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恨铁不成钢

已经辞去官职的恽毓鼎,对于时局的关注犹在许多身居高位、大权在握的当道之上,七月十二日(9月4日),他已经开始对“四川争路风潮甚烈”感到担心,并引发其对新政改制的批评。“此策创于邮部盛大臣,曾署名负责任。今当责成盛大臣妥办,不能办,则辞职,始合建国务大臣之本意。乃似以朝廷当其冲,监国忧烦,而部臣袖手,何必多此改制耶?”江南水灾,饥民暴动,恽毓鼎觉得“天时如此,人事如此,犹复侈谈立宪,举内外政而纷更之。我瞻中原,蹙蹙靡所骋矣。中夜悲愤,不禁泪下。新学小生,以此愚监国而骗功名;监国阁臣,以此自愚而忘宗社。人心尽去,宪将谁立耶?”清廷命督办大臣端方带湖北新军两营入川弹压晓谕,恽毓鼎敏锐地意识到:“此殊非计。两营乃张彪所统军,素乏纪律。吾恐保卫则不足,启祸则有余,乱其始此矣。”[16]

武昌文武官员相率弃城逃匿、而清廷悉置不问的消息,令恽毓鼎大为痛愤,“既无法纪,何以立国?悲愤填膺,手足俱冷。祖宗三百年缔造艰难之天下,以三年而尽弃之,岂能不哭?恨不呼列祖列宗,放声痛哭”。不过恽毓鼎特立独行,所愤也与众不同,“余近日悲愤交迫,见人辄痛骂政府,以抒其忿,几成狂易。呜呼!大好江山,竟使纤儿撞坏之耶?……时政之颠倒错乱,商人亦洞见之,岂政府反不知耶?无他,徇私嗜利之心胜,遂置祖宗基业于不顾耳。”(553)在恽毓鼎看来,祸根在于新政,“三年新政,举中国二千年之旧制,列圣二百年之成法,痛与刬除,无事不纷更,无人不徇私,国脉不顾也,民力不恤也。其为害,智者知之,愚者知之,即当权之大老亦未尝不知之。所不知者,我监国及四亲贵耳(洵、涛、泽、朗)。大老知而不言,廷臣言而不听。日朘月削,日异月新,酿成土崩瓦解、众叛亲离之大局,而吾属横被其忧。念及此,不禁放声痛哭。罪魁祸首则在张之洞、张百熙之力主令学生留学东洋。”(555)

恽毓鼎对于二张,可谓深恶痛绝:“今日大局之坏,根于人心,而人心之坏,根于学术。若夫学术之坏,则张之洞、张百熙其罪魁也。二张之昧良心,何尝醉心新政,直热中耳。因热中而甘心得罪圣贤,得罪宗社,他日公道犹存,非追削官谥不可。”(562)因为南省京官争相逃遁,车站行李堆积如山,恽毓鼎平日即主张用南人十,不如用北人一,现在益信“南人之不可用也”。(555)

九月初,清廷连续出台一系列挽救局势的重大措施:下诏罪己,开放党禁,赦免戊戌变政及犯革命嫌疑诸人;亲贵不得任内阁及国务大臣;开国会,庶政公诸舆论;平抑金融物价。恽毓鼎感动不已,悲喜交集,以为“应识抒哀诏,能回悔祸天”,(556)形势或有转机。不料事与愿违,各省纷纷独立,“大江以南割据之势已成。总之,兵权一失,倒持刀柄以授人,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已。中央集权,其祸如此!泽为首恶,洵、涛、朗次之,何面目以对九庙之灵乎?”(557)而且乱事初起,亲贵们率先自乱阵脚,先是从银行票号提取现银倒贴存入外国银行,从数十万至二百余万两不等,继而又到使馆街六国饭店群赁居之,每间房住十余人,每人每日收租洋9元,行李每箱一只日租3元,禁用仆婢,禁小儿夜哭。每餐仅饭一筒,盐煮白菜一器而已,甚至有宿于廊下者,饭菜粗鄙,规矩严苛,犹如模范监狱。而人尚若蚁之附膻,偷生受辱,一至于此。[17]

十月初一(11月21日),恽毓鼎闻知资政院建言剪发改历,大为不满,“当此分崩离析之秋,救亡不暇,忽为此大改革,惑民观听,愚氓误以为国家已亡,必生变动,是无故而搅之也。议员见识若此,何值一钱?亡国三妖:一东洋留学生,一新军,一资政院谘议局。三妖之中,尤以第一种为诸魔之母。毓鼎闻中官言,孝钦显皇后大渐时,忽叹曰:‘不当允彼等立宪。’少顷又曰:‘误矣!毕竟不当立宪。’是则侈言维新之足以亡国,圣母盖悟而深悔之矣。不料监国初政更扬其波也。”(561)

为了挽救大清王朝,已经不在其位的恽毓鼎积极奔走,和京师的志同道合者联络筹划,先是参与冯国璋等人的聚会,考求保安畿辅之策,提出“欲靖土匪及乱党煽诱,非镇以兵力不可,而欲定人心,非解散谘议局、封禁报馆不可”。(567)继而又与各省志存皇室者组织同志联合会,公举冯国璋为会长,恽毓鼎被举为干事员、起草员,以各种名义上书发电,反对上海和议,指责唐绍仪通敌卖国,要求排斥鼓吹共和的南方各报,并谒见袁世凯,面递陈情书,力陈和议万不可恃,宜急筹战备,又游说亲贵,反对让位,可惜均无法逆转大势所趋。

恽毓鼎等人对于清朝当政的施为不无怨言,尤其是对亲贵的自私贪鄙、萎靡不振大失所望,并且早就隐隐察觉清朝气数已尽,12月底,闻知清廷下诏速集国会征求政体意见,恽毓鼎就认为:“以大势观之,满洲亡矣。不意年甫五十,将见此事,悲愤久之。继思数年中亲贵乱国,论天道,论人心,均应遭此祸。所痛惜者,祖宗二百七十年基业,我景皇三十四年忧勤惕厉耳。”其时天人感应,京师屡现异象,如“京西潭柘有樟树,每一帝将嗣位,先期必生出一枝,正枝遂枯,历历不爽,相传呼为帝王树。同治末年,忽旁出一枝,景皇遂以皇弟入承大统。光绪末年,其侧又出一小枝,而今上缵绪。今年老根旁突出一枝,与新枝不相附属,闻者骇异”。(567)而占星家发现天相有异,自月之初一日,帝星不见,凡四十余日始复见,而摇动无光。(564)加之又有陨星飞落。恽毓鼎感叹“何天变之多也”之余,认为“天文五行之学,未可全指为无稽”。(573)

恽毓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非简单地用愚忠、顽固可以解释。他的确反对革命、共和,希望维系帝制,面对清廷君臣亲贵毫无斗志,慨叹“吾辈徒具此一副忠肝血胆,其奈之何!”(568)之所以“明知无益,而奔走呼号,聊尽吾辈之心而已”。正如同志联合会另一位干事员所说:“吾之欲以身殉,固非殉皇上,亦非殉清朝,殉吾平素所抱君主之志而已。此即匹夫不可夺志也。”(571)十月二十二日(12月12日),恽毓鼎深知革军志在倾覆大清,愈是被迫改革政治,愈是束手待亡。“大清固已矣,我四万万之汉种又何辜?”(564)后来他与同人细究组织同志会的前后痕迹,恍然大悟“百日中惨淡经营,皆为受禅台预备材料耳”,(571)但仍然继续密谋日记亦不能记录的极重大之事,分别会见外国公使,争取扶持中国君主。直到十二月初十(1912年1月28日),同志会再度集会,“知大势已去,无可挽回,痛恨欲哭”,虽然还有人登台演说帝国共和政体,恽毓鼎已经心灰意冷,“不能再坐,惘惘而出”,“悲愤交迫,几不聊生”。(573)亲友劝其自解自遣,“时事至此,无可挽回。王室虽存,而环顾皇族,无一人足语济世安民者,吾侪将安托乎?”(574)最终还是落实到自己的安身立命。

从大风大浪的惊心动魄中稍微平静下来,恽毓鼎也对时代巨变追根溯源,他认为,自光绪二十年慈禧裁撤上书房,近支子弟皆不读书,“年十六七,即华服骏马,出而驰逐,目不睹圣贤之论,耳不闻正人之言,志趣才识,何从高远?迨醇王监国,复遍布为行政长官,谗谄面谀,与之俱化,遂酿成今日现象。当江汉事起,不过一隅之乱耳,而纷纷提取现银数千万,辇而纳诸外国银行,市面为之窘滞。租界一席地,争先恐后,借以藏身。士民为之动摇,外国为之齿冷。抱头痛哭,不展一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项城得乘间而入,为所欲为。以此沦亡,自贻伊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亲贵已播亡国之种,安得不收亡国之果乎?余三年怨气,只博得今日万点啼痕耳”。(574)

十二月二十五日(2月12日),恽毓鼎获悉懿旨已宣布辞位,于深夜写下一段痛心疾首的话,“呜呼!国竟亡矣。三万六千场之欢娱,极于亲贵;二百七十年之宗社,渺若云烟。天耶人耶,真堪痛哭……自武昌乱起,至今不过一百二十日,八月十九以前,犹是太平一统江山也。自来亡国,无如是之速者。其实乱亡之祸,早伏于十年之前。”庚子以后,慈禧遇事一味脱卸,唯求及身幸免,不复作永远苞桑之计。光绪死,为防止翻戊、庚两案,拥立幼冲,以孱懦监国,醇王“排斥汉人,劻髦而贪,泽愚而愎,洵、涛童騃喜事,伦、朗庸鄙无能,载搏乳臭小儿,不足齿数。广张羽翼,遍列要津,借中央集权之名,为网利营私之计,纪纲昏浊,贿赂公行,有识痛心,咸知大祸之在眉睫矣……即无革命军,亦必有绝之者矣。”万念俱灰之下,“嗣此不复论朝局矣”。忆及宣统即位时恽毓鼎侍班于御座前,小皇帝大声痛哭,不肯升座,“频言我不愿居此,我欲回家”。后草草成礼,拜跪未毕,太监即负之而去,且云:“完了,回去罢。”当时即觉得不祥,如今果然应验。(576-577)

叶昌炽也是八月廿一日(10月12日)看报获悉武昌失守详情,并且在日记中详细记录。他最感到切肤之痛的已经不是革命以及清朝灭亡的命运,因为这不过是迟早的事。在他看来,革命是新政的必然结果,就此而论,新政已经将清朝送上绝路,所以他将满腔怨愤洒向新政的倡导者:“武汉为水陆通衢,江波腾沸,旦夕开耳。革党屡起屡踬,非有新军,终不得逞,养虎堂奥,谁之咎欤。吾辈处危墙之下,安能瓦全?”[18]次日,又知革军渡江占领汉阳兵工厂,缴获大量枪炮,“虎兕出柙,不可制矣,相与太息”。(6784)风闻各地异动的传言,愈发觉得“茫茫大地,如炸弹爆发,顷刻燎原。新政收效固极神速,铁路国有之政策,又足为导线。夫已氏之肉,其足食乎?”(6785、6786)听说清军援兵至鄂,革军齐唱欢迎歌,来者拍掌,联辔入城。“军事教育至于如此,岂主持变政者所料及。”(6790)

其时上海金融机关已大滞,洋厘骤涨至七钱二分六厘,质库亦有停贸之谣。“人心恐慌,不日风波将起,奈何!”(6789)“沪上商市糜烂,铜山西倾,洛钟东应,风波之恶,不在兵祸,而在金融,履霜坚冰,其来渐矣。”很快苏州市面金融也告吃紧,机匠十百成群,风鹤纷传,人心惶恐。(6791)八月三十日(10月21日),“夜有彗星见,非常之变,不意垂暮犹遇之。”(6793)友人认为袁世凯出可以旋乾转坤,“则未敢信为笃论也”。(6795)果然,各地警耗纷起,“人心已去,天命将倾,吾侪小人,不知死所。”(6799)苏州绅民组织守望会,叶昌炽出任会长。清廷下诏罪己,允诺消融满汉,实行宪政,叶昌炽不以为然,“不知满汉初无畛域,皆由外人之愚弄,报馆之鼓吹,人心亦初未忘本朝,皆军界学界剪发易服之徒,丧尽天良,起而反噬,国家之败,在于坏法乱纪,异说朋兴,自尧舜禹汤以来,中国何尝知有宪政哉。前时之病,犹痿痹病榻,尚可数十年,自厉行新政,而海内始骚然不靖矣。服下医之毒剂,而自咎服之不诚,岂不冤乎?”(6805)

光复后的上海南京路街景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叶昌炽可谓度日如年,读清廷布告天下臣民诏,“其辞哀痛而迫切,不禁放声一恸。即闻客至,挥泪而迎之。”连续接到亲友讣告,“虽为至戚,天地倾覆,又何庆吊之有。”(6811)传闻都门有变,乘舆出狩,资政院电促袁世凯入京,“此次大祸,非十年前项城酿之,又谁之咎?今犹召庸医以冀延年,何其值也……大江以南,将无坚城,呜呼噫嘻!”与人长谈局势至夜深,“愤气填膺,一支巴菰斗为磕破,此亦扁仲之唾壶也已。”(6812)面对乱局,他既希望官吏拼死抵抗,又担忧因此而玉石俱焚,四处危城,无力自保,对国(清朝)之存亡的担忧渐为对家之安危的忧虑所取代。而家中所请厨仆亦渐不驯。读了张謇致袁世凯辞宣慰使、农工商大臣函,讥讽道:“指斥乘舆,逼迁九鼎,侃侃而谈,绝无瞻顾,若其理甚直,而其气甚壮者,在从前固名士,固词臣,固诸侯之上客,固乡望之铮铮者,呜呼噫嘻”!(6823)

叶昌炽不赞成革命宗旨的言论被报纸披露,他认为“其言不诬,未敢憎兹多口”。(6824)他期待王师南下,势如破竹,将革党一鼓而歼。可是事与愿违,连坚守已久的江宁也为革党所得。“群凶露布交驰,视天梦梦,胡为此醉,无量恐怖,无量烦恼,皆从无量接触生。不见不闻,是无接无触法。《申报》即于今日截止。”(6833)自此,除了来函之外,他只看邸钞,从中获取消息。

对于革命后的作为局面,叶昌炽极端不满,浙军赴宁先锋队在阊门外马路和城内泰伯庙桥以西拦路捉人剪发,叶昌炽咒道:“暗无天日之世界,恶贯将盈矣。”(6848)十一月十一日(12月30日),忽闻炮声连珠,得知是17省代表在南京选举临时总统,“三十年蓄志谋逆、逋逃海外之渠帅得十六票当选,升五色国旗,鸣炮所以贺也”。(6849)继而阅邸钞,见清廷欲召集临时国会,决定政体,“朝廷爱民如子,舍己从人之至德,如天如地,驾唐虞而上之。草莽小臣读之,尚泣数行下,彼受恩至深而反噬最先者,真穷奇饕餮之不若。六十年来,赭寇之难,拳匪之难,幸逃浩劫,桑榆垂暮,犹遘此滔天之大祸,不能稍效涓埃,以报君父,虽粉身碎骨,奚足赎哉”。(6849-6850)在满城的剪辫风潮中,苏州士夫剪辫者过半,而叶昌炽决心逆流而动,“人皆去其有余,我独留其不足”。(6857)

辛亥腊月十八日立春,已是1912年2月5日,叶昌炽表示:“吾生六十三,甲子从未知阳历,皇朝有正朔,寒家亦有彝训。”(6872)腊月二十六日(2月13日),叶昌炽看到前一天发布的隆裕太后退位懿旨,“自来失国,皆于孤寡之手。自八月鼎沸,至今五月,沦胥之祸,亦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呜呼噫嘻!”(6879)这一年叶昌炽生意上蚀去一半股本,身家性命又在旋涡中盘旋打转,幸登彼岸,只能寄望于兵气渐消,社会安宁。

黄沅虽然订阅《申报》,可是数日才能取阅一次,八月二十六日(10月17日)所取十六至二十二日《申报》,中缺二十日一张。直到二十八日,才从来谈的友人口中得知武汉革命党将军械掳去一空,协统黎元洪系游学生出身,返手以致若是。新军兵变,统制张彪非游学生出身,出而力战,因均是新军干戈倒系,以致身带重伤,幸未毙命。现上命陆军荫大臣海军萨大臣水陆征剿。“此跳梁小丑,见此水陆并进,即能奏肤功,可以预必也。无如湖北为中国咽喉,万商荟萃之区,所存器械,以湖北为最多,今则被掳,只恐蔓延,深为至虑。但湖北创设新军为最早,出洋游学之人,以湖北为最多,均是张香涛制军督两湖时为始,以致老营遣散,所以如是。只愿即能肃清,是为大幸也。”[19]这一通感慨,为黄沅未来三个月的日记定下基调。

次日,因武昌被民党占据的风声甚急,以致上海市面大有恐慌,心甚焦急,最为至虑。“只愿上命廕大臣萨大臣水陆并进,速为剿服,深为至幸。”面对乱势,素以清高自持的黄沅怪力乱神之语渐多。其占课云:甲子丰年丙子旱,戊子蝗虫庚子乱,唯有壬子水滔天。辛亥元旦即庚子,“以致四月间广东革命党滋事,幸张坚帅随时扑灭。七月间四川为路归国有,亦匪徒滋事一番。今八月以致湖北滋扰。”可见相当灵验。“幸明年元旦恰遇甲子,定然丰年必矣。彗星有见,定有扰乱治安之事。余于上年六七月间在虞乡看有彗星现于东方,洋人言无尴尬之事,中国天文家率皆为此而言,今有湖北之事,可见古人之语,不得不信也。幸上年之彗星不甚明白,只有光映颇长。于今年湖北之事,武昌如斯,各处均有革命党。幸其所见数日即散,想今之若辈猖獗,转瞬之间,亦不久即然无影也必矣。古人之语,刊造成书,传至今日,数千年来,倘无应验,何至早无被驳之人,今被化外之人而驳其无乎。”(332-333)仅此而论,倒是与恽毓鼎、叶昌炽等人心心相印,所见略同。

心灵相通的还不仅是星象,与郑孝胥等人将清廷不立宪视为乱因的看法截然不同,在黄沅看来,大乱的原因就在于新政立宪,张之洞尤为第一罪人。这同样与恽毓鼎等人的看法一致。清朝开国旧制,由深明远见者制定,数百年来,所出大贤硕望亦不乏人。咸丰初年,粤匪猖獗,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等力平其难,所定国制立法,事事善后,无微不至。“不意张之洞听儿子之言,奏请改行新政,颁布立宪。此其千古罪人……今之糜烂如斯,即知其作甬,不亦迟乎。当朝廷任用若辈,此亦天数也。”此后,黄沅每日所记,都是咒骂张之洞新政宪政鼓吹者的话。武昌革党之魁黎元洪,为张之洞等所赏识,派留学,建新军,改官制,为张之洞所倡导,结果游学生多为革命党,新军则反水,“我朝任用张之洞,致有今日之祸,张之洞者,正千古罪人也”。(333)“罪之名虽在黎元洪,罪之首实在张之洞。”(336)自此,黄沅在日记中不惜笔墨,用大段文字反反复复地诅咒张之洞一流人。

与之相应,对于清政府的任何一项镇压部署,黄沅都满怀期待,开始以为水陆并进可以即时收效,后来又希望袁世凯、岑春煊迅速赴任,忠心报国,到即敕平。(333)

对于武昌事变后各地官绅的表现,黄沅大为不满。乱事发生时,适逢浙江谘议局开常年会之期,临海议员黄崇威出发,行至上海,闻湖北新军反手,即滞留沪上,九月初旋里。黄沅指其胆太小,趋避过甚,并借题发挥道:人生在世,天地君亲师五字尚存于心目,当乱世为文臣应固结民心,宣上德意,武官则力战沙场。清朝开国以来,深仁厚泽,康熙帝为宋朱子以后的大圣人,德宗朝朝廷“听信逆臣张之洞邪说,废科举,出洋游学,停书院,遍设学堂,以致革命之贼出焉”。平粤匪致中兴的名臣,都是科举出身,而各项新政,惟禁烟最佳,其余则派游学练新军造成革命党,谘议局自治会未见功效,百姓大受其亏,遵其公举,均是强者所命,鱼肉乡民,弱者大受其亏。裁绿营设警察,绿营虽无可用,尚能捕匪,警察除奸人妇女之外,别无所事。招集巡防,无异绿营,经费则倍增。书院改学堂,文人之气已消,寒士再无出头之日。书院之教,心存天地君亲师之外,尚有三纲五常。学堂非无上进,专以革命为心,急于立宪,司法、立法、行政独立,以致百姓无申冤之日,只以强者为上,以致糜烂若是。期望文武百官中忠君爱国者出而襄赞纶扉,图谋善后,重兴大清亿万斯年有道之长基。(334-335)

政治乱局与社会动**交相作用。浙江大灾之后,地方不靖,又受到政局不稳的影响,骚乱事件频发。有官员籴谷做米,被地棍扣留,并逼迫商店关门,竟成罢市之势。官员将为首者拿办,棍徒借百姓之力,梗押释放。驻防统领见人数太多,不得不和平解决。(336)台州大荒之岁,土匪日多,被抢之声,日有见闻,以致终夕难安。(340)

九月初五(10月26日),黄崇威告以宣统御极之初,例应公举孝廉方正,八年为限,后缩为四年。上谕各直省督抚转饬各府厅州县卫地方,实有孝廉方正,暂赏六品顶戴,送部考试,听候朝廷诏用,临海县宣统元年公举一人,二年举二人,其中一人因有人检举致被驳斥。本年亦由绅耆40余人公举二人,黄沅为其中之一。“闻言之下,不胜汗颜抱愧,即为力却。”各绅虽然知其不愿当此虚誉,但公事已经府学兼县学详请临海县察核办理,县、府已请学、藩、抚宪核准在案,不可再却,只能听其详核加察。(337)

对于清廷而言,黄沅的确当得起孝廉方正的名义,他在日记中连篇累牍地为清王朝歌功颂德,详细描述各种典章制度,认为“立法之善,莫过于本朝”,康熙至宣宗中年,“皆是道不拾遗,无易【异】于尧舜时也”。甲午之役,割地赔款,“皆是逆贼李鸿章之谋”,自此国势日衰。庚子西狩,“所幸未更旧制,各省悉皆安谧,而百姓均无异志”,京师城破,殉难者最多。又是李鸿章议和,国势更衰。“其弊在旧制虽佳,迄今二百余年,弊窦丛生,以致颓唐,乃是幸民志尚平,倘得忠义之士振刷精神,力图补救,尚能为力也。”慈禧垂帘近50年,均以精明,不意回銮后听信罪臣张之洞谗言,变制变政,以致革党蜂起。而远在山西知县任上的父亲音讯隔绝,台州地方**,“今之公私内外相迫,生不如死耳。只愿上苍敷佑,大军连获胜仗,即日恢复武昌汉阳等府,匪首就灭,即见光天化日。私心祷祝,得遂所愿,深为大幸耳。”(339-340)

不久,黄沅便察觉到,他所自诩的这一套忠君爱国观念,其实并没有什么知音,周围的绅商朋友,态度大都与之相左。九月初旬,台州出洋游学者陆续前往湖北投入民军,酒席上台州国民会副议长及该会成员谈及黎元洪则颇为得意,“人心之险,莫过于今时。问其居心,难堪设想”。初七日(10月28日),海葭镇自治会开会,黄漱泉声言湖北初三日胜仗,黄沅看过是日的《申报》,所报为开战不利,何来胜仗,一时不解,一问才知原来是革命党取胜。“若辈言革命党胜仗,喜形于色。倘若革命退败,言语形容,则有忧气。若辈心肠,想是与人不同。殊不思乃父乃宗历受国朝天高地厚之恩,不思报本,而言语中喜怒倒置,此等虽立于世,何足于人道同日语也。”(341)学堂师生的态度更加明显。十一日(11月1日),黄沅到椒江中学(故意写成书院)与教职员相叙一刻,“言及湖北乱事,革命党战胜其色喜,官军战胜其色忧,如是者非独于彼,即是学堂中人悉皆如是,外则不知何为是何为非,随声附和者不少”。(343)

实际上,违理背时、孤家寡人的恰是黄沅自己。据说每逢海葭自治会开会,“言及时事,闻革命党胜仗,有才见之人,尚有外貌不露,无才能者即形于色耳。尽人皆是革命,以至于此,余方今日知也”。(342)在黄沅看来,新政导致民心瓦解,纲常紊乱,所以出身学堂者皆为革命党不足为怪,可是,“尚有一等名列胶庠,确非革命之人,言今战事,亦作如是观,其存心亦难思想。但余所言,人均以背时看余,人又厌余之言,余何尝不知。但余愿以老背自归,不愿新鲜,莫畏人厌余言,余亦厌人言可耳”。(345)如此自绝于世人,也反衬出人心所向和大势所趋。

人心思变,已在预言新政导致革命的黄沅的意料之中,可是人人唯恐不变,又多少出乎意料,“余早知朝廷听信贼臣之言,总至变乱为止,万不料至于此也”。黄沅相信,天不变道亦不变,中国历代皆以专制为主,天之寒暑,皆从皇威,“今之立宪君民共体,民不知法,而能久乎”。皇帝可以驭天,则君权犹在天道之上。所以“自今以后,我大清存亡在于天意,非人力可以挽回。余早起看彗星之光,不甚长,直对一星尚明,但彗星之直光尚未至直对之星,南有一星,最为明亮,有说是紫薇星耳。倘果紫薇星光尚有如是之明,定有辅弼之臣而能中兴也”。(342)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就算不问苍生问鬼神,也不能指望天意尽违人心。

清季获取各种信息、了解局势的渠道主要有三,即阅报、通信、交谈,而后两种形式中,相当比例的信息也来自报纸。黄沅阅读《申报》、《浙江日报》等,很快发现,各报均以革命党胜为喜,偶尔说革党退让,必定大败,否则“定不如是说法也,想克复之期不远。只求仍从旧制,固结民心,万民幸甚”。从此,黄沅戴上有色眼镜解读各种信息,如清军攻占汉口,报称无济于事。黄沅认为这是革命党的说法,武汉三镇相对,汉口克复,可用轮船攻武昌,何云无用?“如今人心叵测,盼望革命速为成功之人最多,未识若辈自卖忠君爱国之心,受革命之优处,恐未必也。此等凶徒,何异禽心兽行。”(342)

舆论人心倾向革命,主要出于对清政府的痛恨或失望,报纸一面倒偏向民党,未必全然客观,也是部分事实。有人告诉黄沅,“今之各等报纸,有说革命退败而官军取胜者,其党中人即将该报馆捣毁,况报馆中主笔大半革命中人归多,以致官军取胜,革命党退败,当不即言,须二三日之后,当有十分之胜,而言其五六耳。倘革命党有一时之胜,官军不利者,无论何等报纸,即行报喜,当有五分之胜,而言其十分耳。”《时报》、《民立报》、《中外报》、《滑稽报》、《新闻报》俗言统统称为革命报。(345)以此为基本判断,黄沅将报纸所载信息均朝着有利于清方的过滤曲解,凡说革命党胜则不信,凡说官军胜则确信,坚信或宁可相信清方必胜,闭塞耳目,对于局势的千变万化茫然不知,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乃至迷信天意,误判局势也在情理之中。正如事前黄沅丝毫未曾察觉大难将临一样,就在他日日企盼清廷速胜的祈求之中,就在他相信清军战无不胜的一厢情愿之中,大清王朝最终覆亡的命运日渐不可逆转。

九月中旬,黄沅获悉各省人心思变,湖南、四川、陕西、山西等省相继兵变。丁未年(1907)他曾做客太原,与山西督练公所中的几位同乡晤谈,“言及革命之徒各节,彼等所言与余殊异,余即不敢再言”。后来山西巡抚调任陕西,督练公所各人又随之赴任,管理新军,手握重权,如今果然见背朝廷。虽非领袖,亦二三等人物。若辈心思实难揣测。(346)其时恰好有原来在山西督练公所的熟人来叙,“所说均是革命之语。今日之下,若辈竟然直说而无忌,当日尚有隐而不言”。据说此人在山西时言行的激进程度后之又后也,如今尚且如是说法,则在其上者不待言。(348)

这时台州名义上仍在清朝的统治之下,耳闻目睹肆无忌惮的革命言论,黄沅更加怨恨张之洞等人酿成恶果。“当张之洞奏办陆军学堂之初,入学堂者即是革命宗旨,以后到处学堂,即是到处革命。有至外洋游学者,亦均革命。学堂出身以及游学归国者,朝廷优给进身,予充新军,所以革命之所由来也。今之革命,均是朝廷花费巨款,致革朝廷之命。”(348-349)学堂出身分布官商军学各界,可以堂而皇之地进行革命活动。“今国家之多事,如同人家跟随长工均是匪人,若辈反手,安能预防。如同店家上下伙友学生,均是贼人,若辈反手,为经手者安能预防乎?”(349-350)张之洞之外,惹祸的盛宣怀、端方等肇事者,也在被骂之列。

九月十四日(11月4日),黄崇威告以鉴于上海吃紧,本地不得不办防堵,即将本镇中学、女学等一律停止,所余经费若干,招人防守地方,并通知各庄一律办理。而杭州风声亦紧,台州籍革命党人不少现已到家,恐生事端,深为至虑。(347)黄沅担心革命党人潜入台州,本地土匪横行,家中所开典铺关开均不宜,万一革命发生,不知如何自处,因此“徘徊终日,不知所以,清夜思之,寤寐难安。真是寝无安枕,食不甘味,坐困终宵而已”。(348)

两天后,黄沅接到镇自治会的传单,得知杭州已被革命军占领,由革命军通告各府州县自治会,善为办理。是日又获悉上海已被革命党占领,道台逃走,举李平书为上海县。商家均悬白旗,投入革命。“看上海反手如是之易,如同探囊取物耳。现革命军者,只看各处悬挂白旗,即为投入彼党矣。”有池姓革党中人“言及革命,真是洋洋得意。”(350)

黄崇威、陶寿农等恐杭州失守,台州陆路七营及水师兵饷不能接济,兵丁致生异心,非但不能防匪,还可能自为匪徒,遂通知各邑诸绅,将水路各营月饷妥为筹定。将来官军克复,仍由抚宪照旧发饷,以免惊扰地方及商业。当晚临海县官绅集会,到者官20余人、绅60余人,台州水陆各营每月饷银共需二万余元,由各县分认。因陆路紧急,将水师调为陆路差遣,由陆军统领驻防海门,水师统领保卫郡城,并将向驻郡城的陆军第七营归水师节制,两营月饷由葭沚、海门分认,除厘局厘金外,由地方巨商殷户担任。其余各营分防各县,月饷即由各县自认。来日黄崇威等赴郡,邀同各县各乡镇绅商到会议定经费,即可布置。将来官军克复浙江,再请饷银。议罢,获悉宁波亦被革命军占据,只能叹息各地“相继被陷,如是之易,复如是之速,乃是天数也”。感到束手无策。(351)

被毁后的浙江巡抚衙门

九月十七日(11月7日),黄沅取到十一至十四日的《申报》,“见而恨极虑极,即置于高阁可也。总而言之,停科举瓦解人心,设学堂倡言革命,练陆军干戈倒系二十一字,致有今日之祸。今则朝廷听其立宪,即于年内召集国会,悉均俞允要求,不得不以将错就错也”。得知郡城已有匪徒寻思滋扰,深为可虑,“目今时事如斯,凡事做一天除一天可也”。(352)

次日,因杭州反正,出现权力真空,台州郡城居民大为恐慌,纷纷移家避乡。好在昨日已接省中来电,都督汤寿潜饬台州文武各官,悉均照旧办事,水陆各军照旧给发粮饷,并即通饬各州县及乡镇自治会等一体遵照。知府即出示安民。黄沅感到诧异,台州知府为旗人,其父又是镇军,受朝廷厚恩,“竟以照常办事并无别事,亦出人意料之外”。“古人云求忠臣必登孝子之门,能尽孝必能尽忠。时逢乱世即见忠心,生在寒门能知孝子,斯言不谬也。以致文武各员均能一体办事,虽是人心浮薄,半由学堂谬说之所致耳……余闻言之下,心甚怅然,徘徊终日,泪下如雨。”只能祈祷袁世凯统领大军,早日恢复。而自治会的其他议员见知府如是告示,“其色欣喜,余不解其意”。其时陶寿农家“已竖白旗,则投入革命矣”。不知是其子所为,还是本人授意。“今之人心,竟至若是,余亦不解耳。”(352)传言革命党人将趁宝华商轮到台州,陶家自竖白旗之后,又嘱地保催锣本街商店居民均竖白旗。(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