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南北士绅:两难取舍
因为组织国会请愿以及通国学界同志会而被遣戍新疆的温世霖(原名温昱,字支英、子英,天津宜兴埠人),放在士绅之列多少有些另类,他是清朝最后一科秀才,曾肄业于天津水师学堂,当过幕僚,办过学堂,编过报纸。为其《昆仑旅行日记》作序的陈宝铭说:“温君北方之强也,具一往无前之志气,抱百折不回之精神,欲建掀天揭地之盛业,博震古铄今之令誉”[43],换言之,也就是有些好出风头的意思。果然,经此一番震动,温世霖举世闻名,其遣戍新疆,万里奔波,一路风尘,固然千辛万苦,却受到沿途各地官绅商界的照顾优待,自己也得以借此访察西北风土人情,尤其是对于曾经寄予希望的新政宪政有所验证。
温世霖于宣统二年十二月初七日,也就是1911年1月7日,在天津寓所被警察入室拘捕,未经审讯,即发送新疆,初九日住丰台,次日至石家庄,十一日到河南彰德。变生不测,温世霖连行李也未及带。其实温世霖本来并不赞成学生的激进主张以及干政行为,他被推为通国学生同志会会长,正是因为代表们担心学生的偏激言行可能导致情绪和局势双重失控。温世霖对于学生的割股刺臂断指等激烈举动极不赞成,被逮后仓促间还不忘致函严修等人,告以应从速筹备立宪等事。(35)
作为国事钦犯,温世霖虽然遭到清廷的严惩,可是各地具体承办的官员却不以罪犯对待。宣统二年十二月十三日(1911年1月23日),河南盐务张桂生函告其子,“吾国此次对待犯人这等优异,是从来所未有。当温公到时,州署预备早饭,如接过路委员局面。饭后,手巾把、漱口盂、茶点、瓜子,居然客坐,毫无苦况。押解委员谈笑自若。钦犯过境向虽如此,未有如此次之优者。”(37)阶下囚俨然座上宾,朝野之间乃至官场之上善恶是非的标准如此大相径庭,往往就是非变不可的征兆。[44]
一路西行,温世霖耳闻目睹,感慨良多。路经河南淇县及卫辉府,见比干墓和前明鲁王墓,一整齐一残破,甚至鲁王墓与王妃墓相比,也迥然不同。皆因鲁王失德,王妃贤明。“为人君上者可以鉴诸”。(36)又见汴省民智闭塞,觉得难言自治。夜宿灵宝县,忽闻解委(大帅衙门之巡捕)大声呵斥:“你们老爷对温大人得罪的起吗?他在北京骂了庆王爷,连摄政王都怕他,你们老爷是不想做官了。”诧异县官并未开罪,解委何以如此震怒。询之,告以顷间之事,谓之吃差使。若县官畏事,必须多送程仪,或百金,或八十金。至于供应例规,因系特别差使,照例文武委员各燕席一席,差费各20两,随封二两;戈什二人,上席一席,差费各4两;卫队水席二席,差费各一两。府道委员另外供给煤炭烟茶,车辆尽量预备,需索另计。深夜,解委果然交来县官赠送的白银洋烛茶叶,婉拒,并嘱其不可冒名需索,以防有碍名誉。经此一闹,县官请教解委如何通知下站预备供应及增加差费,下站地方官亦即按照上站溜单办理,以为关照。“官场弄手段,可谓神妙无穷,门外汉焉能窥其蕴奥哉。然吏治如此,焉得不亡。”(41-42)
出函谷关,在古孟津处观黄河瀑布,高二百数十丈,蔚为大观。“如此大水力,倘有实业专家研究利用,其利益何可限量。惜政府计不及此,反为数省大害,岁糜国帑,良足慨叹。”解委在旁“发挥治黄政策,颇有见地,系由多年之经验而来,非一般理想家纸上空谈者可比。惜大吏多乏学识,不能采用耳。”(43)河南省差徭甚重,所有过往差事,名为由地方官供应,实则征收民间物品车辆,并有折价中饱者。横征暴敛,民不聊生。(45)
住宿华山,不仅招待特优,案头还置有新小说数种。原来川籍县令思想开通,有弟二人留学日本,寒假回国,闻知温世霖路经此间,极欲拜访,以恐招物议而罢。陕西差徭亦重,温世霖以钦犯过境,地方官向里民局索大钱二三百串不等,实际供应各项加在一起不过二三十串足矣。“闻华州一处里民局年交官差万余串。苛敛如此,民何以堪。”(47)
宿于临潼时,县令张瑞玑来晤,“畅谈颇久。此老言语爽直,精神奕奕,无丝毫官吏习气,与余一见如故。论及时局,自云昔曾加入戊戌政党,嗣因康梁失败,谭嗣同、杨深秀等六君子遇害,曾亲赴菜市口收敛杨御史之遗骸,并赒恤杨之遗孤(张与杨既为会试同年,又有乡谊)。言次愤慨万状,拍案大呼非大革命不可者再。此老有骨气有肝胆,且有国家思想,风尘俗吏中而有此人,诚铁中铮铮,庸中佼佼者矣。令人肃然起敬……席间张公又云:余不得已就一微官,初谓百里侯亦可为民造福,不意到任后适得其反,困守樊笼,自由不得。阖衙门书吏差役上下数百人,即数百家人口仰给于此数百人之薪资,而此数百人所得之薪资,无一文非扰民害民而来。除衙前一对石狮子无须养活,不扰害百姓耳。此真一针见血之言,非有胸襟肝胆学识不能说出也。”张又告以甘肃回民首领潜势力极大,闺中少女亦练习用枪射击,再三叮嘱留意访查。(50-51)
当然,途经之地也有顽固官员处处留难。陕西按察使即不准温世霖发电报向家里报平安,经旗籍解委力争,还是要巡抚核示,而巡抚则避而不见。“旗籍大员知识浅陋,行为乖谬,言之太息。”(54)有同乡三人来访,密探国是,准备暗中运动军学两界,并联络绅界人才,共同起事。陕西谘议局议员王铭丹(请愿同志会干事长)、井岳秀来谈,温世霖劝以提案赶紧修筑西潼铁路,便利交通,开发实业,以裕西北财源。王、井二人言陕西富户极少,最殷实者家资不过80余万两。延长石油及石棉石碱二矿,均无力开采。当告以须由谘议局设法推广,各大埠皆设分销处,招人承销,可得保证金及押款,亦可到京津沪招股,何患无力举办。王、井二人深韪其言,极愿提案。(55-56)陕西不用银圆铜圆,通行者为碎银、制钱及秦丰官钱局钞票。银圆折色,吃亏太多。“金融如此闭塞,其余可知矣。”(56)陕西民风虽锢,前来拜见者则甚众,尤其是谘议局方面,纷纷送来食物川资。因来访客人太多,按察使令西宁县设岗禁客,催促速即起行。陕西新军管带张月波等由同乡军人公推,亦来馈赠程仪,并与岗兵大起冲突。
除日起,陕西下了第一场大雪。辛亥正月初二(1月31日),由西安启程,途经醴泉,见乡村庙门前悬初等小学匾,入内参观,大殿前及两庑,皆土人聚赌,殿后有砖房三间,窗户洋式,门窗锁闭,不得入。在乾州见巡警教练所门前置一木枷,“荒谬可笑,举此一端,足见该处警政之幼稚矣。”(65-66)当地女子皆缠足,“此风一日不除,民族何由强盛,事虽小而关系甚大,有心者其努力图之。”(67)西安女学堂仅官立一处,学生20人,私立两处,学生只有数人,且均已停办。倒是三原县风气大开,有女学堂五六处。
正月初七(2月5日),途经邠州,城里街北有里民总局,自治公所和简易识字学塾附设局内,间壁为城隍庙,庙门悬自治研究所牌。再西行街北有巡警公所,附设卫生、清道两局,街南有巡警教练所,间壁有劝学所,仅铺面小屋一间,室中除一桌两椅外无他物。“据土人云:各局所均系外面虚挂一牌,内中空无所有,有名无实,率皆如此,以故城中无一岗警,街市中聚赌者有之,斗殴者有之,无人过问。新政如此,可为一叹。”(70)火神庙前悬小学堂竖牌,也是虚有其表。邠州为直隶州,“城内居民千数百户,而只有小学堂一处,教育如此,何日方为普及时也。”(71)长武县则城内外有小学4处,高等小学一处,实业小学一处,农业试验场和工场各一处。“陕省之西,新政当以该县为最。”(73)
进入甘肃,泾州县城有煤油路灯,此项新政为西安所无。甘肃无差徭,由官车局备车直送兰州。在白水驿观社火,“各人所扮形状,奇怪陋劣,不堪形容,一似毫未进化者。此处人民之程度如此,去自治立宪不能以道里计,奈何奈何。”(76)[45]当地有天主堂,甚宏壮,警察与学务则无甚可观。平凉州商业繁盛,人烟稠密,却没有学堂,巡警分局也是有名无实,城中巡警无一人。“新政如此,可怜可叹。”唯一可观者,为东西关各有福音堂一处,建筑整齐。(78)会宁县有高等小学一所,由县署派教习一人,到堂上课,时间迟早不定,学生亦不多。(85)
甘肃解委询悉温世霖获罪缘由,极抱不平,嘱其家属赴都察院控告陈夔龙欺蒙君上、摧残民气之罪。(85)安定县令刘春堂为保定刘春霖殿撰的胞兄,刘春霖来函嘱其从优照应,因公务晋省,特派县署账房招待,甚为优厚,并赠程仪二十四金。当地饮水奇缺,且皆为咸水,又特别提供专备县令夫妇饮用的清水沏茶。(86-87)在甘草店,观大街演剧,所唱为西凉腔,“余于无意中得聆我国数千年前之古音,何幸如之。既思陇上自秦汉以来,已数千年之久,更历十余朝,而依然未曾进化,又不禁为我国改进之前途忧矣。”(88-89)行至金县,县令为天津女子师范学校监督吴蔼臣乡榜同年,又系至好,吴致函托为关照,派家人迎出百里,本人则出境60里迎候,并赠送程仪路菜。(89-90)
正月二十一日(2月19日)抵达兰州,直督陈夔龙曾致电沿途各省督抚,谓温世霖精通法律,能为极大,慎勿等闲视之,非派一二千得力军警严加防范不可。各省大吏皆陈督一流人物,接电后均惊惶无措。到兰州后,在兰皋县指定客栈下宿,夜晚内外城门闭锁,俨然一特别监狱。温世霖自觉此行虽然艰苦异常,而多此一番经历,实地考得边省情形,亦生平之大幸。纵有多金,无从购买。(91)因旅食费用均须自备,在兰州致电天津向各方商借。而电报局奉上宪公事,凡有温世霖支英字样的电报一概不准拍发。(92)听说甘肃按察使为人颇有气节,特意前往臬署禀见,不料其非特拒而不见,且命仆人至大堂饬差传知兰皋县,不准犯人温某随意出门,到处禀见。随即兰皋县即派差役迫其回寓,又派捕役4人在门外监视。原来甘肃布政使为陈夔龙胞叔,按察使不便开罪,真可谓冤家路窄。(93)
甘肃文解委李子珠交差后仍来约温世霖至其家小宴,并以新疆政治黑暗,恐有监禁之虞,提议将家中侍婢二人择一人为簉室,到新后可通融在城内赁屋居住,如前年发配新疆的北京新闻记者彭翼仲例。均婉谢。复拟移席来寓,再三婉辞而罢。(94-95)后李责以大义,“应知一身所负之责任极为重大,切宜为国家爱护保全,不可大意。此次之纳妾,系为保护此身,与寻常富贵人娶姨太太者不可同日语,幸勿固执。”并托人物色稍年长之处女孀妇。(97)因谈妥之孀妇不愿远行,而不及再议,遂由几位解委友人捐资百金,托新省解委过凉州时负责办妥。(100-101)后到凉州时果然纳妾一人。李子珠因与温往还,被陈藩司牌示停委三年。
为了解决温世霖的旅费,由绅商及其亲友发起五省同乡募捐,共募得五百金,商界居多,豫皖五省大同乡尤为踊跃,政界则只有二三人。由亲友同乡代办食宿物品甚多。与在兰州开办书报社的川人谭芗陶谈,知甘省大吏仍抱愚民政策,所谓兴办教育,不过敷衍门面,有名无实,学堂除陆军及师范外,一处未立。所谓读书人者,只知吸鸦片,其余一概不知。(99-100)甘肃谘议局毫无生气,男女学堂皆不提倡,仅两湖会馆设一客籍两等小学。
二月初一(3月1日),从兰州启程。甘新宁青等地出产松木,木质松软,可制火柴,当地人不知,实业家需用反而转取给予异国,“家有宝藏而不知开发,良可叹也。”遂函告甘肃商会竭力提倡。(104)
兰州西行,更加荒陋,村镇连私塾亦无,遑论学堂。“至于巡警局,除省城略具雏形外,省东各州县尚虚挂一牌,西北各州县则并此虚幌子而无之。如此新政,可为一叹。”(106)只有甘肃第一优缺的东乐分县,街市有路灯,又有巡警教练所。(120)其余即使甘州这样的大郡,虽有小学、宣讲所,而警察、学堂等还是有名无实。(121)玉门县虽然官员提倡教育,绅士却无人响应。(139)
三月三十日(4月28日),行抵新疆哈密厅,城外有乡村公立小学堂两处,校舍新建,外表可观。(146)劝学所内附有公立艺徒学堂,分设铜、铁、木及织毯等科。其第一小学有学生36人,分为甲乙两班,教员热心教育,管理有方。体操课教习兵式操,进退有法,步伐整齐。学生作业,联句颇有可观。因城内住户仅二三百家,所以学生人数较少,且年龄不齐。(147)哈密回王还设有忠爱汉文小学堂及简易识字学塾各两处。城里又新修小学堂,有教室五间及礼堂,预备将官立第一、二小学及三所私塾合并,学生共80余人。(151)
哈密西瓜味最甜美,每年入贡一次,快马兼程,花费甚大。每三年还有大贡一次,西瓜之外,精选骏马12匹,另有副贡,孝敬各亲王、军机。庆亲王处再加备赏银5000两。“京中大臣取给于外省之大吏,各省大吏取给于地方官,地方官乃竭民脂民膏以奉之,官如是,政如是,欲国不亡,得乎?”(152)
奇台县所辖木垒河设官立第三小学堂,有学生数十人。校内一切设备粗具规模。系前任守备所创设。(163)而奇台县治所在古城子的第一官立初等小学,学生有90余人,分甲乙丙丁四班,管理兼教员共4人,校舍新建,设备较完全,并附设简易学塾及缠民小学各一所,缠民学生有八九人。县内还有高等小学及巡警局。(165)奇台县自治总局附设自治研究所,学员十余人。门前甚至悬挂议、参两会竖牌,不过仅有房屋三间,只可敷衍办事,不堪作为议场。
该县两等小学堂附设实业小学,师生60余人开会欢迎温世霖前来参观,并请其演讲。温世霖答谢之外,演说“列强侵凌我国之政策,及各国之所以强盛,皆教育发达之效果,我国图强之要务,必先求教育普及,将来学生之责任甚大,应努力求学,以救国图强为责职”。(166)又出席当地同乡商号的欢迎会并演说,“大意为各国商战已达极点,我国工商业不能振兴,势必为各国销货之场所,每年漏厄无限,利权外溢,良足痛惜。且国本因兹日弱,益足启列强觊觎之心。目前俄商麇集边陲,我国商人应从速振奋精神,联合哈古两处各帮商号,成立商会,并由迪化各商号组立总商会,一方面协助关外各地商会会务之进行,一方面与关内各地商会互相联络,讲求研讨,以期日渐发达。如是日新又新,方能与列强争衡,挽救危局。再关外土著稀少,风气闭塞,人民素不读书,方今庶政维新,各同乡久于兹土,即无异第二故乡,对于地方警务学务等,务须尽力维持,并须讲求自治,凡属公民选举权,万勿轻易放弃。”各同乡闻之,莫不欣然振奋。(167-168)次日,又到陕帮欢迎会,并发表如上内容的演说。各商送来物品极多,并川资数百金,婉谢,留以将来到迪化办报时用。
继续西行,沿途济木萨有小学一处,简易识字学堂两处,自治局内附设董事会研究所,有学员八九人。在双岔河,有乡民因子弟被官迫入学堂,举家惶急,担心受害。温世霖告以入学堂之利及将来出身,群始恍然,皆大欢喜。可见风气不开,是因为无人为之演说,以开通民智。淄泥泉回汉杂居,约百十户人家,有公立小学一所,学生17人,校舍正在起造,不甚得法。前任教习为老学究,现在由师范毕业生接替。因无校董,事事须向县署请命,连粉笔也要往返数十里到县署账房领取。(170-171)[46]
五月初一(5月28日),经过近5个月的颠沛行程,终于抵达目的地迪化。因事先闻知迪化同乡预备欢迎,相当期待。到后宾朋来欢迎者踵趾相接,问迪化知府如何管束,答云到了迪化即算完事,见过大帅,静候派差,别无话说。新疆学务公所科长金育才系天津西沽大学优等毕业生,当年赴新疆,温世霖曾为其饯行,勉励其到新疆做一番事业。此次温世霖遣戍新疆,金育才一路托人照应,见面即笑谈“兄也为新疆造立大事业来了”,(173)两人拊掌大笑。温世霖随即搬进金育才公馆为其特辟的居处,房屋敞亮,远近景色宜人,颇有终老于此亦云幸矣之慨。迪化杨柳青商帮及其他各界人士纷纷前来拜访。往谒按察使杨增新,亦颇谦和,只要不出城,允许其自由居住。并告以奉旨监禁的彭翼仲,现在也可以自由居住。
伊犁新军
据温世霖正月二十七日(2月25日)记,在兰州时甘肃电报局桂宝鋆带陈克义来访,后者系奉同盟会孙逸仙会长之命从香港来,因闻温世霖遣戍新疆,恐途中或有意外,特派其沿途保护,以备不虞。赶到天津时知其已经启程,兼程追踪,昨日赶到。温告以并无生命危险,表示到新疆后当努力推行会务,乘机发动。又得知各省会务突飞猛进,深为喜慰。(97-98)此事至少是后来补记。或称温世霖在新疆发表时政言论,又再被遣戍西藏,大概是子虚乌有。据其弟《先兄支英公传略》:“辛亥秋武昌起义,先兄被诸同志推为新疆都督,与清兵激战,被围两日夜,几濒于危。幸得中央财政监理官梁君之维护,始获脱险回里。”[47]
与温世霖案相关的严修(范孙,天津人,祖籍宁波慈溪。光绪壬午科举人,次年进士),因为袁世凯罢官事鸣不平开罪摄政王,勉强挨到1910年,被迫先请假后辞官,虽然云游豫、苏、浙、辽四省的石钟、西湖、虎丘、普陀各处名胜,登文澜、天一两阁,见郑孝胥,而且家中喜事不断,仍然觉得蹉跎空过。他每日临碑,学习英文,作诗文联语,“课程亦不为不多。尤自适者,无官守,无言责,飘然一身,愧怍较少”。最大的进境,则是断绝肉食。[48]
辛亥年对于严修可谓多灾多难,大年初二,儿媳病故,子女号泣,惨不忍睹,严修则悔恨平日待子女甚寡情少体贴。东北的疫情影响京津,严修不时要到防疫会处理相关事务。正月初九日(2月7日),围绕是否使用中医进行防疫一事,各董事意见分歧,有人指该会办事不力,各董事未经公举,众人不服,导致正副会长辞职。严修以董事不负众望,应该留会长去董事,拟函表示与正副会长共进退。后总督托人请其维持防疫会,又有人请其同办防疫医院,均谢不能。(1653)这时严修于世事有些淡然,除了自己创办的各项事业外,其他事情尽量推脱。三月六日(4月4日),商会会议商团赴日游历事宜,“众欲余偕往,余弗愿也。”(1663)商会诸君请其出任体育社评议长,亦敬谢,只许以随时往观。不过,年已52岁的严修却依然学习新知,连续到督署小学、夜班法政讲习所、单级教员讲习所等处听讲行政法、讲演法、国际公法、宪法、法学通论、民法债权论、民法总则、财政学、商法、宪法纲要、政治学、经济学等演讲,还坚持到南开中学听授英文课程。(1665-1699)
三月二十八日(4月26日),张静江来访,以所办通义银行章程见示,意在招股。(1667)严家本系富商,不幸其赖以安家立业的金融和盐业,自上年起相继陷入严重危机,为了偿还旧债,严修内外交困,根本无力分心。审时度势,严修决心由金融业和盐业转而集中精力于造胰公司,加上各方襄助,好不容易才渡过难关,得以舒缓,逐渐摆脱困境。
五月初七日(6月3日),长芦盐运使张镇芳谕各盐商,每引新加一两五钱,摊交洋债,各商均已承认,严修以引岸租与他人,认否两难。(1675)因转租郭氏不愿承担,为此多方商议。
严修辞官后,虽然不愿任事,毕竟为当地大绅名士,每日会晤之人和到访之处仍然不少,还有不少迎来送往的交际应酬,以及关于学务、商业、谋职、请托等的深谈浅叙。烦心之余,严修也有休闲活动。游园泛舟外,如看林译小说,观摩外人演出的歌剧等。六月初五日(6月30日),到法界公益茶园观英人演出的三部剧,虽然不通语言,鲜明整洁,歌喉清脆,自觉悦耳。(1680)六月十八日(7月13日)晚,又到移风乐会看所演新剧。(1682)还先后到广东会馆观社会教育俱乐部演潘子寅投海、南开学堂看影中国时事的新剧《影》。有时还会参观各类陈列会、展览会以及火柴公司、自来水厂等新式企业,并为孙辈讲《三国演义》、《少年世界》等。
六月末至润六月初,严修因耳病发作,寝食难安,日记中辍,到初七日补写。闰六月十八日(8月12日),到南开学堂与张伯苓等谈,始知周自齐曾游说以严修、严复二人为宣统帝授读,“闻之汗下”。(1688)[49]在摄政王与袁世凯这一对宿敌之间,严修无论交谊还是政见,都偏向后者,而对前者不以为然。所以他不愿为帝师,却情愿负责袁世凯子弟的教育,且照料相当周到。
闰六月间,严修送子赴日留学,嘱其时时保养身体,保全国体,励志求学,卓然自立。(1689)其女及婿亦东渡求学。他对中央教育会开会的详情极为关注,多方了解。闰六月至七月间,到天津各专门、女子及普通中小学堂参观。是时天津教育界各种演讲甚多,严修每每到场听讲。
辛亥年张謇很忙,虽然他的日记很简单,可是经历却绝不平凡。除了个人及合办的各种教育、实业外,他还积极奔走,参与各种会议,从事组织政党、推行自治、鼓吹立宪等活动。尤其是立宪一事,成为其孜孜以求的目标。无论是访晤各省督抚,还是拜见京师权贵,以致摄政王召对,要求立宪或主张立宪的好处,都是重要内容。张謇早就认为,“亟求立宪,非以救亡。立宪国之亡,其人民受祸或轻于专制国之亡耳。乌乎!世人知余言之痛耶!”[50]如果一国的人民,“人人心中有此一国,唯恐为人轻蔑损坏,则此一国自然永久坚固存在于世界。”(648)他到彰德见袁世凯,“道故论时,觉其意度视廿八年前大进,远在碌碌诸公之上。”(650)两人当就应对时局之策达成共识。到京摄政王召见时,张謇首先就追述光绪变法的功绩:“先帝改革政治自戊戌始,中历庚子之变,至于西狩回銮之后,皆先帝艰贞患难之时。今日世界知中国立宪,重视人民,皆先帝之赐也。”而张謇所陈内政三要事的第一项,即“外省灾患的迭见,民生困苦,朝廷须知民隐及谘议局事”,(650-651)仍然关系宪政。
这一年张謇参与的一件大事,是清政府学部召集的中央教育会,并且担任会长。不过张謇对此似乎热情不高,会议尚未结束,即欲抽身而去。中央教育会的成员,各省代表和学部部员各占一部,彼此意见冲突,看法甚至记录也是截然相反。黄炎培(1878—1965年,号楚南,字任之、韧之,江苏川沙人。光绪二十八年举人)较为热衷于会事,参加了开幕闭幕式以及所有18次会议。在他看来,“学部人员跋扈已极,众顾大局,不与较。”[51]与清廷预备立宪的背景相适应,这时黄炎培活动的特点之一就是开会多,除了中央教育会外,他参与活动的团体有全国师范联合会、宪友会、商务总会、中国教育会、预算维持会、浦东学友会、群学会、城东妇女宣讲会、寰球中国学生会、中国科学促进会,并参与上海劝学所、城自治公所、江苏谘议局以及龙华、浦东校董会等,十分忙碌。
蛰居不出的叶昌炽仍然关注世事的变化,包括各地革命党的动向,得知“党人皆二十左右英锐子弟,睯不畏死,可恨亦可怜。”[52](6660)不过,在他看来,祸端还是起于新政。恽毓鼎还承认路政是新政为数不多的善举,叶昌炽则认为“新政无一非便民,实无一非扰民,邮政其一也。”(6667)
吉城虽然出身商人之家,却从小就被指定为要读书应举。可惜十三岁县试中秀才之后,屡试不第,到光绪二十二年才捐了个贡生,从此以教书治学为志业,先后遥领沂州、南菁书院的阅卷之职,与人合创能群学堂,又受聘到南京、合肥等地学堂任教习。宣统二年回到家乡东台,任东台县中学堂及师范学堂教习,教经学、文学、修身三科。吉城好古,向往经师人师,自光绪三十三年起,他与蒯光典、缪荃孙、李详等人组织国文研究会,主张保存国学。观其在中学及师范考试经学文学所出试题,以及日常授课,则所教大体因循分授诗书礼乐传的旧惯。[53]
吉城的日记更像是读书笔记,所记读书心得多,记事则较为简略。每日除读书教学外,他还热心赈灾等社会公益,阅读《国风报》等书刊。但是对于时局,却很少涉及。辛亥年的政局动**以及各地发生的重大事件,在其止于八月初三的日记中毫无记录。
吉城的胞兄吉钧(1864—1923年,字少芝)在家族传承中继承父业,一生经商,从事典当。其日记于交际应酬之外,主要是简略记录生意往来。他日常也读些与商业相关的新书报刊,参与商会的活动,但同样很少记录时局的变化。
浙江瑞安的张棡(1860—1943年,字震轩,号真叟,晚号杜隐主人,光绪六年入庠,多次乡试未中,二十六年捐廪贡)辛亥年的日记只有七月为整理者录要数条,主要记录两件事,一是七月初六刘监督送到教员添增薪水通知一纸。张棡虽然未得功名,却得到同乡孙衣言、铿鸣兄弟的赏识,终身以教书为业,先是教馆,继而设账,然后任教于本地中学堂。自光绪三十四年起,任郡中学堂文史教习。本年浙江谘议局和教育会开会,提议中学堂教员每月按钟点以每点三元三角计算,由监督伸缩支配,中国文、外国文每钟洋四元,修身、经学、历史、地理、博物、算术诸科,每钟三元五角。张棡担任国文九点,经学四点,照新章计算每月脩金五十元,较上学期多三分之一。“教育如此优待,则膺此任者其可不认真行之乎?”[54]
另一要事,便是七月的狂风暴雨酿成大灾。温州自初三晚即雷电风雨大作,势已成飓,以致次日学生到堂者仅二三十人,恐明日不能开课。初九飓风又作,大雨倾盆,坐困内室,闻雨势益大,令人心悸。次日顶风冒雨前往学堂,水已漫过堤岸,舟轿辗转,方能抵达。“此次大风大水较前数次尤大。郡城各处亦大半满水,所不满者,唯大街、府前街及中学堂耳。”城外更是一片汪洋,江水冲下房屋、杂物及男女死尸不计其数。田畴皆被水淹,农人难望有秋。“当此世界,人心思乱已极,若再加以饥馑,是导火之线一触即发,吾窃为温州后日虞也。”(161)
黄沅自署江夏质诚,湖北江夏黄姓为一大宗姓,辗转迁徙到东南江浙闽一带的分支甚多,与黄沅同在台州临海县葭沚镇的黄崇威(楚卿),就是同宗同辈。黄沅本来行名崇沛,幼年侍奉其父在京,光绪九年(1882年),年仅十岁,册填十六,赴詹事府投考供事四十六名,署名沅,先后送国史馆、武英殿当差,因臣工列传书成,议叙列为一等,以从九品双月三缺后选用。次年,修撰清穆宗毅皇帝圣训全书告竣,议叙列为一等,以本项应得之缺归于双月升选二缺之后选用。末秩之后,适逢甲午科浙江乡试,复以名秉义纳监,由杭州府送考入闱而不售。二十四年(1898年),由湖北赈捐加捐同知职衔。二十八年(1902年),复行入闱,不售,念及供事尚可借此出身,至三十二年(1906年)赴部请领供事执照。1910年,由其父黄存(寿徵)为官的山西虞乡县署就道入都,商定即由从九指分省分候补,仍以黄沅为名。初字质诚,又字沅浦、灌园。[55]
黄沅的父亲自光绪元年(1875年)入资通判,两年后赴部候选,直到癸未(1883年)才由都察院拣选西城兵马司差委两署正指挥,历保四品衔补缺,后以知州升用。辛卯(1891年)以获盗出力,送部引见,以知州即选。乙未(1895年)分选云南新兴州知州。戊戌(1898年)冬大计卓异。庚子(1900年)丁艰返里,甲辰(1904年)分选山西吉州知州,己酉(1909年)调署虞乡县知县,直至辛亥卸任。(434)黄沅的家境本不算好,其父前往云南赴任出京时,资费不敷,向葛逸仙兵部借洋800元。两年后还清,因为借据未能即时销毁,一些重要关系人又相继故去,还引起一些麻烦。(270-271)
黄沅既无功名,少年投考得来的供事为从九品末流,其父也不过做到知县,因而在各种资料当中很难找到任何信息。可是他在当地却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参与各种地方事务,不仅与本地的文武官员、富商大绅交游广泛,在京沪苏杭也有不少人脉。临海为台州首县,其日记详细记载耳闻目睹的各种人事,不但是研究晚清民国时期浙江台州历史的重要材料,而且是研究这一层级类型的历史人物不可多得的凭借。
台州知府嵩子山与浙江巡抚增韫均系旗人,为总角之交,两人的父亲曾经同时在云南大理为官,一为知府,一为总兵。任台州府者若与抚宪无关,难安其位。(269)四月,民望不错的临海知县因与知府不合,即调换他人。当地有力士绅集众推举代表赴省递呈挽留,并先行发电致省垣各大宪,还要四乡同党各行致电挽留。万一不达目的,则将临海县属钱粮一概完纳。绅士挽留州县,有关例禁,而钱粮完纳,则后任吃亏。(292)海门设有分府,分府衙门每年出息不过700余元,前任分府同知因卖快票被查处,新任同知请有刑名钱阁两席,每月各送洋50元,而分府并无钱阁用处,书启收支各30元,哨官水洋20元,哨长10元,收发两人,一20元,一16元,一切厨役人等,均极阔绰,每月非500元,难于下手。(332)
文官之外,台州还有水陆驻防。自宣统二年裁撤绿营后,浙江提督改为全省总统,在台州有台防统领,在海门则有水师。旧日营制,每营火夫挑夫之外,足勇500人,每旂足勇250人。后改为队,每队300人或150人,则每营足勇仅200人。黄沅对武职旧官制颇熟,新名目则太多,难以记忆。(280)台州盗贼猖獗,有人被抢之后,到分府署叫驻防勇丁,居然推诿不出。(272)
黄沅的生活圈子不大,眼界主要关注地方事务,但偶尔也会前往苏沪杭等地购物办事。海门有永宁商轮局,通航各处。台州毕竟是偏远地方,有钱人家购置婚嫁物品及名贵药材之类,须到苏杭沪等地。黄沅订阅《申报》,尤其关注与乃父有关的山西官员的迁升调动。也买过《通天晓致富全书》、《花镜》等书籍。到沪期间,黄沅看了《新闻报》,注意到徐世昌奏请起用袁世凯、俄兵占据伊犁等军国大事。后来他关注政局和边疆危机,当与常年阅报的习惯有关。
一月三十日(2月11日),黄沅即往普陀各禅院求佛拜神,几天后由普陀转赴上海。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托人办理捐官事务。黄沅早年考得供事,得议叙从九,双日选用,前拟捐分指两次,据查,分发指项合计公砝平足银69两,免验看足银62两,领凭银18两,浙江印结银175两。可是不久另行托人再查,则双月从九捐分发指省合计公砝平足银248两,捐归议叙班银54两,免验看银62两,浙江印结银212两,捐省分银70两。黄沅以两次查询相去不久,而银两数额相差较大,且较筹饷事例所载例银高出许多,心存疑虑,准备将指省分发议叙省分寄公砝平足银200两,托人代为报捐,至于验看印结领凭等事,容缓再图。“余之存心,久有做官之想,若果出门,实无其意,否则十余年前捐一通判四大使等官,亦是异\[易\]事。今果想出门到省之念,出于无奈。果做此等末职,非出人之所料,亦出于自己所料之外也。今则虽言花数百元有用之洋,抛于无用之地,只求此洋久于抛却,是所深幸。”(274)
清代王朝权力一般直接只到县一级,县以下社会,主要依靠士绅维系并与官府沟通。晚清虽有逐渐下移的趋势,基本结构并未改变。预备立宪,实行地方自治,进一步巩固和强化了士绅的合法权利,使之与官权力相衔接,绅权更加扩张。清季推行新政,葭沚设有巡警局,原有巡警16名,只能站岗和日间排解争执等事,夜间不能巡查,以致近处土匪不清。后地方诸公公议,将巡警士裁减6人,再由地方出资添募8名,由熟悉营务者管带,公事中作为巡警预备生,由区官详报警察道备案,专为夜间巡查。原来双方尚能和衷共济。后来区官以管带及预备生为属员,管带则认为是地方添募,公事可以和衷,不允所属。区官因而要求地方将所有人员归其统一调遣,费用仍然由地方出资。黄崇威不肯即允,召集本镇各绅到局共同酌议。众议仍然如旧,区官不肯代为详报,黄崇威主张由自治会自行详报巡警道。(304-305)
对于各项新政事业,黄沅颇有不满。有人从黄岩县中学堂毕业,至省投考提学使衙门录取,以岁贡用。“以童生一考即以岁贡,何幸之若是也,乃新政耳。”(290)在当地椒江中学门首见字纸乱抛,心甚不安,告人收拾之余,还发感慨道:“现在新政,竟将字纸轻亵,将来定有报应,不过迟早耳。万望后贤君子,确遵先圣遗训,敬重字纸,是所切幸。”(306-307)
黄沅认为人生如梦,与世无争,做人做事,奉行只以人负我,我不可负人的箴言。其父常年在外为官,黄沅坐守家中,主要职责就是照管田地祖业,除参与地方事务以及交际应酬外,每日就是写字、养花、收集字画。五月间该镇地保被知县斥革,有府差欲充当,将黄沅之名列于具禀。“余向不干外事,不意此等下流差役,敢将余名列保,虽彼背列,余定勿允诺。”即转托他人向县署查询,若有其名,即行呈递说明系背列。“我辈虽在家中,侍奉高堂慈闱为事,暇则写字栽花,或与知几者畅谈风月,长守清高之名,焉敢与县尊前说若辈之短长乎?”(303)
自视清高的黄沅律己尚严,对于摩鹊之类的游戏,觉得无赌资则无趣,赌资太高,则变成赌钱,非君子之消遣,一概推却。(282)其待下人也还宽厚,长工要吃酒,每年造数次,11个月共用米14石4斗,值洋50余元。后改为现买酒,一月不到两元,遂改为现购,不再自造。(325)他沾染过不良嗜好,曾经吸食鸦片烟,虽然一度戒断烟瘾,可是因小疾及疝气,又吸食少许,结果仍然上瘾。鉴于吸烟戒易守难,黄沅痛定思痛,“万望诸君烟霞之道万勿亲近,致被所累,是为万幸。”(296)后曾几次请人治疗,于辛亥五月间再次戒断。
地方自治的实行,使得人们的地域意识逐渐凸显。新年伊始,临海就有一件本属与外籍争利之事。原来台州的盐务,由黄崇威的同昌盐号经营,后黄崇威因它事甚急,又恐加厘太巨,自行告退,预计台州无人敢接。不料浙江巡抚电示由李商接办,妥订章程。台州知府即出谕单,让新旧双方办理交接。而当年台属盐斤十分畅销,黄崇威有意继续留办。本地相关各绅积怨未平,邀集众人,欲与李商结讼。“今以台州大局而论,李彬三系甬江人,来台接办临天宁仙晋永武盐务,将来台属利权,未免外溢也。”(265)筹议结果,于改订章程时将盐厘一切陋规裁尽,使李商不能办理,知难而退。(266)
三月下旬,临海各乡镇选举城镇乡自治事务所议员,先是依次为乙级、甲级选举,二十六日(4月24日)由知县到场开票,宣布结果。黄沅虽然事先接到传单,因为已预先确定自家扫墓之期,难于延搁,没有到场投票。“即有人能投余者,余亦不以被选为荣。即不投余者,余亦不以未曾被选为辱。”(287)由于临海各乡镇同日开票,知县不可能遍及,况且海门、葭沚两乡有分府同知可以就近照料。开票结果,该镇共选出包括黄沅在内的12人为议员,另有栅浦、三山各2人。黄沅得40余票。“可见人能举者,不要在家,不要在场,均有如是之多。忆己酉岁选举谘议局议员,计有五十二票,当时陶寿翁、黄楚卿抽拔所致,斯言不谬也。但余已举为议员,何足为荣,即人为抽拔,何足为辱。即无人举余,亦不足为辱。所可笑者,致有运动得票之多寡,实不足取也。”(288)
该镇自治事务所议长,推举邱绍虞(舜卿)出任。虽然合镇事务多由黄崇威自行主持,“议长之席,亦须量其资格。无如邱舜卿之历史太卑,难于同列耳。”邱父原为黄岩县人,向充标营百队,邱年未弱冠,见天主教横行,可以敛财,即投入天主教,后以滋横太过被黜,复投入耶稣教,坐堂数年,其横如故。自丙午百姓闹教之后,眼看两教难以为力,即与人合办希鲁小学,占一教员位置。其中文西文均不通,投入临海另一有势力的周姓之党,黄崇威则将就之。“其品格如斯,列为一方之议长,有碍于同列否也。邱虽不足道,乃黄楚卿之糊涂过甚也耳。”(291)为了学习履行议员职责,黄沅还托在京师大学堂的友人代购《议员必携》一册。(295)
不久,有人呈控于自治筹办处,谓海葭二乡,应分应合,应由临海县查明禀复,已经开票选举者应为无效。五月十九日(6月15日),临海知县发出照会,奉自治筹办处宪转奉抚宪批,海门、葭沚二乡合并为镇,[56]共计人口51730家,照章应选议事会议员20人,定于五月二十三日(6月19日)在新堂开票,邀黄沅为开票管理员。黄沅虽然感到烦恼,为地方之事,不得不到场。(303)经过两天的乙、甲两级投票,照章选出议员20人,从中举正副议长各一人,另举总董、副董各一人,名誉董事6人,参事会议员3人。黄沅参加了甲级投票,开票结果,当选甲级议员者为周殿梅(作羹)、周定龢(梅五)、黄秀品(心垒)、张锐锋(鼎臣)、王宗杰(云梯)、邱绍虞、黄乃渊(漱泉)以及黄沅等8人,当选的乙级议员为陶祝华(寿农)、潘赓藻(云轩)、刘泽森(秀亭)、周文敬(载熙)、缪桢元(性言)、娄锦华(祝三)、李治统(舜卿)、王衷善(俊卿)、陶镇武(伯南)、丁继楹(琴泉)、谢镇藩(仲藩)、陆鹤亭等12人。(304)六月初五日(6月30日),自治议事会各议员投票选举陶寿农为议长,张鼎丞为副议长,接着选举黄崇威为总董,周梅翁为董事,以及四位名誉董事。(307)各镇议长定于六月初十日(7月5日)开议长会,同日还选举禁烟董事。后张鼎丞至甬游学,辞职,改举王衷善为副议长。
年初开始着手进行的捐官之事,消息不断,却进展缓慢。三月底,黄沅接到父亲托幕友来函,告以江皖赈捐,原章报效五千两以上者准奖实官,后办理放赈的盛宣怀见报效者寥寥,改为一千两以上即奖实官。(290)黄沅遂托人代办。不料庚子以前档案毁失,难于稽查,须由湖北原省呈请起文咨部,方可核办。(301)因从九归议叙班及指省各节,需款较巨,只作罢论。而皖北赈捐3500两可奏请赏给特旨知县一事,据说报捐同额银两即可奏请赏给主事。黄沅觉得此大便宜之事,托人详查。(307)虽然觉得“现在朝廷改行立宪,州县为行政官,颇无趣味。”还是即刻动身赴沪询明,若包含各种费用在内,即行报效,否则另再设法,以免贻误。(308)
六月十一日(7月6日),舟抵上海,当天乘火车转往苏州,辗转托人到江皖赈局了解情况,所称报效之数,与所知相若,已经代为函请,等到回复,即可上兑。次日,返回上海。“现在轮舟铁造,行旅之便,莫过于此也。”在沪等候期间,坐实报效主事,照5000两七折,实足库平银3500两,计洋5184元,并呈交履历,汇付款项。“余欲捐主事之欲者,二十余年,至今日方有定见,可见功名迟早,亦是有命,即异路亦然也。”话虽如此,内心仍然忐忑,专门找灵验之人测字占课,据称“外官所得不止所失,内官颇能得法。”最终决定捐定主事。“但主事功名,以余想之,得法之时,颇非易事。彼言能得法,未识果能得法否也。”(309)交款之日,黄沅记道:“余自十余岁即有报捐主事之想,迄今二十余年方至,今日得偿夙愿,此生平之大幸事也。”据说恩赏主事赴部掣签印结,需银900两左右。黄沅拟明年北上办理,到部供职。(310)
好梦不长,六月十八日(7月13日)阅《申报》,得知内官改制,各部郎中员外主事改为一二三等佥事,颇觉无趣。若主事改为三等佥事,到京未免不便。况且又有司员停选之说,难以落实,心甚踌躇,再四思维,觉得仍以报捐知县为善。经与熟人相商,决定报捐知县,不论单双月选用。(310)六月二十二日(7月17日),回到临海,其间二十日自治会曾经开会,黄沅缺席。为了准备来年的文官考试,黄沅还向友人借阅或自行购阅相关书籍,尤其以经济、民政、法律为要。(312)所买书籍,包括《法规大全》、《文官必读》等。(319)后来听说山西候补州县可以不用回避,便欲指分晋省,以便与父亲日夕同叙。(315)
捐官之事一波三折,眼前生计也出现隐患。是年台州先旱后雨,黄沅前望云霓后盼红日,至七月初五(8月28日),大水灌城,台州郡城水深丈余,与内城城门齐平,城内最高处水深至腰,低洼处漫过楼板数尺,盐号置盐之所亦被水淹,城外江夏街水满至楼板之上,房屋倒塌甚多,以致连人带屋被冲走亦不少。临海城内高处水深数尺,低处七八尺或丈余,监狱囚犯或逃出,或被溺毙。四乡一片汪洋,受灾更重。(32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