说:“过去凡是主张读经的人,多是别有用心的。他们要人们读经,成为孝子顺民,成为烈女节妇,而自己倒可以得意恣志,高高骑在人民头上。”[80]鲁迅揭露了尊孔派的卑劣用心,号召青年学生要勇于做改革社会的“好事之徒”,从实际出发,从小事做起,推动社会一切事物的改造、前进。林文庆畏惧鲁迅反孔言论的流传,在发表演讲稿时把“少读中国书”部分断然删去。

林文庆的另一个特点是崇洋,在他的影响下,厦大又迷漫着崇洋思潮。尤为突出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拜金主义在厦大特别吃香,学校如同一所高等“学店”。鲁迅说:“厦大是一个秘密世界,外面谁也不明白内情。据我所觉得的,中枢是‘钱’,绕着这东西的是争夺,骗取,斗宠,献媚,叩头。”[81]

学校以金钱为中心,学校当局便依仗金钱势力,把教职员当奴仆看待,唯恐花了钱雇的工不出力。鲁迅说他当时过的是“农奴生活”“等于卖身”[82]。到校不几天就有人在问计划,问几时有成绩,希望从速做工作,多多出成果,像养牛之每日挤乳一般。鲁迅对此十分厌烦。有一次,林文庆又催问有什么学术成果,鲁迅立即把足足可以抵三四年研究教授成绩的《古小说钩沉》稿子交出去,但是,“放了大约至多十分钟罢,拿回来了,从此没有后文”[83]。

在这金钱至上的“学店”里,店老板的头脑里有一条成规:有钱才有发言权。1926年11月22日,国学院召开经费问题的讨论会,林文庆借口学校基金缺乏,要裁减国学院的经费预算。计划出版的《国学院周刊》也要与《厦大周刊》合并。对这个只重金钱、漠视研究成果的措施,到会的人中有人表示赞成,有人提出异议,但更多的人则是心里不满,口上却不敢反对。林文庆看到应诺之声寥寥,十分恼火,立刻摆出老板的架势,傲慢地说:“学校经费是有钱人拿出来的,只有有钱的人,才有发言权!”鲁迅按不住心中怒火,挺身而起,掏出两个银角子,“啪”的一声摔在桌上,说:“我也有钱,我有发言权!”鲁迅这种不畏横霸的气势,使林文庆十分狼狈。会后,鲁迅又据理抗议,林文庆只好撤销自己的提议。[84]

主子摆架子,逞威风,一些“惟校长的喜怒是伺”的人则百般献媚争宠。有一次,鲁迅被拉去参加校内的“恳亲会”,学生指导长在会上发言,公然把校长比作“父亲”,说:“首先是,我们要感谢林校长,给我们点心吃。其次是,我们教员吃得多好,住得多么舒服,薪水又这么多,应该大发良心,拼命做事,而校长如此体贴我们,真如父母一样……”鲁迅气得“真要立即跳起来”。哲学教授缪子才也起来驳斥,稀奇的是,一个“洋教授”竟然还起来为学生指导长辩护,说什么在西洋,“倘说谁和谁如父子,也就是谁和谁如朋友的意思”云云。对这些洋奴们的“大识见”,鲁迅厌恶透了,他愤然离席,并决计离开厦大,不与这些甘为奴才的“金钱下的人们”为伍。[85]

特别使鲁迅厌烦的是几个当时属于《现代评论》派的走卒,“学者皮而奴才骨”的人物。他们经常刁难鲁迅,给鲁迅“小刺戟”,想排挤鲁迅,把厦大变成他们宣传封建文化、帝国主义文化的天地。鲁迅断然地说:“我是不与此辈共事的,否则,何必到厦门。”[86]

由于与校长尊孔崇洋的办学方针从根本上对立,由于《现代评论》派的势力在厦大有逐渐膨胀的趋势,鲁迅决定提早离开厦大。原来订约任教两年,结果半年未到,鲁迅就辞去一切职务。

鲁迅的辞职,使敬爱鲁迅并得到他巨大帮助与教育的进步学生对校方大为不满。以共产党员罗杨才为首的进步学生掀起了挽留鲁迅的热潮,后来又由挽留运动转为改革学校运动。鲁迅离开厦门前,一场大规模的改革学校的风潮终于爆发了。1月7日,厦大到处张贴出“打倒刘树杞,重建新厦大!”的标语。刘树杞当时是厦大教务长兼理科部主任,是厦大的当权派,学生把矛头首先指向他。后来,风潮又发展到罢课、罢考。学生们揭露了学校的种种黑暗现象,给林文庆等以猛烈攻击。林文庆一面假意设宴“惜别”鲁迅,一面又在背后造谣说鲁迅“并非预备在厦门教书的”,是来“捣乱”的,是“放火者”。鲁迅早就预料到这一手,他坦然地告诉许广平:“放火者就放火者罢。”[87]

鲁迅于1月15日上船离开厦门,离开前一个月,他就下决心:“……到广州后,对于‘绅士’们仍然加以打击。”[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