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教师自我认同的时间特性
时间是自我认同建立的土壤。对变革教育中教师自我认同的研究需要俯身凝视其建立的这片土壤是否已经干枯,是否已经被剥夺或者是否已经被抽离了养分。无论如何,通过对时间的审视,我们能够发现教师自我认同遭遇的客观而真实的困境。而对困境的呈现意味着我们将找到重建的支点。
只有当我们试图根据群体的希望、渴望和目的去理解它的时间观念时,才能够清楚地把握群体最深层次的心智结构。[1]因此,时间是观察和认识人类生活的重要视角。教师的自我认同在时间的脉络中形成并变化,在时间的维度上形成了自身的特性。这些特性对我们认识和理解教师职业自身的本质属性具有重要的启发性。
一、教师自我认同的过去重构性
过去是我们无法抹去的经历和记忆,过去以一种我们无法左右的方式影响着现在。或者说过去是一笔人生的遗产,然而我们却不知自己都继承了什么。教师的自我认同,无论是个体的自我认同还是集体的自我认同都涂上了浓重的过去的色彩,而其中,有的色彩是鲜艳的,有的色彩则是灰暗的。我们除了要看到这些色彩,还要去了解过去究竟以怎样的方式影响着教师现在的自我认同。
(一)教师个体自我认同的过去重构性
人们是永恒的现在的囚徒,因为,我们总是生活在现在。然而,每一个现在都不是孤立的,都与过去和未来发生着无法切断的关联。相对于过去而言,每一个现在都是打上了过去烙印的现在,或者都是沉淀了过去的现在。对于具有主体性的个体而言,每一个现在都是在主体性反思过程中进行了重构的现在。因为,“自我反思性恰恰意味着人们能够超越现在:过去与将来可以在现在得到表象。通过记忆及有关姿态意义的实践性知识,过去表象现在。”[2]尤其对于处于变革性时代的教师而言,当他们面对种种新的挑战和经验时,经常会回到过去的经历和体验中寻求意义与支撑。也就是说,“当面临新经验时,人们回顾过去,从而重新对其进行评价,并且因此改变自己未来的行为和期望。”[3]而这里的“过去”不是真实的过去,而是过去在现在的表象或意义的作用,而且这种表象或意义是很容易发生变化的。过去被重构了。此时的过去是被“象征性重构的过去”。而“对过去的重构让人可以继续执行一个受阻的行动。”[4]
在教师个体自我认同的构建过程中,过去的经历和记忆对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种影响涉及一些关键人物和关键事件。这里的关键人物涉及最多的就是“我的老师”和“我的第一届学生”,而关键事件往往是令教师“感动”和体验到“成就感”的事件。在有关过去的记忆中,教师大多留存了“积极的过去”,从而为自己现在能够坚守职业找到支撑性的力量。教师在访谈中会不由自主地回忆“我的老师”,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我的“好老师”,他们作为“好老师”的图式存储在教师的记忆中,形成他们对于优秀教师的最具经验性的理解,并且在自己的身上进行传承性的演绎。一位中学英语教师存储的是自己大学的语文老师,这位老师会拓展自己的种种生活经历来影响学生,例如,他会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去火葬场,体验生命逼近死亡的状态,然后启蒙学生对生死的理解、对生命的珍视。而这位英语教师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也努力让自己拥有更丰富的人生阅历从而给学生更广阔的影响。为此,他考取导游证,利用每个周末出去当导游,然后回来把自己走过的名山大川,把自己种种旅途的经历和体会,拍成照片,写成诗文展示给学生。虽然方式不同,但精髓都是一样的。而当老师们回忆自己的学生时,很多人都谈及了自己的第一届学生。因为第一届学生处于教师入职阶段建立自我认同的关键期,因为教第一届学生时有更多的**和梦想,所以,老师们往往与第一届学生建立了深厚的情感,甚至是终生的情谊。经常回来看望老师的,往往是第一届学生。因为与第一届学生之间发生了浸入生命的情感关联,体会到了付出所带来的持久的情感回报,所以,第一届学生给教师的自我认同带来了重要的积极情感体验。
此外,一些关键性的“感动事件”和“成功事件”,都沉淀在教师对过去的记忆中,成为他们幸福的回忆和抵抗当下“消沉感”“倦怠感”的积极力量。生日时的贺卡,生病时的关心,结婚时学生站立成的“心”形队列以及教师节学生发来的一个个短信,都成为令人“淡淡微笑”的瞬间,凝结为一种内心单纯而深厚的情感记忆。另外一种类型的关键事件是“教师培养出了令自己欣赏的学生”而形成的累积性的自信和价值感。经过自己帮助而度过青春叛逆期,成为“回头浪子”的学生,经过自己辅导而获得全国作文特等奖的学生,老师把孩子的作文压在自己的褥子地下,一压就是十多年,借由学生的过去,教师证明着自己存在的价值。
纵观这些过去的记忆,可以发现,教师对于过去在进行整体上的“美好”的重构,他们尽可能筛去那些烦恼和不快,留下那些幸福和感动,并且告诉自己“拥有这些,当老师就值了”。过去没有过去,过去以一种缄默的方式影响着现在乃至未来。教师在个体的层面上尽可能积极地寻找着能够带给自己信心和力量的依据,这是一种生存的策略,以缓解现在的不如意所带来的烦忧苦闷。
(二)教师集体自我认同的过去重构性
教师对过去的重构除了在个体自我层面上展开,还会在集体层面上展开。集体层面上的记忆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如果说过去会影响到现在,那么反过来,人们对过去的重构总是与现在相关联的。过去或者是对现在的一种补偿性解释,或者是对现在的一种对比性解释,再或者是过去与现在出现了“惊人的相似”,总之,对过去的重构总是在不同程度上参照了现在,融入了人们对现在的体验和反思。
对于教师而言,因为在现实体验到了教师尊崇地位的丧失而怀恋那个“天地君亲师”的时代,怀恋“师道尊严”的文化氛围。这样的怀恋是对现实中难以体验到应有的尊重而唤起的一种补偿性的记忆。一些教师会讲道:“原来的人们都称呼教师为‘先生’,充满了对先生的尊敬和信任。会把孩子交到先生手里,叮嘱孩子一定要听先生的话,给了先生无上的信赖。而现在的家长则会对老师不屑一顾,甚至跟孩子说,你们老师敢动你一下,我不会放过他的。真是今不如昔啊!”
而另一种典型的集体记忆则是“臭老九”的称谓。这一称谓里包含了一种作为职业群体的集体自卑和伤感。这种自卑和伤感既与政治有关又与经济有关,因为政治地位与经济地位往往是相关的。当老师们在访谈中说到“教师就是‘臭老九’”时,他们一方面表达的是教师职业受到政治太多的影响和干预,而没有自己期待的那份自由。而另一些教师则会谈道:“原来是‘臭老九’,还能排上老九,现在都是老九之后轮不上老几了。”这样的表达往往指向教师的经济收入,经济收入太少,让教师联想到历史上最卑微的集体处境。将这样的历史记忆拉入现实,无疑有一种酸楚,而这种酸楚往往是个体无法左右和改变的,是一种集体命运。
教师的社会声望和地位在市场化经济时代所面临的挑战和危机令教师集体层面的自我认同感较低,因此,所形成的对于过去的回忆往往形成一种消极性的印证,影响到个体的职业理解和体验。教师将过去作为现在的参照系,而这一参照系下所表达的却往往是对现在的失望。此种集体认同的过去重构是一种基于现在的重构,在表达失望的同时也表明了一种希望现在朝向一个美好未来的期待。因为,“现在既是一个朝向新的象征性重构的过去的出发点,也是一个朝向未来目标和期望的起点。”[5]
“由于过去不再把它的光芒照向未来,人们的心灵在晦暗中游**。”[6]
二、教师自我认同的未来主导性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是一项指向未来的事业,因为“教育是形成未来的一个主要因素”。教师通过培养走向未来的人而形成其对人类未来的重要影响。在这个意义上,教师可以称之为人类未来的助产士。因此,在教师的自我认同中,未来无疑是一面重要的镜子,通过这面镜子,教师衡量自己的价值。然而,这面镜子并非总是清晰,教师对这面镜子也并非总是确信,未来,因其与现在的时间差而留下太多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恰恰成为教师自我认同的挑战,考量着教师的价值选择与坚守。
(一)依赖学生的未来建立自我认同
教师职业总是基于现在而又孕育着未来,并且可能是遥远的未来。教师在现在播下的种子可能在十年、二十年之后才会开花、结果。因此,人们说教育是需要耐心和等待的。教育的滞后性使得教师的行动与行动效果之间形成了时间差。这个时间差可以隐藏很多东西。既可以隐藏庸师给幼小的心灵造成的伤害,也可以隐藏良师在心田上默默播下的善端。善与恶往往在多年之后才会真相大白。然而,此时一切都成了无法改变的结果,无法逆转的事实。所以,教师的时间与学生的时间重叠在一起,时间的不可逆性,令教师无法弥补自己在学生的生命之河中犯下的错误,所以有良知的教师才会有一种深深的“怕”——“怕误人子弟”。这种“怕”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也是对职业的敬畏。这种敬畏令教师形成一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教育谨慎,谨慎地面对现在,以希冀有一个踏实的教育未来。因此,教师的自我认同总是指向未来,用未来的价值标准来衡量当下自我的付出和努力。
一位高中老师自认为是认真负责的老师,可是他带的是艺术班,学生普遍不好好学习,对他的严格要求不太理解,甚至对抗。在这样的过程中,他告诉学生,也告诉自己“我现在对你们严格要求,为的是你们的将来。我‘宁可让你们恨我三年,也不让你们恨我一辈子’,我用这三年赌你们未来的30年。将来你们会理解我的。”在学生还不能理性地把自己现在的努力与自己未来现实的人生建立起清晰的认识和理解的时候,老师用自己负责任的态度去守护他们的未来,也在守护自己作为教师的未来。很多老师谈到,自己当老师最幸福的时候,就是等自己老了享受“桃李满天下”的感觉,学生们没有忘记自己,会从四面八方跑来看自己。而只有自己在教师生涯中为学生的未来负起责任,自己才能期待有一个幸福的未来。他们在用现在为学生和自己的未来奠基。这样的方式能够带给教师深刻的自我认同感。
(二)以“良心”为标准在现在与未来的冲突中取舍
由于价值取向的不同,教育的现在与未来并非总是一致的。对当前利益的强烈诉求,往往会造成牺牲未来的选择;而对于未来的认真负责,则需要放弃当下的眼前利益。在这种情况下,教师往往以“良心”为标准,在现在与未来的冲突中进行取舍。在这种取舍中,对于未来的“问心无愧”是教师建立自我认同的主导模式。也就是说,如果现在和未来是一致的,教师就会产生对自我的稳定的认同感;反之,当现在与未来冲突时,教师就会在内心深处产生自我认同的危机。
“我这样对学生,学生将来会不会恨我,骂我?”“我这样做真的是对学生好吗?”良心的叩问使教师不断反思自己的行为,调整自己的价值选择。然而,良心的声音并非总是被听到,或者听到也视若罔闻。因为,利益的**是强大的,沉湎于现在的教师会漠视学生的未来。在这种情况下,教师也许会在利益上收获颇丰,但是却会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无法建立其坚定的自我认同。
三、教师自我认同的时间冲突性
时间和生命的有限性造成了教师自我认同的时间冲突。如何能够在有限的生命与需要无限投入的职业之间取得和谐挑战着教师个体,影响着教师内心的自我认同。
(一)有限的时间与无限的投入之间的冲突影响教师的自我认同
“备课就是个无底洞”“对学生的投入就是无底洞”,“无底洞”形象地反映出教师职业在时间投入上的无限性。然而教师自己的时间是有限的,在这种情况下,教师总是感觉该备的课没有备充分就去上课了,自己就像“骗子”一样,去糊弄着上课。心里总是有一种不踏实和对自己的不满意,甚至是自责。与此同时,在班级授课制下,班容量的不断变大,使得教师很难关注到所有学生。尤其是那些在学习和行为习惯上存在问题的“差生”更需教师的关心和帮助,才能有所改变和进步。然而,教师的时间和精力使得教师难以有足够的投入去改变这些学生。此时,教师就会自责,认为自己没有尽到应有的职责,就会在内心产生自我怀疑,“我对得起学生吗?”“我是一个好老师吗?”从而产生了自我认同的危机。
在“时间就是成绩”“成绩就是名利”的现实教育中,教师会更加重视时间的投入和产出问题。究竟把有限的时间用来干什么成为考量教师内心价值标准的现实问题。教师把时间用在好学生身上,这些学生就会金榜题名,令教师名利双收,而用在差学生身上,则有可能“溅不出任何水花”,在这种情况下,一些教师选择了对“差生”的教育放弃,以保证同样的时间能有更显性突出的产出和收益。而教师在此过程中的自我认同无疑会因为自己放弃了对一部分学生的教育责任而受到影响。但这种影响也许很快会在强烈的现实利益的收获中变得不值一提或烟消云散。
(二)有边界的生活时间与无边界的工作时间之间的冲突
教师在生活的不同领域内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既有家庭角色也有家庭之外的职业角色。教师需要在不同的职业角色之间转换以确保角色之间的和谐。然而,对于教师而言,其工作具有无边界性。日本学者佐藤学对于教师职业的“无边界性”给出了这样的描述,“教师的工作无论在时间、空间上都具有连续不断的扩张的性质,具有‘无边界性’的特征。教师的实践是‘千头万绪’的,唯有教室里的日历和时钟在划分教育教学工作的段落。”而这种“无边界性”对教师职业的影响就是“带来了教师的职域与责任的无限制的扩大”“但凡牵涉儿童生活的一切问题都作为教师的责任担当起来。”[7]从而,造成了“教师日常生活中的繁杂、教师职业的空洞化和职业认同的危机”。
在教师的现实生活中,即使下班回到家里,仍然需要备课、批改作业,发校讯通,或者接听家长和学生的电话,处理各种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教师虽然人在家里,但是时间仍然是工作时间。此时,教师的家庭角色就会出现问题。一位教师的女儿因为妈妈总是在家里处理学生的事情,而感觉到自己的妈妈被别人抢占了,于是拔掉家里的电话线。这位教师因此和女儿产生了情感上的对抗,但是多年之后,却感觉对不起自己的女儿,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好妈妈,亏待了自己的女儿。这位教师的经历正是因为无边界的工作侵入了家庭生活而导致了自我认同危机。然而,如果教师在家庭生活中拒绝接听学生和家长的电话,则会面临伦理的问题,我是一个对学生负责任的老师吗?教师的生活需要边界,以保证家庭生活的和谐美满,保证自己在家庭角色上获得满足和幸福。然而,工作的无边界性则需要教师在学生需要的时候“随时可及”。这样的矛盾就会引起教师工作和生活的冲突,进而造成自我内在的冲突。
[1] [英]约翰·哈萨德.时间社会学[M].朱红文,李捷,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91.
[2] [英]帕特里克·贝尔特.时间、自我与社会存在[M].陈生梅,摆玉萍,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78、79、81.
[3] [英]帕特里克·贝尔特.时间、自我与社会存在[M].陈生梅,摆玉萍,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78、79、81.
[4] [英]帕特里克·贝尔特.时间、自我与社会存在[M].陈生梅,摆玉萍,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78、79、81.
[5] [英]帕特里克·贝尔特.时间、自我与社会存在[M].陈生梅,摆玉萍,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9.
[6] [美]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M].王寅丽,张立立,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1:3.
[7] [日]佐藤学.课程与教师[M].钟启泉,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3: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