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恨铁不成钢02
局势的变化不断加速,长沙、西安、太原、上海、杭州、宁波、镇江、安庆等地相继失守,而且革命党一到,该处兵丁悉均欢迎,黄沅的心绪日坏一日。他期望袁世凯效法曾国藩,平定大乱,可是眼看各地响应革命者继起踵接,不免心灰意冷,对于殉难死事的清朝官员如山西巡抚陆锺琦、湖南提督黄忠浩等大加推崇,对于投入革命如程德全,或不战而逃如瑞澂等人则严词痛斥,以致恨不能将其凌迟处死,骨肉磨粉。(387)自己也有生不如死之心。“自今日之下,理应一死而已,敢贪生而不死者,家祖慈年经八秩,家君尚在晋省未旋,不得不以残喘贪生耳。容俟家君旋里,余将家务交奉家君经理,余效明季八大山人一壶道人之所为耳。前何巨明先生算余寿只三十六岁,倘若是年作古,余愿亦足。至时不效,深为恨事焉。”(353)
十九日(11月9日),民众纷纷前往海门,争看革命党,有官员臂圈白布,于早刻轿至海门迎接革命党。其实来人不过两位,均系宁波军政分府所派,一住郡城,一往六县,嘱各处照旧办事。“中国官员若是者,安得不乱也。近日以来,深入革命者固不必说,即有革命党之气味者,无不喜出望外,满身欢喜,何待言欤。但沪江各报,均系革命党人主笔,又是革命党中人经理,一切语言,均是革命党之口气耳。所言官军败者,不可听信,所言官军胜者,则实然。”(354)据说宁波失守,亦起于谣传,人心惶惑,革命党至甬,不过20余人,官军即纷纷投入革党,而且赴道头欢迎。革党所用之兵,即当日官军。“两国相战而不胜者,而后投入于彼,今古皆然。如今之革命如浙江而论,并无与战,即行投入于彼,而又欢迎之,今古所无也。各报纸将各处与民所忌者先为刊报,而后游说,以致如是之速。”“余草茅下士,所说之语,人曰背时,言即召尤。自今之后,不复多言如前也。”(355)
反正之后,当地巡警改为巡防队,共40人,白天不站岗,主要是夜间巡逻。本镇膏捐每月30余元,统归地方公用,由绅代收。当地6位著名匪首由人担保,各携军械,前来投诚,同来者10余人。虽然政权更替,一切照旧,难免引发社会震动,况且杭州军政府与宁波军政分府不通声气,令地方颇为担忧。各乡土匪横行,曾与驻防军队接仗,伤30余人,活捉7人,其中两人就地正法,5人解至海门,即行正法3人,其余2人亦被打至半死。
黄沅指练新军养成革命党,其实防营官兵也表现出对于革命的由衷欢迎。中路练船蓝翎把总徐桂林“言及今之革命占据,满身欢喜形于色。试思尔之蓝翎把总,何人所授,尔食数十年俸禄,何人之钱,今日之下,值国家多事,不思报本,反以干戈倒置之语,作为口谈,此等何物?余每以心直口快言及于此”。(357)而且拥护革命不仅停留于口头,更体现于行动。驻防二营管带章桂声急欲赴湖北投效革命党,当地太平县亦有人招募土人多名,欲赴湖北。“台州竟有此人也,余亦不解耳。”(355-356)
二十一日(11月11日),得知汤寿潜邀人公举姚桐豫(梧冈)为台州知府。(356)此前有人指姚为张鸣岐派在上海侦探,黄沅即力言其非,认为十有八九是革命党嘱其在沪办事。(352)后来得知姚为各省联合会会长,无意来台。(360)同时浙江都督府通电各地民人须剪辫,凡归顺者悉照旧章。黄沅觉得,自武昌起事,不过弥月,就有如是组织,如此大事,进展如此之速,令人难以置信。或许“彼是开路先锋,后有骑马坐轿之人,随后而出,或即如是之速而定之,均关天数耳,非人力所能为也”。(356)
黄沅阅报,认为武汉、南京两处民军战事均遭败绩,革军或为新军,无出色战将,又未经战阵,或是贪生畏死的附和者,原以为投入革军可以保身家得厚禄,不意仍要调赴战阵,“此等忘恩负义之徒,一经对阵,其魂胆早丧,安得不败之理”。(358)而革命党煽惑人心的反满言论在清初尚有道理,如今受朝廷深仁厚泽二百余年,所谓满人奴隶,不过是臣事君的理所当然。(359)
廿四日(11月14日),获悉台州知府改名为民部长,因姚梧冈不愿就任,黄崇威恐别人来做,诸事掣肘,适邱绍虞(舜卿)由上海带有四五位外路革命党人来台,即欲借此外路人出名,邀集各县绅士至海门公举彼自或周平泗二人为台州民部长,“其意以革命连获胜仗,即于五日之内公举,倘若革命军仍然日败,或缓为或作罢而已”。(361)省垣汤都督电告台州水路各营月饷由各自治会自行担任。而黄崇威托姚梧冈运动出任台州财政,不知由其支垫或自治会支垫。(365)二十七日(11月17日),果然姚梧冈任台州军政分府民政,黄崇威任财政。
自奉省中军政府电令,官军学界及绅民人等悉均剪去发辫之后,台州知府、海防同知、台防统领及大小文武各官均剪去辫发。唯有第一营一位哨官不肯剪辫,宁愿辞差。“此等哨官,当此天昏地暗之时,尚有天良发现,此真难得。余恨不相识,倘若稍能相熟,即行订为知交可也。”(361)当地士绅议员剪辫者日增,以陶寿农长子陶习之为首,兄弟四人一律剪辫,且设酒邀众,将各人之辫剪去。“改章易服剪辫,何等大事,若辈如同儿戏,并且设酒挟优畅饮,此等行为,果是何等所为也。深堪痛恨。但习之、伯端均是肄业学堂之人,道周出过东洋,已有革命之气,至孟东、舜卿并非学堂中人,亦非出洋之人,竟亦剪发辫,殊不值耳。”(362)此后,周围士绅陆续剪去发辫,依然留辫者,显得有些古怪。黄沅自我解嘲道:
今之革命,与洪秀全大相仿佛,年分只周花甲。当洪秀全须以长发为投,今革命以剪辫为投,此是遥遥相对。当洪秀全以头包红布,今革命手圈白布,亦复遥遥相对。当洪秀全扰乱时,人口所说,皆有忠义之气,人心若何,亦难捉摸,今日革命初起,为人即无忠义之语而口言之。以小而论,本镇以及附近各村绅士,须招兵买马,打退粤匪为能,今则未见革命而来,即竖白旗,手圈白布,暗通消息,欲为台州府知府者多人,欲为各县知县者亦不乏人。以大而论,当粤匪赴杭,武林备兵抵御而不得者,城破而投,今则未见革命而来,全杭上自藩台,以致候补杂职以及大小武员,悉均预日说通,定日而来。当十四日革命只十余人到杭,即据省城焚抚署,如同探囊取物,其迅速竟至若是也。(362-363)
对于交战地区的民众身陷战祸,黄沅表示同情,可是当他得知武汉、南京的民军遭受重大伤亡,却显得相当冷血,指其“与禽兽无异,今则虽杀数千只之鸡鹅等类,有何不忍。况为朝廷之事而杀之,分所宜然”。(359)屠杀民军的张勋,在他看来不仅与曾国藩比肩,甚至可比历代爱国名将。只是与周围官绅交谈,“诸君所云之语,均已投入革命之语为言,并且言革军败者为忧,革军胜者为喜,并无忠义之气”。(360)谣传孙文与其弟在湖北兵败被捉,随即明正典刑,“闻言之下,大快人心……现各报纸中均是革命者主笔,此等革命倒煤之事,断不言及。中国革命首创者孙汶一人,今革命起事之后,竟将兄弟二人被获正法,此乃天理昭彰在人头上耳。只求将黎元洪再行就擒,湖北克复之后,即可分兵平复各省,亦颇易事”。(361)
黄沅一直订阅《申报》,“向来各报纸,向以《申报》纪事尚靠实”,但革命事起,《申报》亦不可信,“《申报》尚且如是谬言,而况各报之纪事,而可听信乎?总而言之,革军专以游说见长,倘若与其战阵,只受弹取死而已”。(359-360)“今《申报》以及各报纸均是革命中之语言,阅之不胜怒,不胜恨,不胜叹。彼之子虚语言,耸人听闻,今之革命以谎造谬言,彼之所长,幸至日后定然水落石出矣。”(368-369)在黄沅心目中,除了指名道姓的罪魁祸首外,引发燎原烈火的就是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的报馆。
九月二十五日(11月15日),黄沅因报捐知县之事不成而慨叹万千:“凡人生大小诸事,均存之于数,只尽人力而听天命可也。余之仕进之心最切,初因停止捐纳,即拟由从九加捐指省分发,藉资进取,所以上春二月汇银贰佰两与何煊夫先生代办,不想今之加捐,悉均加成,不敷其数,以致迟迟未办。自五月间得悉江皖赈济,以银一千两准以奉旨建坊,报效至五千两以上,可以奏奖实官,七成上兑,六月截止之说。又闻云明年三月考试文官,七品以上可以赴考,得能录取者,可以毋庸再捐指省分发以及花样等项,到省之后,即照名次聚补之。余思以例银五千两七成计银叁千五百两,以三千五百两不过五千元左右,即或考试文官以后到省,只需三千左右,倘以八千之谱得一知县,亦乐为之。”(363)后来因为捐银加成等事,几番周折,请奖被驳。至九月中旬,将款还回。其间各种花费用去700余元,事情未能办成,初觉难为情,继思则险之以极,倘若即时上兑,“即或奉旨核准,虽有知县空言,当今时势,无可做官,并且不能做官,即或做官,极无趣味。此一险也。鄂省幸在八月十九日起事,假使早一个月之前起事,洪凤九太守应时势如斯,未必还款有如此清理。此二险也”。(364)加之后续各险,可见诸事均在于数,不可强求,不幸中之大幸,叨天福佑。由此联想到国家大事如何结局,也是早有定数。事关自身利益,则鄂省起事的时机,反倒成了不幸中的大幸。
为了防身护家,黄沅托人代购十三响枪子200颗,价33元有余,较市价贵出一倍多。代购者来台州,系江苏都督程德全命张丹庭招募台勇四营共1200人,由张自行统领,官员均用台州人。黄沅闻言,不胜嗟叹。他与张丹庭交情20余年,张由民人赴甬投效绿营,历任游击、副将、参将,官至定海镇总兵。裁绿营后,委浙江水师北路分统苏浙浅水兵轮等差,二品大员,“差使有如是之优,受恩如是优而且渥矣,今则国家多难,理应以死报国,即或不然,退归林下可也。今与程德全同投革命,尚要统兵,虽攻南京,即攻朝廷,于心何忍。丹庭虽是武夫,何至如此大义竟然忘却也。深堪浩叹而已”。(365-366)
眼看浙江通省投入革命,而且杭州文武大小官员据说早就与革命党暗通声气,只有杭州将军、浙江巡抚和杭州知府三人蒙在鼓里,督练公所中人更将机关炮螺丝拔掉,以免未入革命者利用。巡抚被侍从拘押,迫其缴助军饷40万元,后减至20万元。巡抚被如此凌辱而不死,真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真无耻也。(366)在黄沅看来,凡是投入革命者均系人品不佳。如议员邱绍虞,吃教起家,本来黄沅就羞与为伍,今看革命得志,即投入革命,大为巴结姚梧冈、黄崇威等,想为优差,“此等者,可谓小人中之小人也”。(366)失望于官绅,转而将无知兵勇的愚顽行为标举为忠义。当地警局所招巡防队,愿入营效力者,仅12人,加之一则必须剪辫,二则若有电令,将调往南京、湖北战斗,因此均退而不去。“可见百姓尚有忠心未丧者也。”(365)听说有团勇不愿剪辫,即大加称许,“可见忠义尚存诸于心,不知革命党及有知识者均丧天良,究是何等人也”。(367)实则前者不过怕死,后者只是陋习,与忠义二字扯不上关系。
黄沅痛斥浙江乃至各省官员不能殉清,却始终担心乃父的安危,并不以同样标准要求。其父在山西虞乡县任知县,“向以忠正,断勿投入革命之理”。(348)十月二日(11月22日),黄沅接到父亲上月中旬来函,告以接晋军政分府阎锡山公文,如官情冷淡,准其告退。即请告卸。由于战事未停,局势混乱,路途不通,土匪渐多,拟于明年二三月动身旋里。(370)
九月底,局势进入僵持状态,黄沅偶尔听说一些与报纸所载不同的信息,重生幻想,期望清军获胜,并且不时纸上谈兵,描绘清军分路进攻的蓝图,天天企盼肃清各省,“今则虽居昏暗之地,再见光天化日,即在指顾间矣”。并且冷眼旁观,等着看黄崇威等人的笑话,因为其任台州财政,要垫付军饷,若一二月后大军克复江浙,不知能否归还。(367)三十日(11月20日),陶寿农为其先人入厝,因次日自治会为姚梧冈来台开欢迎会,邀黄沅必须到场。“今为先人入厝大事全不介意,专以欢迎革命之军政分府,如此热心,亦难得也。”陶还告诉黄沅,不剪辫则须入废民籍。(368)为了迎接姚梧冈来台,黄崇威剪去发辫,陶寿农的发辫则迟至十九日才被姚梧冈之弟姚石勋剪去。(384)
十月初一,姚梧冈抵台就任台州军政分府,带来革命军200人,葭沚及六县各人均至海门迎接。接待安排事宜,由黄崇威负责布置,并送酒席厚礼。(370)陶寿农出任台州海防民政支部长,派周梅五为参议员,周载熙为总科科长,其余诸君为各科科员,修饰衙署,准备进驻办事。陶寿农等俨以民国民政部长自命,其言皆云前朝本朝。“试问其秀才究是何朝也。”(374)同时六县知县均就任,均由各该县人士担任。周载熙告以浙江总司令由杨子卿担任,其党人均获优差,杨亲率3000兵赴南京会攻。其得意门生屈文洛为上海司令长。“言颇得意,不知彼自何等出身亦忘却矣。”(371)据说浙江新任各级官员自己要做某官,即将印信刻好到任视事而已。众人皆大欢喜,只有黄沅痛苦不堪,“今则世事如斯,正是暗无天日,未识何时再见升平天日,为幸多矣”。(371)“现在时事日非,将如之何,未识何日得见光天化日,是为大幸耳”。(373)心情恶劣,对于地方事务也趋于消极,黄崇威来邀自治事务所开会,以病却之。(370)
由于新政权尚在草创,地方颇为动**,秩序紊乱,北岸发生义勇队杀死士绅之事,天台又为土匪小老周攻占,各地风声不佳,希望分兵驻守。黄沅查自家所开庆源典当铺,共有存项钱32024串,欠出30030余串。拟即将当铺闭歇。若有客款到期,有存洋则还本息,无现洋则先付息。如取本即行清付。(371)十一月下旬,军政分府公文典中加缴帖税,黄沅家所开典当因先期停闭,得免加税。(403)黄沅以为,其时武汉、南京、镇江等地民军均遭大败,如南京一战,浙江赴援的3000人只有400余人生还,其中包括台州的300人,陶寿农、黄崇威等人心知肚明,因身在其位,缄口不言,甚至颠倒黑白,“恐江浙人心浮动,自造谬言以安众心耳。”(376)随姚梧冈带兵前来的司令王晖亭,在路桥欲集资练兵,向各殷户借需,“倘若被其压力所及者,吃亏之家颇多耳。”(373)十月十五日(12月5日),在陶寿农主持下,葭沚与路桥开联合会,商办保安善后事宜,八大村绅士到会,联络固结。
黄崇威出任台州军政财政部长后,六县钱粮照解,同昌盐号厘金催取甚严,海门局、关亦委派心腹办理,又想方设法将台州府县原来清朝官吏的所有盈余盘算勒缴,历年各官守进款,除需用外,所有盈余均须报效,各交洋一二千不等。闻省中也是如此办理。台州六县钱粮以及台属厘金、关税、杂项,每年可进洋80余万元,每年所出兵费官俸杂支共约洋36万元,两者相除,每年可进四十五六万元。黄崇威已有家产30余万元,倘若三五年财部长后,积至数百万亦意中事也。“今楚卿剪去一辫,能易数十万元白金,亦大便宜。陶寿翁任民政支部长,并无出息,尚要亏控,今亦一辫易之,殊不值耳。”(384)黄崇威还与姚梧冈邀陶寿农等商议行用台州革票,黄沅担心局势变动,成为废纸,认为此议若成,台州店家百姓将大受其害。(379)
黄崇威的祖父一辈困苦异常,与人作仆使唤以糊口,其堂祖父带乡勇攻打粤匪,官至温州镇总兵,其祖父亦保举补用都司,鱼肉乡民,武断乡曲,家财积至数万元。其父少不读书,专事冶游,光绪乙亥恩科,由人捉刀中举,继承父业,包揽词讼,无所不为,远近官私,无所不管,管则无不进钱。光绪十一年,包办台属五县厘金,至丁酉岁,再包宁天厘金。宣统二年已62岁,退办盐厘。开有裕泰、元泰、晋泰三典,大小商船12艘,民田1400余亩,在葭沚、海门两处有房屋千余座,又同德药铺、元泰杉行、元记咸货、大有丰南货及其他零星产业,共计30余万元。黄崇威幼亦专事嫖赌,穷奢极欲。前与姚梧冈义结金兰,革命起事,杭州失守,即致电杭军政府投顺归降,霸业台州,独握利权。“自此眼见日涨夜大,非独富于一县,即富于一府一省,亦指顾间耳。但楚卿与人交接,反敛之快,亦人所不及也。其专心致志挖人骨髓,亦人所不及也。”(384-385)
局势不稳,官员亦不安于位。“今伪台州军政分府姚梧冈已至海门,宿在雷莹阁统领公馆,恐人行刺,防之甚深。而寿翁、楚卿均在海门商酌其事也。”(388-389)台州军政分府姚梧冈本来另有所谋,并不欲就台州之职,到任不久便急欲辞任赴申,将权交与他人,均不肯受,只好交由台州驻防雷统领兼管。黄沅指姚梧冈来台鱼肉乡民,尽饱私囊,只是受制于他人,不敢大肆威福。而制其者王晖庭亦非好人,“只求上天敷佑,姚王二人或均去或均死,乃台州之大幸”。(390)据说两人来台意见不合,姚梧冈欲抽捐以为久享,王晖庭则欲借资百万元或六七十万元,以便招练革兵二三千人,缓急不同,到台即有尔我之意。(394)
浙江光复后民军第二标弁目合影
黄崇威、陶寿农等系本地人,无法他往,于是暗中想方设法预留后手,以便左右逢源。十月十六日(12月6日),在陶寿农处晤吴玉成,“言南京失守之信,喜之异常。余闻此等不忠贼子即出而不与言。但陶寿翁虽做革命之官,尚能隐忍无见于形”。(378)浙江全省各级政府,均由本地有势力投入革命者担任,虽是伪官,倘尚有天良,不致全行荼毒。“如本镇之海防民政支部长即二府以陶寿翁为之,所行之事,尚合于理,当今之世,即求此等者即不可多得。如楚卿自做台州军政财部长,其威势即与寿农各异,甚于楚卿者想亦有之。”(389)其实黄崇威亦留有后路,他将原台州知府嵩子山安排到自己家的附屋居住,嵩系旗人,身无长物,只有数口眷属。(387)据陶寿农的司账先生称:“恐革军致败,先将嵩子山太尊住宿楚卿附屋,倘若张中丞大军克复杭州之后,即仍邀嵩子山太尊为台州知府。”(388)将来清军克复,若以武将为府州县官,倘遇任情妄为,又无兼制,生灵涂炭,何异战场。杭州设立清理官产局,将以前大小官员置有产业者,悉均变售,充作兵费,连胡庆余堂亦不能免,旗人产业亦由该局照样处理。台州则姚梧冈虽去职,由雷莹阁统领兼管,用人及出入诸事均由黄崇威决定。前清嵩子山知府虽由汤寿潜来电听其自便,因为临海县交代事宜汤寿潜电饬赴杭核算,而黄崇威恐其洋不能解台,欲嵩子山挽其将款由台交纳,一时未能即去。(400)
由于局势的诡异,地方情形出现微妙变化,原来言及革命即喜形于色的情况有所减少,士绅们的情绪开始动摇,与黄沅议论形势或传递信息者逐渐增多,各种不利于革命的信息纷至沓来。黄沅除订阅《申报》外,还看过《时事新报》、《神州日报》、《民立报》,只是认为报纸均由革命党控制,所以将所有消息均作相反解读。“《申报》与前大相殊异。据云上海之革命党凶焰之气横行无忌,各报中均以狂言谬语摇惑人心。见《申报》之语稍实,即与抗拒。而《申报》馆主人恐有受累,亦得随声和,非其素愿耳。”(386)周梅五、娄德晖等人常常向他提供有利于清方的信息,使之发着诸如新简各省督抚携有十万大兵之类春秋大梦,急切盼望立刻扫平,并痛批革命党的反满言论,“万望后进诸君前程远大,只求名登清史,馨香千古,万勿此等悖理乱言入耳为然”。诅咒制造炸弹而死于炸弹的革命党人是恶有恶报,万望后进在家以孝,为官以忠。(383)盼望清军反攻倒算,除灭尚在醉梦之中的革党。(384)连张勋弃守南京也被断为大胜之后主动移营,“真是神出鬼没之计”。革命党骂的越凶,越说明此人真是忠臣孝子,朝廷柱石,可以流传千古,芬芳百世。(386)
十月下旬,士绅周建西的长子潜出台州,赴沪投入学生军,其父深为至恨。“现革党因各学堂中人均言革命,编一学生军,到者即与一军装而无饷,倘若有事,随军打仗。但学生均是诗文之人,若张中丞张军门劲旅之师,只得受死而已。不知何人将其怂恿至此,害其终身。哀哉。”(388)其子到沪即将发辫剪去,并将发辫寄还父母。黄沅觉得周建西人格上等,虽入二府户科,因家贫无以聊生,不得不然。“今其子潜出从逆,心为忧郁,急促其转,非以存心端正,断非如是。况今地方有势力者悉皆如是,彼独不然,可知其为人,余颇重之。”(397)十一月初,黄沅与王俊卿相叙两天,觉得其人长厚,书法颇佳,文笔亦好,深为钦佩,又知其浙江独立后不剃发,意作头陀,其居心和自己极相合,“可与金石之交也”。(396-397)
十月底,黄沅听街边一群孩童唱道:宣统打转,陶、黄解断。其他人亦屡屡眼见。孩童数人分为两班,一强一弱,强者向弱者云:尔是何人?宣统人或革命人?彼曰革命人,随即阖群而打之。见打后即散。“细思此言,即是童谣。古来童谣之言,悉均应验……宣统打转,想是大清军进攻革命,定能胜仗,必定打转,即定克复之意。”陶黄即陶寿农、黄崇威。据说粤匪猖獗时亦有童子分为强弱两班,强者问弱者,尔是长毛否?弱者应是长毛。阖群来杀长毛。如今打革命与杀长毛相对,必定为朝廷获胜的预兆。(394-395)进而又以报纸称清廷清军为贼,反称革命党为匪为贼,并希望后来高明者评论其言不谬。(395)
对于投身或附和革命的同乡戚友,黄沅虽然内心不齿,还是保持礼节交往。如张丹庭,时有通信往还和礼物互赠。(412)至于本地士绅,黄沅对黄崇威等人的所作所为极其不满,却常常一起聚谈宴饮,虚与委蛇。如十一月廿三日(12月13日)晚在楚言处晤赵友竹、心垒、道周、竹言诸君,互相畅叙半晌。“但赵友竹年经五十有二,复经食天禄之人,所言革命,极为得意,真老不知死耳。复有子赵鼎文者,年只二十余岁,竟出为革命之学生军,亦不为戒切,此真弃顺投逆之徒,何足道哉。万望诸君须以忠孝为之,后生者必须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字立定主意而不可缺,是为至切至劝。”(403)赵友竹随即被黄崇威委任前所执法官,相当于原来的临海巡检。黄沅与周梅翁等人议论,以清朝开国以来,文武大员均内外相互牵制,而袁世凯出任内阁总理大臣,大权独揽,满心期待其为曾文正。又听说皇太后发内帑金一千万两,摄政王和亲贵大员各报效一千万两,有此巨款,有此兵力,加上海州等地已有义兵出现,兵精粮足,早在年内,至迟明春,定能勅平肃清。(398)后获悉清廷新购快炮快枪最多,连战皆胜,(403)更加满怀希望。
尽管局势动**,革命带来的社会变化依然持续发生。当地青年男女婚礼,不以旧例,一切从新,举行文明结婚。黄沅认为这是学堂学生趋新,不以为然,担心世风变化,不知新奇至于何底。(397)十一月十三日,接汤寿潜都督电告,改用阳历,以当日为正月一日,关卡照此结算,商户账目往来则仍照中历。如此,则难免口角,窒碍难行。(400)数日后得知“匪首孙汶自为伪大总统,已于十三日称尊矣”。(402)
十一月廿四日(1月12日),陶寿农邀黄沅至府上商议三日后任事总统之期,民政支部将演戏三昼夜,并纵论时势,认为利器粮饷均是清廷多且足,各种新款快枪炮及机关枪炮为民军所无,唯人心民军固结,民军自排长以上均是义务。黄沅腹非之,以为革党人心由投入革党之人为之固结,朝廷人心归附,不仅官绅商界固结,草野愚民亦知忠于皇上,而不知有革党。况排长以上薄其薪水,安能与其用命。“朝廷有军械如是之精利,有粮饷如是之足,人心如是之固,统兵大员如是之忠贞,一区区革匪何难而不克乎?只求速为攻克,以免生灵涂炭。天下幸甚,万民幸甚。”(405)为了支持反清战事和新生政权,在苏杭甬轮车上及上海各处均有革命党募捐助饷,民众踊跃响应,凸显民心向背,而黄沅听了,以为与乞丐讨饭无异。
话虽如此,黄沅心中对于清廷一方的人心固结另有一番解读。是月下旬,他与王衷善交换兰谱,“现在世风薄之至极,又以时世如斯,岌岌可危,吾辈不易初志者,即是好人,与吾同学因之反复无常者,不知凡几。同邑王俊卿茂才衷善,前在椒江肄业时即已相熟,屈计十余年,皆未相谈衷曲。月之初旬惠临时,叙谈两夕,其宗旨甚正,毫无薄俗所欺。此等秀才,近今所无也。余与谊订同盟,亦足为厚风俗正人心,藉作中流砥柱而已”。(405)“现在国事如斯,世事亦复如是,我辈不汲汲于富贵而生利禄之心者,达云母舅及翁子俊兄、王俊卿兄耳。前与俊卿兄以调帖之议,今其将兰谱送下矣。”(406)
姚梧冈去职后,浙江都督委派沈仲藩为台州军政分府。沈原来是同昌盐号夥友,黄崇威不以为然,试手中伤,以遂其所愿。(406)后浙江都督蒋百器取消台州民政长的设置,军政分府由驻防统领雷莹阁兼署。新政权设置,各县设一知事,一参议,下有区官、岛司等。葭沚镇同知署,改为民事支部,后撤销支部,归于县署。支部长陶寿农不肯,捏名电保周梅五为本镇区官,(418)黄道周为临海财政科科员,汪伯端为临海民事科科员。“此等伪官伪科员,殊不值也,又是黄楚卿所使,更殊不值。但此辈只以伪官足为荣耀一时,深堪痛恨而已。”(420)
自从黄沅认定各报所载都是一派胡言,即不再阅报,连自己长期订阅的《申报》也束之高阁或转送他人。偶尔浏览,必定重新解读,凡说革命党胜即解为败,凡说官军小胜即解为大胜。如此解读之下,黄沅天天祈祷清军克复失地,**平革党,并不断在日记中为清方出谋划策,甚至指挥调度。只是在他看来如此轻而易举、唾手可得之事,却迟迟不得实现,内心又充满焦虑乃至失望。在日复一日的企盼之中,那些重重复复的祷辞,透露出黄沅的希望正在加速消失。
十二月,浙江都督府与绍兴军政分府发生内讧,王金发因所购军械被扣,挥兵进驻萧山,欲攻杭州。黄沅指绍兴投入革党最多,前秋瑾被杀,绍民反对。如今土匪占据绍兴,以革命之名勒索捐税,夺取一郡万民身家性命财物,亦属天理昭彰的报应。(409)其时风闻宁波军政分府文武官员有异动迹象,黄沅希望浙江各地官员作为清军内应。“自汉阳武昌克复之后,即行停战如此之久,未知何故,焦急万分。”盼望停战期满,即时开战,尽早收复全浙。(411)
国事家事不定,心急如焚的黄沅于十二月中旬求仙问卜,请指迷途,将《啸亭杂录》续集中列圣裁定颁行的各书目录详细抄于日记中。(416-418)并且把各方获得的信息加以归纳,得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启示,例如他发现张姓官员忠清者最多,张彪、张勋、张怀芝、张人骏、张鸣岐、张广建、张锡銮、张绍曾、张景良、张镇芳、张福堂等,只有状元张謇甘心从贼,遗臭千秋。同为张姓,贤与不贤,如此悬殊。(416)
向来不语怪力乱神的黄沅举止反常,似乎反映出他内心深处对于局势恶化预期的严重不安。然而,最终结局仍然出乎意料,就在其日日祝祷清军,诅咒革党,几近癫狂之际,十二月底,清帝宣布退位,清朝宣告终结。对于如此天翻地覆的大事变,黄沅不忍言,不敢言,也不知如何下笔,在日记中只字未提。廿五日(2月12日),在友人家中晤赵友竹,相叙半晌。大概从这位心向革命的仁兄口中获悉一些相关情事,黄沅在日记中记道:“世风之薄,早有言及于此,竟至若是之薄,亦难预料也。呜呼!将于乌底。总而言之,江南有人满之患,斯言恐不谬也,深为惧焉。”(420)当是痛心疾首,有感而发。除夜,黄沅终于忍不住总结道:“又经一年事毕矣。家中均叨天佑,幸获平安。惟念家君远宦六千里,未得团聚于一堂。又中途革匪滋扰,深为仄然。至思国事,不意一班小妖将朝廷搬弄颠倒,奸臣窃柄,有何言哉。自今之后,余作方外之想,再不言于国事矣。”(421)所谓一班小妖,为首者就是其诩为干臣柱石的袁世凯,还有那一帮忠君报国以致中兴的文武大员!
八月二十二日(10月13日)一早,专程到江宁求赈的安徽省城教席姚永概得知湖北兵变事甚紧,开始并未在意,仍然游湖观剧。两天后回到皖省,“谒中丞,知武昌、汉阳全失,皖中兵仅自保,但财太空乏,极可虑。余请札州县办团”[20]。二十六日(10月17日),又到谘议局会议州县团防事。接下来形势急转直下,关于湖北战事的胜负,说法不一。而安徽省城的学生已经散去大半,只好停课。九月一日(10月22日)后,姚永概短期回到桐城,返回省城途中,安徽已经独立,被委以交涉司长,退回关防,谢却。因为省城陷入乱局,仍然回到桐城。日记也告停顿。(1200-1201)
七月廿八日(9月20日),王闿运从城中回来的人口中得知“蜀已焚督署,杀议员,将因路生乱”,不知何以“庸人不解事至此”[21]。而武昌革命党起事的消息,他是看报获悉的。九月初一(10月22日),他早晨尽遇到背时人,“此月必不利”。不料早饭后长沙已围抚署,唾手而得,“须臾满城白棋,商民案堵,颇有市不易肆之概”。(3141)本来他打算出城避难,见“贼军”过时,“有闻无声,贤于官军也”。(3144)虽然他视新政权为贼而非官,誓言不与贼通,拒绝致函谭延闿,指欲往武昌投效者为从逆,可是对清廷自乱阵脚的举措极不以为然,“看报始知摄王枪法乱矣,起魏自是转机,然魏惧,均非其人,又不可用我,孔子所以叹斧柯也”。(3146)“自来乱未若此,不乱之乱,乃大乱也,玉石俱焚,牛骥同皂,可怪也已。”(3147)他在回复他人来函时描述道:“廿五日院署大集,未接清尘。至九月朔,躬见寇入,旋即披靡,城中遍立白旗,幸未及门,旋亦逋逃入乡,一时才彦皆无所措手,故家子弟半陷逆党。去岁之乱,自谓不能补救,今则真无能矣。恨愧惭沮,无所遁逃,尚敢腼颜称寿乎?……摄王被斥,想亦民讹,朝政已淆,无从补苴。我等以专制受累,复以共和被困,其不自由,由不能自立也。瞿相、王阁,皆依租界,又足告矣。独立不惧,乃真独立。立则难言,不惧其庶几乎?”(3151)
湖南学生军官佐合影
年已古稀的王振声在故乡通州已赋闲多时。他无欲无求,生前便为自己写下挽联:“人寿能几何?悟名缰利锁即早抽身,风月一林还故我;余生今已矣!慨地棘天荆不堪回首,云霄万里望诸君。”加之患病初愈,每日里以诗书画消遣,日记极简,甚至于阴晴雨雪之外,不着一字。其活动主要是同好友朋的雅集、看戏以及亲友间的应酬礼节。不过,他也关注朝局时势,并将重要信息记载于日记的天心。如八月二十一日记十九日湖北革党攻陷武昌省城,袁世凯督湖广,岑春煊督四川。九月初四记川绅蒲、罗开释,盛宣怀革职,九江失守,陕西兵变,凤山被炸,清帝下诏罪己,取消皇族内阁,实行责任内阁,袁世凯总理大臣,宪法归资政院起草,开放党禁,允许革命党组织政党以备擢用,以及摄政王逊位等。
九月十八日(11月8日),王振声携眷东避于乡,于沙岭租房暂住,同时继续注意时局的发展,获悉剪辫改历等事。随着局势渐趋明朗,其日记对于时局的关注逐渐减少。辛亥大变局亘古未有,王振声的态度看似不偏不倚,毫无立场表示,实际上对于清廷多少还是有些割舍不断的情绪。端方死于川乱,他撰写了挽联:“谢太傅再起东山揽辔志澄清谋国始终心不死,武乡侯尽瘁西蜀骑箕神壮烈归元想像面如生。”[22]算是对曾经的上司表达悼念之情。
辞官回籍多年的邓华熙(1826—1916年,字莜赤,又作小石,广东顺德龙山乡人,咸丰元年中举,历任云南按察使、湖北、江苏等省布政使及安徽、山西、贵州等省巡抚。光绪二十九年因病告退),一直是影响广东省垣以及顺德县社会政坛的耆宿大绅。辛亥九月初五日(10月26日),闻知武昌失守,革党声势大炽,影响及于粤垣,因粤疆土匪极多,事难预料,遂于两天后携同儿孙眷属乘船赴港,在湾仔跑马地其亲家罗宾臣的亲友处租房居住。所租之屋有楼,前后两进,原来租金不过45元,此时居奇,涨至75元,“可云极贵”[23]。居港期间,从各种渠道不断探听省城情形,均报平安。十月十五日(11月5日),他写了一首“怀古”诗,表达对于时局的寄望:
“沛公大度莫能俦,约法三章简且周。羽埋降卒孤身刎,秦始坑儒二世休。赉财四海期归马,铸铁咸阳盍买牛。安得神州无旷土,恒河沙众尽畊畴。”(548)
在他看来,唯有新政权宽大为怀,人民才能安居乐业,免于战乱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