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都·冠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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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仍淅淅沥沥不止,真的如这里的朋友所说,江右的雨,下得很耐心。

顺治十二年(乙未)除夕,林时益住进了冠石的新居,算一算自己客居宁都已十一个年头(《乙未除夕同吴子政始入冠石草堂……时妇子在南湖》,《朱中尉诗集》卷三)。他对这居所显然很满意,在《冠石草堂》那首诗中说:“不复障吾目,悠然此户庭。山高迟暮色,风远到溪声……”(同上)还说“柴门正对山空处”(卷五《杂咏》),一望空阔,使他的心境为之而开。易堂中人并非都像魏氏兄弟那样,乐于由超拔之境俯临世界。平衍豁朗,或许更宜于林时益的性情?

由林氏的诗看,那时的冠石尚有“悬泉”、水池,而且有虎豹出没。东岩色也近赤,岩下有梅,淡香疏影,林氏曾在这里饮酒赏花,杖藜访友(同书卷三《饮东岩梅下罢过树庐》)。林氏也如叔子兄弟,对花木有癖嗜,尤钟情于梅花。明知别处的花与此处无异,仍然会怕因出门而误了花期(卷五《同彭天若饮悠然亭看白桃花》)。

山中岁月自与平川不同。季子说:“山居面石壁,日月去我早。”(《偶然作》,《魏季子文集》卷二)“文革”期间,我曾在京郊的深山中住过几个月。山中日短,落日一衔山,谷中顿时暮色沉沉。林时益衰病的暮年,就在冠石这山间高地上度过。夕阳在野,那村落会是苍凉而静谧的吧。在我想来,那也正应当是林时益晚年的颜色。由易堂中人的记述看,叔子光明洞达,彭士望气概豪迈,而林时益和易、坚忍、静穆,确如暮色中的山野。

冠石(《宁都直隶州志》,道光四年刊本)

如果说叔子天然地适于通都大邑,那么林时益或许更宜于乡村。他说自己“近市情堪畏”,倒是荒山令他感到安全、安心——我想这是真的。

易堂人物中,“冠石先生”林时益别有风味;由我读来,那风味平淡而隽永。

其实林时益早已出现在彭士望挈家迁至宁都,与叔子相见于河干那一幕中,只是无论在魏氏叔、季还是彭士望的叙述中,他的身影都像是为彭士望所遮蔽,不为人注意罢了。即使在事后的追述中,叔子与彭士望也像是仍然沉浸在遭遇对方的狂喜中,无暇分神于同时到来的林时益。

接下来的事,见之于李腾蛟之子李萱孙的记述。萱孙说,他听到父亲的说法是,林氏初到宁都,曾“身杂佣保,治火药诸什器”,李腾蛟遇林氏于客邸,“奇其精悍之色,因数目之,后遂为兄弟交”(《朱中尉诗集·叙》)。林氏本人的说法与此相去不远,也说自己当年曾“乱头短后衣”,“执役混贱厮”(《己亥二月十五日同彭躬庵陪黄介五陟岘峰……》)。由此看来,林时益虽因彭士望而迁到了宁都,却并未被及时接纳。他是赖有自己的风采,吸引了后来同属易堂的那班友人的。魏氏兄弟的不苟交,林氏的不苟与人交,于此都可以想见。

彭士望或许是那种令人过目难忘的人物,而林时益的魅力,却要在平常日子里徐徐释放。要由此后的事情看,林时益在易堂中,才真的堪称异数。他没有彭士望、魏叔子的强烈、热烈,却也不像李腾蛟、彭任的面目中庸,而是以对其选择的坚执,不温不火地,将自己与易堂的一班朋友区分开来。

林时益的特别,自然也因了他的宗室身分。他是所谓的“奉国中尉”。他的易堂诸友像是很在意这身分,叔子为他撰传,题作“朱中尉传”而非“林时益传”,就可以证明。王世贞说:“国家待宗室,自亲王至中尉凡八等。”(《策》,《明经世文编》卷三三五)“亲王之支子,尚得为郡王;郡王之支子,始为镇国将军,从一品。镇国之子为辅国,从二品。辅国之子为奉国,从三品,皆将军。奉国之子为镇国中尉,从四品。镇国之子为辅国中尉,从五品。辅国之子为奉国中尉,从六品。自是虽支庶皆得称中尉,不为齐民。”(《同姓诸王表序》,同书卷三三三)经了二百多年宗室的繁衍,到明末,“奉国中尉”正不知有几何;但此“中尉”确有不同于他“中尉”者,因而像是获取了专有“朱中尉”一名的资格。当然,刻意提示宗室身分,也为了表达对故明的怀念。不知易堂诸子是否确也时时意识到其人之为“朱中尉”的?

林氏原名朱议霶,字作霖,“国变”后更姓林,字确斋,句容人。据叔子说,直到明亡,“宁藩支子孙”横暴依旧(《朱中尉传》)。其时的奉国中尉朱议霶,当属于宗室中寥若晨星的贤者。李萱孙说,当明亡之际,林时益曾受其父之命,与“奇材剑客、四方负异奇杰士”游,“慨然有当世之志”(《朱中尉诗集·叙》)。林氏未必没有政治才具。《宁都县志·林时益传》,说他曾佐其父治邑,“老胥惊服,奸不得行”。九子中,说得上有“家国之恨”的,只是林时益与曾灿;林、曾的诗文,对此却并不渲染,未知是否因了禁忌。林时益的诗作中,写到这段惨痛经历的,只有五律一首,题作“乙酉夏舣舟梁家渡,约六弟偕上,而六弟即是秋与七弟病死梅川;戊子,陈氏姊避兵死西山;今乙未,萧氏姊又坠楼死。先君之子十二人,存者仅高氏姊及予二人而 已……”(《朱中尉诗集》卷三)由此可知,林氏的六弟、七弟,是随他到了宁都(梅川)后病死的。或许正因有如此伤痛,才更有林时益那一种含了坚忍的平淡的吧。

林时益像

天崩地坼的历史瞬间,宗室的命运,是另一个有趣的题目。明宗室成员的应对,大可与清末、民初的另一宗室相比较,其间有多少可悲可笑、令人心酸、令人心情复杂的故事。林时益的故事却很平常。这故事的最重要的情节,竟是携家到冠石躬耕。叔子写他所见冠石,“雨后泥侵屐,山深花落锄”(《冠石草堂值温晋上》,《魏叔子诗集》卷六),说得很亲切。对于通常文人笔下的“躬耕”切不可当真,以为其人真的躬操耒耜。那多半不过是一种诗意表达而已。但林时益的种茶制茶卖茶,却是真的。即使不能亲自运锄使犁,他也常常手持长铲,制茶之外,似乎还曾放牧(《牧》,《朱中尉诗集》卷二)。既然能“身杂佣保”,从事贱役,躬耕在其人,想必不需要下很大的决心。虽然是所谓的“天家之子”,林时益却像是天然地不耻于劳作。他的冠石耕山,未必自以为纡尊降贵,如人们设想得那般痛苦。其实不惟明末,即清末也颇有此种故事,足以为困境中人的生存能力作证。

关于林时益的冠石种茶,叔子的叙述是:“既日贫,中尉曰:‘不力耕不得食也。’率妻子徙冠石种茶。长子楫孙、通家子弟任安世、任瑞、吴正名皆负担,亲锄畚,手爬粪土以力作,夜则课之读《通鉴》、学诗,间射猎、除田豕。有自外过冠石者,见圃间三四少年,头著一幅布,赤脚挥锄,朗朗然歌出金石声,皆窃叹以为古图画不是过也。”(《朱中尉传》)你在这图画中看到的几个青年,即下文将要讲到的“冠石子弟”。他们不是林氏的“隶农”,而是助其耕山的子弟门人。

林时益的以宗室身份而从事垦殖,令人想起老舍笔下那些顺应时世而调整了自己的旗人贵族。或许因了对于老舍的阅读经验,在我看来,那是一种尊严的姿态。林氏也正如老舍的那些人物,纵然从事“贱业”(“身杂佣保,治火药”等),也仍然将那份教养、才情写在眉目言动中,令人不忍也不敢轻薄。

李萱孙说,迁居冠石后的林氏,“常至江南,欲渡淮而返,间走一二百里,负茶自卖之”(《朱中尉诗集·叙》)。上文已经说到了诸子的谋生之道,与诸妇的辛劳。由林氏的诗大致可以相信,他以自己的躬亲劳作,与其妇分担了物质生存所不可免的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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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如这一种人家的子弟,林时益“幼奇慧”,精于棋,善草书,能诗,到了自食其力的时候,所制的茶也非俗品。冠石的林时益种的是茶,而非薯、芋(尽管也可能同时种了薯、芋)。易堂中人所写关于林氏的文字,似乎也要写到了其所制的茶,才滋味醇厚,文字间像是飘散了一层茶香。那是一种生活的气味,有可能是林氏——其时他还叫朱议霶——曾经熟悉、寝馈其间的。

在那个时代的士大夫,茶品中有人品,张岱、冒襄一流人,于此最能精赏:那是一种训练得极精致的知觉与审美能力。我猜想,即使林氏自己负了茶去求售,那心情肯定也与寻常茶农或茶商有所不同。至于遗民而种茶、制茶,风味更与平世有别。传状中的林时益,平和乐易,倒可能正因了其背景中、骨子里与俗人的这一点不同。据说林氏“以意制茶”,也正是将有关的工艺过程当成了创作,更近于文人行为。至于林氏所制“林茶”,倘若真的如诸子所说的那样,当属茶中“逸品”的吧。

落魄之际荷锄运锸,其他人未见得不能,而当此际仍然能沉湎于创造,必定是素有才情风致的文人。遗民中另如巢明盛的葫芦工艺(《思旧录》,《黄宗羲全集》第1册),周齐曾的制作竹木器具(《余若水周唯一两先生墓志铭》,同书第10册)——你只能说,慧业文人即使在生存的艰窘中,也不至磨灭了创造热情与灵气。那些葫芦、竹木制品也是一种诗,呈现以实物形态的诗。林时益也如是。种茶,尤其制茶,是生计,也是人生创造,犹如曹雪芹的制作风筝,风雅寓于技艺。

林时益似乎乐于被方以智指为“茶人”。他也自居茶人,说“茶人最爱春山晴,二月三月雨淋铃”(《癸卯三月送魏叔子之高邮……》,《朱中尉诗集》卷二),还曾在诗中写到制茶工艺。制茶毕竟不同于饮茶,如周作人所写的那样,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与二三人共饮……”(《雨天的书·喝茶》)。叔子写危习生的制茶:“当春之谷雨,茗柯萌芽,雨晴间作。日蓑笠采摘,夜则立茶灶至日出。武火赤釜,手亲釜簸弄,十指皮瀔起,如被炮烙”(《危习生遗诗序》,《魏叔子文集》卷九)——林氏制茶的辛劳,自然可以据此想象。林时益自己也曾在诗中写到过春末制茶的彻夜不眠,“茅屋鸡声叫东日,镫光犹向锅头炒”(《寄楷瘿瓢冠茶为谢约斋先生五十寿》,《朱中尉诗集》卷二)。所谓“林茶”,得之何尝易易!

乾隆六年刊本《宁都县志》卷六《人物·寓贤》林时益传,说冠石“左有东岩,遍植桃李,春月摘茶时,如入桃源”;林氏“风韵潇疏,尝布冠竹杖游行岩壑间,歌声出金石,荷锄相和答,见者以为桃源中人”。甚至叔子,也由自己的趣味,将林氏及“冠石子弟”的力田诗意化了。虽则我在下文中还将说到,叔子并不就欣赏林时益的耕山,李腾蛟也说“学圃非吾事”(《新春雨后督家仆治圃二首》,《半庐文稿》卷三)。

县志中的文字力图使你相信,冠石曾经有过一个真实的桃源故事,其主人公,即优游林壑间的林时益。情况似乎是,林氏在世的时候,冠石还不曾被目为“桃源”。林时益的桃源中人形象,是在他身后的叙述中生成的。邱维屏的形象也经历了类似的制作。林时益本人并不鼓励这样的想象,他以他的诚朴,示人以他的生活本有的颜色,甚至给你看到了泥灰剥落的墙皮。

在我看来,“九子”中,惟林时益近俗,最贴近“日用常行”的世俗人生。易堂诸子存留至今的文字中,林时益的那部《朱中尉诗集》,有较之其他诸子的文集更为具体的有关日常生活的描写。倘若没有这些朴拙的诗句,你将难以想象那生活的物质细节。像“湖上借得破锅志喜”、“蔡立先云藤枯不任晒菜而断感赋”(按蔡立先,九江人,其时侨居冠石)一类诗题,在魏氏兄弟的诗集中,是见不到的。在我看来,林氏风味的醇厚隽永处,也在这份平易俗常中。诗也如其人,因了不自贵重,反而有了一种态度上的朴质自然。

山居苦雨苦风,躬耕又苦大水(《大水》、《大水过梓陂圩感赋》等,《朱中尉诗集》卷一)。林时益曾因了水患,不得不挈家归南昌(同卷《自梅川来南湖水破圩没禾……》)。对于生活的艰困,林氏在他的诗中写得很直白:“合家二尺口,食米近一斗”;“长幼得十人,病者居其半”(《谷中九九诗》)。在这种匮乏的生存中,“寸布斗粟”也不免要计较,却又自惭于这计较,想到了能令人鄙吝全消的黄叔度(黄宪)。季子惋惜顾祖禹“理米盐凌杂,用函牛之鼎以烹鸡”(《顾景范六十序》,《魏季子文集》卷七),这一种支付于日常的代价,又该如何计量?

诸子当初的选择翠微峰,未必不是为了间隔俗世,在这一点上,与同时陈瑚的居蔚村,初衷就有不同。伯子《翠微峰》一诗,有“麒麟终待圣,鸡犬亦能仙”句,自注道:“偶有俗人附居。”(《魏伯子文集》卷七)自负竟至于此!林时益的冠石耕山,而与野老樵夫为伍,由这一点看来,也像是甘于颓唐。

林时益似乎的确能和光同尘,晚年的神情,可用了“冲夷”形容。李萱孙《朱中尉诗集·叙》说,岁时里社,林氏居“农牧樵贩”间,而“农牧樵贩”们却不识其为谁何之人。季子之子世俨也说,因林时益平易,得乡人心,虽冠石的山不险,却仍然能得安全。还说林氏死的那天,“乡人执事送丧者盈于道”(《哭林确斋先生文》,《魏敬士文集》卷六)。大约就依据了这些,县志有林氏“性喜苦酒,对客饮辄颓然自醉……市人孺子皆敬爱之”云云。

贵游子弟,曾钟鸣鼎食过的,当着天地翻覆,或者率先摧折,挺了过来的,往往有较之常人更韧的生命力;而又因曾经沧海,对世俗荣利倒是更能超然。林时益的淡泊与达观中,或许就蕴有这种平淡的智慧。他的移居,种茶,不妨看做一种象征:返回自己选择的生活轨道。

“豫章丛书”林时益诗集卷首叔子的《朱中尉传》,以林茶作“林岕”。其时有名茶曰“岕茶”,产浙江长兴县,因种者为罗姓,亦称“罗茶”,颇为名士所称道。“林茶”像是没有这样的幸运。季子说林氏死后,“茶亦不能行,将废业矣”(《与丁观察书》,《魏季子文集)卷八)。由伯子的书札看,林氏生前,那茶已“不行”。而乾隆六年刊本《宁都县志》,仍然说林氏所制茶,“四方争重价购之”;《宁都直隶州志》也津津乐道所谓“林茶”——不消说抄自旧志。你难以知晓道光四年《州志》刊刻时,情况是否仍如所述;倘若林氏的后人放弃了这营生,又打从什么时候起。茶亦有“命”。文化史上本不乏人琴俱亡的事实。这里有常见的技艺的命运。不知那些偶尔来到冠石的人,是否还能隔了遥远的岁月,由空气中嗅到一缕茶香的?

叔子自己说“性不饮茶”,游五老峰,不免辜负了“匡庐第一泉”(《寒泉精舍怀石公兼酬元韵》自注,《魏叔子诗集》卷七)。对于茶的鉴赏能力,确也有待于物质生活条件与文化氛围的陶养,只能是某类士人的专利。不饮茶、不懂得茶艺的叔子,自然难以领略林时益种茶制茶中包含的雅趣,那一种细腻而清幽的风味。林时益在这样的友人间,也会感到落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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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时益不同于他的易堂朋友的,还有晚年的吃斋念佛。邱维屏撰文祭林氏,说其人“先此几二十年已尝素食,日诵梵咒”(《易堂祭林用霖文》,《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一六)。林时益则自比“散木”,无所用于世,也无所求于世(《章江舟次酬闵用昭》,《朱中尉诗集》卷一)。

伯子曾因孙无言“日日言归,更十载而竟未之得归”,说到“隐之至难”(《赠孙无言归黄山序》)。林时益的冠石耕山,不但安于贫贱,而且安于寂寞,较之同堂的魏氏兄弟、彭士望,所为也“至难”,非有他那种强毅、坚忍则不能——却像是并不被朋辈由这一方面欣赏。魏氏兄弟所失望于林时益的,就应当有世俗所乐道的“林下风致”。叔子《朱中尉传》说林时益“近十余年,益隐畏务,摧刚为柔,俭朴退让……晚又好禅,尝素食持经咒,尤严杀生戒,见者以为老农、老僧”。

彭士望《祭魏叔子文》,写到当叔子、季子年方壮,常许为林氏死;到林氏老病,“专艺植,逃禅,不留意世事,叔子曰:‘吾向许君死,今不为君死矣。’确斋安之”(按确斋即林时益)。在我看来,这件事上,无论叔子或林氏,都气象阔大光明。林时益本人何尝没有“久隐苦穷隘”的感慨(《春日山中怀周伯恒宪使》,《朱中尉诗集》卷一)!岁月与日常生存的消磨令人麻木。对着怀有遗民心事的僧人,他也曾感到过愧恧(《送匡公还九奇峰》,同书卷三)。

林氏坚持自己的人生选择,却无妨其笃于友情。他曾在诗中一再叙述与易堂的因缘。由与易堂的关系这一面看,林氏不能像叔子、彭士望似地拥抱,也不像曾灿的游离,却以他的方式,表现出了平静而柔韧的,对于友情的坚守。

林时益与诸子交,实在算得上初终不渝。伯子曾对子弟们说,他的这位老友住在冠石二十余年,因了为儿子完婚而挈家回南昌,在南昌发病,没有来得及行礼,匆忙离别了妻子而赶回易堂,说:“吾病恐死,欲死于吾朋友。”更令伯子感动的是,林氏在自己的诗中,却“不作矜重激切之词”,比如不像别人那样,“重言朋友,则务必轻言妻子”——伯子由此而更加领略了其诗其人的“深厚安雅”(《与子弟论文》,《魏伯子文集》卷四)。

侨寓宁都期间,林氏曾数度返回南昌,每一次都去而复来。“康熙七年,诏故明宗室子孙众多,有窜伏山林者,悉归田庐,姓氏皆复旧”,而林氏“寄籍宁都久,不乐归”(《国朝先正事略》第1038页)。他早已将赣南这一片土,认做了埋骨之处。

林时益病肺,且有消渴疾。方以智在冠石,曾“即茶说法”,向他讲授为学及生存之道(《己亥季夏郭家山呈别木大师》)。林时益晚年的奉佛,或也因了方以智的启发;而在方氏,则未必不是因病施药——方以智本通医术。远山疏林,落照暮烟。衰病的林时益,只能任岁月由耒耜间流过,由岩下梅花、陂上茶树间流过。

由叔子的《朱中尉传》看,林时益原是豪杰之士。叔子说林时益居冠石种茶,“酒后亦往往悲歌慷慨,见精悍之色”。林氏本人则一再提到杜甫的所谓“斫地歌”,应当就是那首“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短歌行赠王郎司直》)。当着酒后,坐在“农牧樵贩”间,林氏的豪杰神色,或许如云隙中电光的一闪,只是不为迟钝的乡民察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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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是要有条件的,并非谁人都能。林时益说“诸子成吾隐”(《乙未除夕同吴子政始入冠石草堂……》),这“诸子”,就是叔子所描画的那几个追随林时益且耕且读、被称做“冠石子弟”的少年,林时益的儿子楫孙(舟之),易堂门人吴正名,和来自九江的任安世、任瑞叔侄(《翠微峰志》以二任为堂兄弟,误)。任氏世袭九江卫官,这两个少年是由幸存的长辈带到宁都来的。

任氏叔侄的事,季子记之甚详(《送任道爰同诸子幼刚归九江序》,《魏季子文集》卷七)。据季子说,任安世随林时益耕山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学力作,暑雨勤不怠”。到季子撰写《任氏迁家序》,二任、吴正名住在冠石已三十余年,且“各成家室,长子孙”。仅由几位“冠石子弟”,也不难想见林时益的人格感人之深。

在易堂先生们的笔下,这是几个生龙活虎、耐劳苦的少年,他们“负耒诵经,日作宵诵”(《与王乾维书》,《彭躬庵文钞》卷一)。林时益也有类似的描写:“出门俱秉耒,入夜始横经。”(《冠石怀道爰兼示楫孙》,《朱中尉诗集》卷三)对任姓少年,林时益尤其充满了爱意,记述不厌其详。

这批生长于艰难岁月的少年,与他们的父辈已有不同——尤其生存能力。他们长在山中,各各练出了好身手。彭士望那篇《易堂记》极写山行的艰难,他人视为畏途,而“诸子矫捷者,间避潦着屐行石中,或自负物,冠石子弟为尤健”。你不难想象几个包着头帕的年轻人,猿猱般在山石间疾行。季子说二任“蓬头跣足,手泥土,身短后之衣,时负木楗入城市,视之直与深山佣奴等”(《送任道爰同诸子幼刚归九江序》)。诸子未必能这样放下身份,当着从旁观看时却不无惊喜。只不过这些着了鞋或木屐的前辈,赞叹着赤了足的子弟们矫健的身手,用眼光爱抚着那舒展有力的身姿时,不免将少年们的生活诗意化了。

林时益的儿子楫孙死于甲辰那年(康熙三年),是易堂子弟、冠石子弟中最先死者,或许也是易堂两代人中的先死者。那年他二十七岁。据季子说,林楫孙是死于劳作的(《林舟之碣文》)。倘若真的如此,自然应当看作林时益冠石耕山的一份代价,也令人瞥见了那幅“古画图”背后的血泪。尽管这时吴姓、任姓少年都已在当地成家,“相与戮力耕山如故”。

孙奇逢举家迁到辉县,曾令诸子侄“学稼”。屈大均、张履祥的文集中,都有从事农务、园艺的记述。但我猜想那多半是所谓“课耕”,率僮仆或督佃农耕,胼手胝足、“暑雨勤不怠”的,只能是“冠石子弟”一流人物。彭士望《与王乾维书》中说道,“弟今岁佣耕魏善伯田于草湖”,门人“率健仆身亲力作”。或许诸子的生计部分地赖“子弟”(主要即门人)的劳作,不独林氏为然。季子到了晚年也移家城中,留在山中的,是“冠石子弟”。将山中岁月当作了生涯的,只能是也不能不是这些易堂后人。

叔子曾说自己“不能持锸荷钱,作勤畦圃”(《内篇二集自叙》,《魏叔子文集》卷八)。他的《题友人烟雨归耕图》,也说:“我欲持三尺耜,与汝耦耕,两手无力,足不得行”(《魏叔子诗集》卷二)。他将自己与“冠石子弟”比较,自说“生平一无所长”,即使避乱山中,也只能以“教授”为事,而“不能荷锄把钓”(《与富平李天生书》)。但叔子未见得真的以“不能荷锄把钓”为憾,他欣赏的是诸葛亮式的身在茅庐而熟于“时务”,对于仅以“谋食”为目的的“躬耕”,本不以为然。在《杨仲子躬耕图记》中,他用了轻嘲的口吻,说幸而杨氏独耕而非“耦耕”,“不使其友共为老农,与牛犊牧竖对”(《魏叔子文集》卷一六)。他对于林时益晚年生活态度的失望,也应基于这种价值立场。

这是发生在鼎革之际的人生故事。在更大的变动到来之前,士夫及其子弟,不能不沿袭前辈的命运。冠石子弟的后代,想必不大可能保有亦耕亦读的风雅,他们或困守田畴,或重返城市(也即“士林”),想来不会有别种命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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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时益死于康熙十七年(戊午)七月中秋之夕。叔子说林氏死,他曾“视疾三日夜,手亲含殓,举尸扶头以入棺”(《哭涂宜振文》,《魏叔子文集》卷一四)。那天彭士望没有来得及赶回,易堂同人中,在林时益身边的,只有叔子和彭任。

此时的曾灿,正客居东南,尚无归意。

当初林时益就不同情于曾灿的远游,说“为农方得耦,何以遂南行”(《己亥冠石送曾止山之旧京……》,《朱中尉诗集》卷三)。其实人各有志,林氏的生活方式,显然是不宜于曾氏兄弟的。叔子病逝的那年中秋,曾在邓尉与曾灿联榻夜话,其时彭士望父子也到了这里,“故乡亲旧聚处于三千里之外”(魏世傚《曾若思二十序》),事后看来,像是冥冥中有所安排。

叔子去世后,曾灿不胜怆痛,最令他遗憾的,是自以为未尽“朋友终始之谊”(《哭魏叔子友兄文》,《六松堂诗文集》卷一三)。他一再说自己辜负了叔子的期许。他回忆起邓尉的相聚,枫桥的话别,记起“枫桥联床之夕,酒酣耳热,慷慨言天下事”,当此之时,叔子鼓励自己“爱惜躯命,早图还山,以待上元,勿徒以贫贱困厄为戚”。言犹在耳,而斯人已逝,岂不痛哉!他还说到叔子死时,自己竟浑然不觉,甚至梦寐中也不曾得到任何暗示,真的是见绝于此友了!

在这之前,曾灿就曾因了知交间的疏远而黯然神伤,叹息着“如何三十年,志气日枯槁。遂使金石交,反不如年少”(同书卷二《长沙杂兴》)。晚年的诗作,更是每有旧雨凋零的感喟。“故乡良友归山邱,硕果止存二三耳”(同书卷三《长歌送朱悔人游长安……》)。他甚至叹息着“此生难报故人恩”(卷七《长至前三日侨西城桥婴奇疾头大如匏……》),听着清夜的柝声,感慨于“世味”之冷、“交道”之薄,文字间弥漫着颓唐的气氛——叔子的期许,为曾灿造成了何等沉重的精神压力,以至这一“友情债务”令其不胜负荷。

曾灿甚至梦中也听到了友人的指摘与催促,魂魄为之不安(“昨梦山中友,言予不早归”,卷五《邓尉山中岁除》)。在叔子那班人,还山,意味着回到正确的人生轨道,返回合乎道德的生活。曾灿却以为吴越风土更适于他的性情。他甚至打算“买地三吴,挈家为终老之计”(卷一二《王春如诗序》、《谢昼也诗序》)。曾灿与其胞兄曾畹的气质、作风,的确也更近于吴越之士。曾氏的漂泊东南,也如彭士望、林时益以外乡人终老冠石,未为不幸,或许正是各得其所。而他的选择游幕,也如林氏的选择耕山,可以理解为保有自己的面目,虽然这一选择另有代价。无论曾灿还是林时益,不肯屈己从人,即使为知交责难也在所不惜,毋宁说证明了各自是性情中人。易堂诸子本有合有不合。在易堂长幼的笔下,曾灿因了生性坦白、无缘饰,纵然漂泊“乞食”,襟期也不曾失却光明。

季子之子世俨是曾灿婿,此婿说他的岳丈“常以客为家,十数载始一归”(《同蔡舫居祭外舅曾止山先生文》)。对于易堂,曾灿可能从来不曾准备“投身”其中,即以此友朋为性命。任何一个群体,固然有领袖、有中坚,也一定有被动的参与者、偶尔的进入者。在魏氏叔季、彭士望所珍爱的这“堂”中,魏、彭占据了中心位置,季子、邱氏每有热烈的应和,李腾蛟、彭任通常像是隐没在灯火不到之处,而曾灿则如夜行人,只是在途经此处时,为灯火与人声所吸引,推门而入,参与了一回议论而已。那灯火人声也许会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他却不会为记忆所魅惑,而将自己的“生涯”与这场所粘在一起,而是任由实实在在的“生计”所左右,随时将生命之缆系在那个能带给他满足的地方。

陈恭尹晚年的“交接”,时人视为节操之玷的,通常被由陈氏的政治处境的方面辩解,他本人却提到了物质生活的压力,即“生事日繁”(《增江后集·小序》,《独漉堂全集·诗集》卷二)。论遗民操守者所忽略的,往往也是这物质生存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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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堂故事到了伯子之死,就有一点柱促弦急,动力像是消耗殆尽,这期间即使另有波澜,也不免平缓,如林时益的徙居冠石,如曾灿的远游。在我读来,愈趋平缓中,却渐渐有了悲凉意味,若有寒雾于水面上悄然升起。那是一种温柔而感伤的悲凉。

至于发生在时间中的诸种细微的变化,即使阅读“九子”的文字于三百多年后,也随处可以察知。叔子、李腾蛟讨论苏武别李陵诗,有感于苏武的“缱绻”,竟一致认为“华夷各君臣,中外仍朋友”(《咏史诗和李咸斋》,《魏叔子诗集》卷四)。这种话,似乎非遗民——尤其明清之际的遗民——所宜言。

冯奉初撰写陈恭尹传,说三藩之变中一度入狱的陈氏,出狱后“恐终不为世所容,乃筑室羊城之南,以诗文自娱。贵人有折节下交者,无不礼接。于是冠盖往来,人人得其欢心。议者或疑其前后易辙,不知其避祸既深,迹弥近而心弥苦矣”(《独漉堂全集》)。在我看来,更可能是一些较为方便的解释。事实是,即使较之陈氏远为顽强者,也不能免于时间中的变化。晚年的叔子就曾对友人说:“我辈抱大冤恨不得伸,孰有过于二三十年之事,今且一切放下,则又何事不可放下者!”(《答友人》,《魏叔子文集》卷七)

遗民中的后死者,有机会于康熙朝遭逢盛世,谷熟年丰,吏治清明,这对于他们,无疑是一种交织了欣喜与苦痛的经验。叔子以他的诚实,无意于掩藏他的内心矛盾。他有《纪梦》一诗,语意隐晦,记他在梦中对亡父说,“今年天变良已极,时平物贱岁屡登”,说罢竟“不觉痛哭声俱失”。同一首诗还记与诸生讲学,自己由上座厉声问一生:“汝今温饱谁之德?”(《魏叔子诗集》卷五)——那么究竟是谁之德呢?这诗中一大一小“两日”的意象,尤其值得玩味。那“新日”的所指,是不难想到的。

晚年的季子也曾对友人说:“天下事且以不了了之,而吾之不了者,自有了之之道在。”(《与李元仲》)此札作于康熙二十二年(癸亥)。魏世傚三十一岁那年,作父亲的历述他的这个儿子所经艰危困厄,说:“自兹三十年以往,天道更新,人事将休复,或者其有所待也。”(《魏季子文集》卷一二《长儿世傚三十一岁乙丑腊月示记》)

顽强如梁份者,也感叹着河清不可俟,引熊兆行(见可)的话,说“逆天之民,不得行其志”(《熊见可先生哀辞》,《怀葛堂集》卷八)。王猷定也慨叹着“仰视穹苍,不知其所照临者,竟何在也”(《祭尚宝丞刘公文》,《四照堂集》卷一一)。倘若真的以明清易代为“天意”,将赖什么作为道义支撑?

但叔子、季子、梁份们,仍然属于遗民中不易“销铄”者。梁份状写叔子“目光炯炯注射人双眸子”(详见下文),最是叔子晚年神情。晚年的季子也仍然以其纪年方式,明示了不曾放弃遗民身份,令人可感其人的“定力”。“与天地争所不能争”,正是遗民所以为遗民,也是叔子之为叔子。遗民固然不能免于时间中的消磨,却也有消磨不尽者。一代人的顽强执著,正在这类细小之处留一证据。

遗民承受着时间的逼拶,也以对时间的抗拒,作成反抗命运的姿态。此中固然有悲凉,却也有英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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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时间中的,有聚散,更有生死。伯子早就说过,“人生有大聚者,必有大散”(《寄世杰》,《魏伯子文集》卷二)。大散无过于生死之际,这也是最终的散。

伯子死的那年暮春,叔子撰写关于魏世傚《耕庑文稿》的文字,自署“勺庭老人”。就在这个春天,叔子住在广陵山中,有书札给他的兄弟,写得极为动情。当时他借住僧舍,说“庵在万山中,五里先后无人家,鸡鸣狗吠之声不至”,两个僧人天黑就上床,一旦上灯,“佣奴”也倒头便睡,自己曾“夜独坐至四五十刻,一灯晃晃,万籁寂寥,高诵秦汉人文字,邃谷流泉,若相响答”(《寄兄弟书》)。叔子文集中,写给兄弟的,这是最长的一篇文字,回环往复,情意绵绵,语气却已然苍老,自说“须白齿豁”,“揽镜自照,殊怀凄怆”。同年秋天,叔子在广陵又见到王源,源年已三十,“颔下须已长四寸,目光闪闪逼人”,叔子不禁自叹其老(《信芳斋文叙》,《魏叔子文集》卷八)。这年他五十四岁。

很少有人能像遗民那样,保持着对于岁月流逝的极度敏感,如此持久而紧张地体验着“时间”的。瓦解遗民群体,使这一族类最终消失的,确也是时间,是时间中无可避免的死亡。这是发生于天地间的大聚散。不止一“族类”,一种人文风貌、文化意境,不也系于一代人、几代人的存殁?

易堂诸子中最先去世的,是李腾蛟,在康熙七年(戊申),同年星子的宋之盛“中风暴卒”。李氏去世前已失明,“偃蹇乎一室之中”(《同易堂祭李少贱文》,《魏叔子文集》卷一四)。据季子说,李氏“病革,犹与易堂兄弟谆谆谈议,命门生歌诗以自娱”。丧仪似乎也颇隆重,“卒之日,白衣冠来吊者盈于路,哭声震屋瓦”(《宁都先贤传》)。这年,叔子作诗哭宋之盛,叹息着“又弱一个矣”(《戊申八月十日哭匡山宋未有先生》)。此后是伯子之死。接下来即林时益。林时益病故的次年,叔子致书施闰章,说“易堂诸子,希如晨星,不胜俯仰之感”(《答施愚山侍读书》)。这年邱维屏病噎死。

由其时士人的文字间,随时可以听到“又弱一个”的喟叹。一个时代、一代人文,正随着这些讣告祭文而逝去,其中有惟遗民才懂得的苍凉意味。“易代”自然系于王朝存亡,而“代”之“易”在无数个人的生命史中,有远为复杂的性质,其间夹杂了细致丰富的痛苦,是你由史家的记述中无从得知的。明清之易代也正完成于、实现在这无数个人的日常经历中,实现、完成在他们琐碎的苦痛中。

讽刺的是,所谓的“康乾盛世”,正于此展开。

叔子有“头风”宿疾,病逝的前一年曾就医泰和。他说,“吾家五世无六十上人”(《寄儿子世侃书》,《魏叔子文集》卷六),对自己的“寿限”很有一份清醒。在上面说到的致兄弟的书札中,也说倘若天假以年——他的希望不奢,不过再活六年——他将在满六十岁之后,“绝笔不复作文,优游歌啸翠微之上,以待尽耳”。但“天”吝于这种给予。叔子去世在五十七岁上。

彭士望冒雨奔丧,据他事后记述,那晚他曾与彭任、季子联榻,叹息着“所谓‘易堂’者,仅此三人而已”(《与门人梁份书》)。是时彭士望已届古稀,内心的凄怆可知。不知那一夜三个人说了些什么,在断断续续的交谈间,是否会记起翠微峰上的雨夜,于雨声中察觉到了不远处叔子的声息?

叔子去世十年后,季子为叔兄撰写“纪略”,悲从中来,忽然记起兄弟三人坐谈到子夜,“于时残月在山,天地空寂”,其间伯子说到他不愿承担失去其弟的苦痛,愿意先于其弟而死。季子说,哪里想到竟是自己独任此悲苦呢(《先叔兄纪略》)。

魏氏兄弟当着盛年,似乎就对这一不可避免的大散怀了恐惧。他们不能自禁地一再谈到死,也应因了惟有死是完美的伦理意境所无从抗御的破坏力量。

《魏叔子文集》书影

41

叔子病逝的那年,季子像是已不复有当年豪气。送晚辈远游,他不胜感慨,说:“我昔颇健游,廿年足未停。”现在却只能空谈了(《庚申夏吴子政由湖东往浙江感赋送之》,《魏季子文集》卷二)。这期间季子得了胡长庚(星卿)的书札,其中有“自世俗视之,遂谓尊家多难;自愚论之,一时何得有此奇特事,家运正好,万勿自疑也”云云;季子于此,也颇发挥了一番“人定胜天”之义,却归指于“为道日损”(同书卷八《答李元仲书》)。季子也老了,那一套处“缺陷”的策略,正合上了《老》、《庄》的辙。在这种时候,《老》、《庄》的确指点了某种精神归宿。林时益晚年喜禅;就上述书札而言,季子的思路则近《庄》。烈士暮年,并非总能“壮心未已”。

令季子感伤的是,叔子之死不足两年,“即布衣之交,已多去者日疏之感”(《答丁观察书》)。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从来如此,并无关乎人情寒暖、世态炎凉。只不过遗民对此,别有一种敏感罢了。

施闰章曾殷殷嘱咐季子“摧壮心,养余年”,“毋雄谈负胜气、为好事者所指名”,庶几保全身名,“全处士之义”,可谓语重心长(《魏和公五十序》)。晚年的季子,不待此种提醒,自与盛年有了不同。伯子五十八死于非命,叔子病逝在五十七岁,惟季子过了六十这道坎。看过了如许的生死,经历了那样多的事件,虽声光不免日趋黯淡,晚年的季子在“吾庐”的岁月,像是有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宁静与恬淡。许多年之后,他仍然会对故交的后嗣提起易堂旧事,但那确已是过去的事了。那些**的岁月,翠微峰上的争论、互规,冲风冒雨的远行,伯兄父子惨死后撕心裂肺的痛楚,都已成过去。甚至忧世伤时的情怀,也在时间之流中渐归平淡。由文字看,季子余下的岁月,充满了琐屑、日常的欢乐。他会在“人日”与子弟友人看石垅上的油菜花开(《石垅看油菜花……》,《魏季子文集》卷二);会在一个悠长的春日,“闲弄两孙”,或袖了手随着由塾中归来的孙子在夕阳中走(参看同书卷四);也会在一个落雪的日子回到山中,对人说那生活很适意,“闲为妇择冻米,颗颗精细。时看儿子弄冰箸,作山石形,藤蔓牵拂其中,青翠映澈。薄醉则陶然隐几,觉甚乐也”(同书卷九《与曾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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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堂的历史,却并未因了季子、彭任的死而终结——魏氏子弟还在,梁份、“冠石子弟”还在。尽管除了梁份,其他后人的声音远不如前辈响亮,甚至不能达于山外,达于宁都这僻邑之外。

尚小明的《学人游幕与清代学术》有关于遗民的代际划分,将万斯同、朱彝尊、黄百家等人,归入“小一代遗民”。该书说:“这里所谓小一代遗民,是指崇祯年间(1628-1644)出生的遗民子弟。清军入关时,他们中年龄最大的不过十六七岁,许多人只有几岁。”(第16页)在我看来,用了尚氏的标准,刘献廷、梁份等人,较之朱彝尊、黄百家,更可称“小一代遗民”。

梁份也是性情中人,却不同于叔子,有一种粗豪的气概。梁份经历中的那段复仇故事,说得上惊心动魄。那故事是:梁份的岳丈为人所杀,梁份杀了那人,“刳其心肝”,祭他的岳丈(据乾隆三十年刊本《南丰县志》卷二六《人物》)。那个时期的复仇故事大多类此。如季子所写揭暄为父报仇,获贼,“磔而生祭之”,“手戮之,啖其肉”(《揭衷熙揭暄传》,《魏季子文集》卷一五)——其时的人们不但不以为异,像是乐道这类血腥的故事。似乎手上沾了血,才更足以作为“豪杰”的身分证明。你由学术史,是无从领略梁质人的这一种风采的。“易堂九子”及子弟门人中,梁份或许是有此种记录的惟一的一个。

学术史也不会如叔子那样地告诉你,梁份其人“性好睡,与人匡坐,少选则鼾声动四座”。当然份也有极其清醒的时候,比如他住在龙当山,此时“贼昼夜攻之,份料守御事,睫不交者旬有余日”(《门人梁份、吴正名四十序》,《魏叔子文集》卷一一)。

林时益评论梁份,引了孔夫子的话:“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说梁份这人,“殆所谓愚忠愚孝者乎?”(语见《梁质人四十序》,《魏昭士文集》卷三)如上文所写到的梁份在三藩之变中赴长沙为韩大任向吴三桂乞援,就可以作为“愚”的一例。那种事,是他的易堂师长们绝不会做的。另如他为了抒发遗民情怀而谒明十三陵,绘制明陵图说,竟用了步测,就那么一步一步地量过去。即使当时的舆地学者,肯这样做的,也不会有另外一人。这时已是康熙四十二年(癸未),刘献廷、万斯同都已故去,梁份此心耿耿,犹未被岁月所消磨,其“愚”确也不可及。

由此看来,梁份舆地学的成就,多少也系于他的“愚”。倘若并非“不世出”的大才,而要做成一点事,多半要有一点“愚”的吧。明清之际有遗民倾向而志在经世者,如梁份、王源,往往骨节峥嵘,睥睨一世,不汩没于世俗荣利,举世不见知而不悔,其“愚”其“强”,正有人所不能及。

梁启超对易堂不屑意,他所撰写的学术史对梁份却不吝称道。梁份从易堂先生游,其舆地之学不消说另有渊源,非得之于彭、魏无疑。王源序梁份的《怀葛堂集》,说梁氏的文字师法叔子。近人汤中自序其《梁质人年谱》,以为梁份所作,“实突过其师魏禧之文”。而与份同时的姜宸英的说法是,叔子之所以为天下所重,也因有了梁份这一弟子(《怀葛堂集·序》)——叔子死去不算太久,就有了这样的议论。

《六松堂集》等书影

彭士望《祭魏叔子文》,说叔子卒于仪真,“门人梁份从”,似乎梁份当时在叔子身边;实则叔子病逝时,梁份正在校雠叔子的文字,并不在其地(《哭魏勺庭夫子文》,《怀葛堂集》卷八)。此时的梁份,正在“不惑”之年。

梁份为叔子所器重,他对于叔子,却像是心情复杂。他由南丰到宁都,本是彭士望的门人,彭氏却命他从叔子游。叔子死后,梁份说到叔子曾对他高声朗诵自己的诗“我有鞘中刀,空床徒徙倚。欲以贻及门,未知谁者是”,同时“目光炯炯注射人双眸子”,而份则“垂首不敢复仰视”(同上)。他说正因了深知叔子,反而怕自己“慕虚名而情文有所不尽”。可知叔子生前,与梁份并未“正师弟之谊”。这固然可以解释为因珍重此道而不肯苟且,也未必不能察知梁份的倔强自负。

由事后看,叔子、彭士望所谓“造士”,实际造就的,不过几个子弟门人;其中最有作为、堪称易堂“后劲”的梁份,却已不便仅用了“易堂门人”这名目指称。时势比人更有力量,或许应当说,是那个严酷的时代,与经世致用的风气,造就了梁份这样的人物。《宁都直隶州志》卷一一《风俗志·宁都州)列举易堂门人中“能恪守师法,不失渊源”者,没有提到梁份,却又不知出于怎样的尺度。

尚小明的那本书还说:“万斯同、顾祖禹、刘献庭、黄百家等纷纷加入徐乾学幕府,表明清政府的笼络政策收到一定的效果。尽管这些有遗民思想的学者拒绝接受政府授予的官职,但他们参与官方的修书工作这一事实本身,已经表明他们对新朝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说纂修《明史》是他们对过去一段历史的总结的话,那么,参纂《大清一统志》则表明他们对新朝统治的认可。”(第69页)关于叔子、彭士望的知交顾祖禹,该书说:“《一统志》粗成后,徐乾学欲列其名于上,顾祖禹‘不可’,‘至欲投死阶石始已’。顾祖禹试图以拒绝列名《一统志》,来表达他对明王朝的最后一片忠心,然而,他毕竟参与了《大清一统志》的纂修,如同万斯同参修《明史》一样,表明他已完全默认了新朝的统治。”(第27~28页)

“小一代遗民”如梁份者,晚景不免凄凉。王源序《怀葛堂集》,说当时的他与梁份“俱落拓京师,穷且老依人”,“怅怅然白头相对,俯仰一无可为”,潦倒燕市,酒阑烛跋,怀旧述往,当年的豪举,都成前尘往事,清平世界,无以消磨壮心,只能与同志者相对嗟叹而已。王源与梁份的这一种英雄末路、无可施为的痛楚,是朱彝尊、黄百家辈体验不到的吧。

刘献廷死于康熙三十四年(乙亥),朱彝尊死在四十八年(己丑),王源卒于四十九年(庚寅),梁份则活到了雍正七年(己酉),是“小一代遗民”中的后死者。至此,“易堂后”历史应告终结,余绪也飘散在了绵延的时间中。

到“小一代遗民”渐次故去,一个朝代漫长的尾声终于消歇——是如此千回百转的悠长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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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士望、季子都一再说到易堂子弟“无恒父师”。无恒师较易于解释,至于无恒父,则应因了彼此视同家人,且以培育“易堂子弟”为共同责任。

叔子作《季弟五十述》,说他的“述”,是述给易堂后人(“俾尔曹子孙知之”),述给身后的无尽的日子的。季子也“述”之不已,似乎相信只有不断地讲述,才能使子弟以耳代目,将上一代人的易堂记忆植入脑际。叔子曾对李萱孙说:“东莞九姓之裔,十数世如宗族家人,吾易堂岂可再世如路人乎?”叔子说到他的三个心愿:“一愿天下有枝撑世界之人,一愿后辈有枝撑易堂子弟,一愿吾家有枝撑衰门子弟。”(《里言》)

较之父辈,魏氏子弟不免声光黯淡。但你可以相信,几个有血性的少年人,曾在这片山林中生气勃勃地生活过。较之于此,当世以及后世的声名,或许并不重要。正是这样的遗民后代,将“遗民”这一现象在时间上延展了,也将晚明的某种遗风余绪,带进了另一个时代。政治史上断然分割的朝代,在个体人生中,在人的生动具体的生存经验中,其边界失却了清晰性质。两个朝代之间的犬牙交错、彼此缠绕,其关系的复杂性,几乎不可能诉诸描述。

王源生前说,自己曾“细访江右人文,大不及曩时。自易堂诸君子殁,汤惕庵、谢秋水诸先生相继谢世,后起者率多浮沉,独蔡静子、梁质人古文可称后劲”(《与梅耦长书》,《居业堂文集》卷六。汤惕庵,汤来贺;谢秋水,谢文洊)。王源与梁份同时,与叔子有过交游,所见已经如是;到蒋方增撰《重刻树庐文钞叙》,所见“易堂旧址已半没于荒烟蔓草间,而邱、林、李、曾皆式微,仅三魏氏尚多继起,与躬庵先生后人犹往来不绝”(《树庐文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