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自我认同与时间
生命在时间之流中诞生、成长、慢慢老去,自我作为人类生命主体性的表现,伴随着生命的历程产生并不断追求着种种形式的确认。时间、生命和自我密不可分地交织在一起,彼此印证。因此,对于自我认同研究而言,时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视角或者维度。
一、自我认同需要自由自主的时间
时间是生命之舞的背景,时间是自我呈现的幕布。自我认同在时间中完成,时间是自我认同构建的必要条件。自我的实现和确证需要时间,自我内在的主体性需要自由自主的时间来凸显,在思考、选择中发现和确认自己。因此,时间并且是自由的时间,是自我认同的最基本的条件。
个体对自我存在的确认是通过行使自我的自由和自主来实现的,在自由和自主地驾驭自我的过程中,个体才能够发现自我的力量,确认自我的价值。而个体的自由和自主实现的一个基本保障就是能够在时间的维度上具有自由和自主。对空间和时间的剥夺是剥夺一个人自由的最常见的方式。在史坦利·柯恩和劳利·泰罗对长期服刑的囚犯的时间概念研究中,谈到囚犯对时间的体验。
时间的不真实性是显而易见的。每一秒钟都很漫长。从一个钟头到另一个钟头是何其漫长。当你提前告诉自己此后六个月——或者六年——要这般度过时,你会感到面临深渊一般的恐惧。底下是黑暗中的重重迷雾。[1]
为了记录日期,你必须留心计数天数,用“×”号标记每一天。某天早上,你就会发现已经过了四十七天了——或者一百二十天了,或者三百四十七天了!——而且过去的经历就像一条直线,丝毫没有间断——枯燥无趣,毫无意义。看不到任何一个划分时间的标志。经历几个月时间就好像只是许多天,经历几天时间就像只是许多分钟。未来的时间是可怕的,而现在是迟缓而沉重的。[2]
因为失去了对时间自由和自主地支配的权利,自我会处于一种压抑和沉重的状态之中。自我没有办法去设计和规划自己的生活,无法探索和实现自我的思想和价值,时间成为被束缚和压抑的单调的重复,失去了创造性和个性化的色彩。在这种情况下,自我认同的实现无从谈起。没有时间,就没有自我,没有自由的时间,就不会有精彩的自我。时间是一张画布,唯有自由,才能够使我们在上面涂抹出绚丽的色彩,这种色彩能够证明我们独特的存在。
二、自我认同需要有意义的时间
自我认同不仅需要物理意义上的时间,更需要社会或者伦理意义上的时间。个体能够在时间中发现自我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为自我的存在确立根基。齐美尔提出,有了时间的概念,生命被分割成一系列受界限限制的领域,被称作过去、现在与未来。生命经由时间被赋予某种导向,有了此前与此后,也有了增强或趋弱。倘若失去了时间的界限所赋予的导向,生命只不过是同一事物持续不断、不可避免的重复。因此,时间为生命设定了界限,而自我总是趋向于超越这一界限,去寻求意义。[3]所以,在时间中获得意义,体验到充分的存在感,是自我认同建立的充分条件。因为,无论有什么样的界限施加于生命,生命其实总要去超越它。在齐美尔看来,假如生命不被理解为具备超越性,假如不假定生命会溢出静滞的界限标志,那么文化就会被体验为某种势不可挡的压迫,而生命本身也就很难说有什么生活下去的价值。[4]对意义的追求正是生命在时间之流中存在下去的根本理由,而自我认同正是对这种理由的内在肯定。
如果在时间的流逝中缺乏了意义,那么自我体验到的时间将会是罗纳德·罗伊所描述的“单调的猛兽”,会令人发疯。因此,自我总是用自己的方式赋予时间意义,对抗时间本身的单调性,实现自我存在的丰富性。罗纳德·罗伊在对超长工作时间的工人的研究中发现,为了对抗“单调的猛兽”,工人们会“奋力坚守工作中剩余的快乐。”因为,“从心理上,任何一项工作都不可能丧失其全部的积极情感要素”,而且工人会在任何指派给他们的工作中发现意义。这种对意义的寻求和发现既是自我的力量所在,也是自我的需求所在。
在存在主义哲学中,海德格尔所提出的“向死而生”“人,诗意地栖居”,在本质上都是在强调为短暂的生命赋予意义,这是人的神性所在,也是人超越于一般存在的独特的存在价值的体现。人被称作思考的存在,人类的思考在最深处正是对短暂的时间性延续的意义的寻求和实现。唯有意义的支撑,才能够拥有诗意的生存。
如果人生纯属辛劳,人就会
仰天而问:难道我
所求太多以至无法生存?是的。
只要良善和纯真尚与人心相伴,
他就会欣喜地拿神性来度测自己。
神莫测而不可知?神湛若青天?
我宁愿相信后者。这是人的尺规。
人充满劳绩,但还
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三、自我认同依赖时间的连续性和统一性
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节点通过自我内在的连续和统一能够成为完整的自我生命历程。过去的自我值得回忆,未来的自我值得憧憬,现在则作为充满生机的桥梁连接起过去和未来。如果自我的时间脉络如此这般,那么自我认同的建立就会顺畅而完整,否则,就会出现断裂与危机。
当个体的自我对于过去充满悔恨,对过去的自我厌弃并轻视的时候,自我就很难轻快地进入未来的时间进程之中。而另一种情况则是,当个体自我总是把生命寄托于未来,无暇停留在现在充分地体验和实现当下的自我时,未来就像魔鬼一样引诱着自我。而萨特所描述的“沉沦人”,则是“不真实的自我”的“匿名”人处于“在场”模式,只存活于现在。而沉沦人受到日常惯习的影响,他的存在就可以简化为孤立的现在的简单“在场”,而真实的自我则能够超越现在,把过去和将来融合到现在。[5]因为对现在的沉沦,而丧失了这种超越和融合的能力,从而使现在成为意义困乏的存在。因而,缺乏现在这样一个真实的起点,未来似乎永难到达。此时的自我就像飘浮在空中的气球,难以在大地上扎根。而能够将过去与未来很好地连接起来的就是现在。每一个现在的谨慎操作,让我们拥有毫无悔愧的过去,也让我们能够对未来建立起现实的期待。因此,“人类意识的基本操作发生在现实的现在中,由不断新出现的印象流所构成,最后消失在不断进行的转换中,变换成记忆。而且,通过对过去经验的复制和对将来的预期,而超越对现实的此刻的基本处理。”[6]
此外,自我认同在时间中的建立需要自我在不同的时间节点上都能保持独特的存在性,保持一种内在自我的一致性。而时间的断裂和突变,则有可能打破这种连续和一致,进而导致自我认同的危机。这种时间的断裂很多时候是由社会变革或环境的变化所导致的,并非个体自身的原因使然。例如,社会学者流心在对中国社会变革中个体自我的研究过程中发现,社会的剧烈变迁会使自我的精神世界发生重大改变。“他对于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活着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产生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理解。”个体逐渐成为不同于以往自己的“他者”。而“成为他者的过程,是自我这一道德空间被重新构造的过程。其间,个人的自我理解出现了断裂,而非简单地改变个人好恶,譬如换件衣服或试用别的口红。”[7]
[1] [英]约翰·哈萨德.时间社会学[M].朱红文,李捷,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76、180.
[2] [英]约翰·哈萨德.时间社会学[M].朱红文,李捷,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76、180.
[3] [英]基思·特斯特.后现代下的生命与多重时间[M].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3.
[4] [英]基思·特斯特.后现代下的生命与多重时间[M].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3.
[5] [英]帕特里克·贝尔特.时间、自我与社会存在[M].陈生梅,摆玉萍,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76.
[6] [英]理查德·惠普.建构时间:现代组织中的时间与管理[M].冯周卓,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89.
[7] [美]流心.自我的他性——当代中国的自我谱系[M].常姝,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