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都·翠微峰(二)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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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堂诸子多有远游的经历,其中彭士望与魏氏伯、季都雄于游,季子尤其意气豪迈,渡海登山,必穷极幽邈。

叔子出游吴越前,季子就已经到过琼州(海南),渡琼海时,风浪夜作,“舟中人眩怖不敢起”,季子独起视海中月,作《乘月渡海歌》(叔子《吾庐记》)。他还曾访彭荆山于华山绝险处,攀索踏磴,“一日直上四十里”(叔子《季弟五十述》)。施闰章补充了一个细节,即季子“语从者曰:‘人何必终牖下?死便埋我。’”(《魏和公五十序》,《施愚山集》第1册第176页)季子曾在行旅途中遇到鹿善继的孙子,由他那里得知了孙奇逢的消息,一时过于兴奋,竟“误触道旁枣堕驴,足挂镫,驴惊逸,碎首血出,伤数处”,也不过“裂衣裹伤复行”(《魏和公南海西秦诗叙》,《树庐文钞》卷六)。凡此,也可资考南北遗民间的信息传输与声气联络。

彭士望序季子的纪游诗,说:“魏季子和公居翠微百丈之峰,有兄弟朋友文章之乐,恒郁郁不得志,气愤发无所施,则身之南海,更渡琼……”(同上)其中也应当有遗民心事的曲折表达。见诸一时士人文集的有关交游、联络的纷繁线索,确也令人觉察到平静中的激动、扰攘,犹如水面下的洄流。

季子较他的叔兄耐得水陆舟车。他自己说“少时颇习劳苦,可跣足步数十里百里……或只身无傔从,结伴走千里,典鬻衣装自资”(《析产后序》)。囊中羞涩,就不能不是艰苦的行旅。季子说,他陆路的交通工具乃独轮车,水路则多乘艓子(一种轻便的船)。杜甫《最能行》:“富豪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艓子。”至于夜宿,则茅檐、败席,不免要供蚊蚋饱餐。在琼州,“飓风夜发屋”,还曾“卧星露之下”(《吾庐记》)。“一晴尘集须,一雨泥灭足”(《海南道中》,《魏季子文集》卷二)。这样的游,确也非叔子所能承受。伯子、叔子去世后,像是为了验证时间的力量,季子又有岭南、南浙之游。十六年后早已物是人非,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答黎媿曾观察》)。

就我所知,明代的交通状况较之前代,并无显然的改进,其时士人的动辄远游,不能不令人敬畏。至于那一时期士人联络之广、声气之相通,是交通便捷的现代人难以想象的吧。

遗民的好游或也因了遗民的寂寞,山居者的“好游动”,也正出自山民式的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一年前,我曾乘车沿了岷江,走在耸峙的大山间。靠在椅背上,被窗外绵亘不绝的荒凉的大山麻木了感觉。车中播放着音带,有女声反复吟唱着一个单调的句子:“我想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自以为体验到了那种压抑、羁束与挣扎、突围之间的紧张,听懂了这歌所表达的“走出”的渴望。

叔子的江淮吴越之游,论者指为从事反清秘密活动的,叔子本人揭出的动机,则是“求友”、“造士”。用了叔子的说法,即“求友以自大其身,造士以使吾身之可死”(《与富平李天生书》,《魏叔子文集》卷五)。彭士望甚至对大旅行家徐霞客夷然不屑,说其人“终不得草莽一二奇士,徒周旋名公卿间,何足道”(《魏和公南海西秦诗叙》)!

叔子相信“气不足以盖天下者,不能交天下之士”(《萧孟昉六十叙》,《魏叔子文集》卷一一)。季子的游,或许就在践行其叔兄的主张,他说自己“闻天下贤人,虽千里裹粮,窃愿一见”(《与梁公狄书》,《魏季子文集》卷八)。叔子也说其弟“所至必交其贤豪,寻访穷岩遗逸之士”(《季弟五十述》)。至于彭士望的《易堂记》,夸耀“易堂所至,大猾、武健、技术、任侠、博雅知名士、方外、石隐、词章、独行、理学,穷约显达之人”无不交,又像是蓄意搬演“《左传》时代”故事。

于“求友”、“造士”一类堂皇的大题目外,叔子的远游也另有不足为他人道的动机,如卖文以谋稻粱,如“卜妾”以冀得子嗣。他《新城九日寄内》一诗自注道:“壬寅余卜妾江南,内人送行诗,有‘愿言得抱子,雍雍归故乡’句”(《魏叔子诗集》卷七)。对此,上文中已经提到。

来宁都前,我曾到大庾(今作“大余”)看古驿道、梅关——季子诗中又作“庾关”。那天春雨霏霏,我们一行外,几乎别无游客。我在想象中将自己的人物安置在这一景上,卵石铺成的驿路,霉迹斑驳的关门,他们或独自,或与人同行,足音橐橐地在丛山中,是怎样的况味?回到北京后重翻季子的文集,得知他所经大庾岭上的驿道,“驵车驷马阗道途”,并不如我所设想的凄清。大约季子也如我这样,先有了一番想象,因而当看到那驿道“行来十马可齐轮”,并非险关,不禁笑虚名之误人(《梅岭》,《魏季子文集》卷五)。季子一再有岭南之游,曾“三载三行梅岭道”,说其地古松十围,他曾在松下小憩;还说只见松而未见梅,“梅岭”徒有其名(同书卷三《梅岭松》)。

方以智顺治九年曾由梅岭经过,也说该地“但有松千尺,难求梅一枝”(《无生寱·度梅岭》,《浮山后集》卷一,转引自《方以智年谱》第177页)。施闰章所见梅关,像是更其荒芜。他在诗中说:“门容一骑入,人度万山来”,“蓬蒿行处满,漫说岭头梅”(《大庾岭》,《施愚山集》诗集卷二四第475页)。

大庾·古驿道

我所见庾岭,已遍植梅树,却未见古松。偶尔看到一丛映山红,绽放在苍岩绿草间,比之后来我在杭州所见大片人工栽培的杜鹃花,颜色美得远了。

要到古驿道、梅关这种所在,才能使你更真切地体验你之为旅人,你的在行旅中。我们自然不同,我们不过是游客,悠然地观赏着这路这关,知道等在半山处茶肆中的,是热情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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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子在诗中说:“慷慨出里门,寂寞归山园。”(《岭南值任道爰生日》)其实出门也难免寂寞。无论乘车马还是乘舟,当着渐行渐远,那一抹家山终于消失在了薄雾中,会有失却依傍后的空虚之感的吧。

山是有根的,水则流转无定。翠微一峰难免令人魂牵梦萦。陈恭尹说,他听季子向他说到那山:“往时为我言翠微,诸峰秀出旁无依。”(《寄题魏和公吾庐》,《独漉堂全集·诗集》卷三)伯子曾在某个夏日登上金山,回望家乡,因此一念,也就在想象中渡江河,逾高陂,经此地历彼地,终于抵达了瑞金,“西距宁都未至三十里,望一峰迥然屹立,则金精之翠微也”;接下来想象自己经了纡长的路,终于入城郭,遇知交,携手同归,僮仆惊呼,兄弟稚子出迎(《潮州送屠梦破序》,《魏伯子文集》卷一)——那正是游子梦中的还乡之路,伯子温习得烂熟的路。

大庾·梅关

西行途中,季子想到了翠微,说“峰头一勺水,想亦发荷花”(《西行道上》,《魏季子文集》卷四);因路旁山形之似,记起了留在家乡的朋友(同卷《路上有山似冠石彭躬庵林确斋所居》)。翠微峰上的叔子却牵记着行旅中的彭士望,甚至想到了彭氏在羁旅中,“独身谁与谋”(《寄彭躬庵》);自己一旦远游,又会挂念病中的林时益(《西湖饭黄米怀林确斋兼呈主人》,《魏叔子诗集》卷六),“不胜故山之思”(《桃花源图跋》)。

诸子怀念中的翠微峰,是个绝无机阱、令人陶然忘机的小世界,其存在像是只为了与浊世相对照。也正因了远离家山,“易堂”与那段山中岁月,愈加成为永恒。

就这样,有人居山,有人出行;或此时居山,彼时出行。即如季子,以“游”扩大人格,以“居”保全面目。正因有了远游、畅游,终于有翠微峰的坚守。此游此居,无不可见其“吾”。

出行者赖居山者代为照料。彭士望有四方之游,林时益多病,“家居并督二家事”(《朱中尉传》,《魏叔子文集》卷一七)。出者交一人,居者即友其人,恨不能即刻握手言欢——即如叔子对终身未见的陈恭尹。那还是季子自“南海”归来的时候,听了季子称道所谓的“北田五子”,“同堂咸信之”,书札中“辄齿兄弟”(《独漉堂诗序》,《树庐文钞》卷六)。叔子还曾叮嘱出游的曾灿为他抄书,说“翠微石室尚足藏书也”(《与袁公白》,《魏叔子文集》卷七)。而出游者为山居者带回的,可能不止于书:叔子就曾为伯子出示的“泰西画”所吸引(《跋伯兄泰西画记》)。山中与山外世界,也就这样地沟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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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子既“出”,一个严峻的课题,即以何种原则处“交接”,以至“辞受取与”。

这本是一个遗民事迹被叙述的时期,仅仅已有的有关叙述,就足以使得遗民的生存充满了暗示。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历史中”。黄宗羲说,“茫茫然尚欲计算百世而下,为班氏之《人物表》者,不与李、蔡并列”(《寿徐掖青六十序》,《黄宗羲全集》第11册第64页。按班氏即班固,李、蔡应指李陵、蔡邕),所表达的,无非这一种自觉。这意识无疑使得生存紧张。明遗民很难克制对于自己行为的(从旁的)审视与评判。至于交接,即使在平世,也是士人立身的大关节,何况乱世,更何况身为遗民者!我们谈论“遗民”,那个时期被我们如此谈论的人物,通常并不以“遗民”自我指称,却未必不具有这一种身分意识。

从事自我道德人格的塑造,叔子保持了自始至终的清醒;即交接一端,就始终不失谨慎,矜重。他的说法是,“君子持节,如女子守身,一失便不可赎。出处依附之间,所当至慎”(《里言》)。他感激施闰章的知遇,却说即使有方以智的一再相招,对施氏“终不敢以野服见”,希望等到其人“解组”(因而彼此的关系有了改变),再“买舟东下,长揖匡湖之滨”(《答汪舟次书》,《魏叔子文集》卷五)。与此情况相似,他曾与周亮工同客吴门,明知周氏爱赏他的文字,也终未一见(同书卷八《赖古堂集序》)。

叔子去世前为施闰章的诗文作序,说三十余年间,“不敢怀一刺、一启事干贵人”(同卷《愚山堂诗文合叙》)。另在致友人的书札中,说自己“出处取与间,常竞竞恐失山中面目”(卷七《与徐孝先》)。叔子也并非一味谨慎,他以为理想的状况是,既不毁“廉隅”,又不露“圭角”(《乙巳元旦得圭笺试笔》)。他并非不明白二者难以得兼。他致书陈恭尹,说“浮沉二字最是难为。浮者便浮,沉者便沉,独浮沉之间,稍方则忤人,稍员则失己”(《答陈元孝》)。应当承认,叔子的行为的确可称中规中矩,偶或行权,分寸也总能拿捏得恰到好处,决不至有违于公众对于遗民的期待。陈恭尹所以招致物议,也应因了不善于在此“之间”把持。那个时候,载浮载沉,终至“没顶”的,确也大有人在。处通/塞、达/介、浮/沉之间,何尝容易!

叔子在“交接”的一面,对方以智、陈恭尹,都尽过规劝的责任。陈氏以忠臣之后,也如方以智,经受过明亡之际的大苦难,有着较之魏氏兄弟复杂得多的家世背景和政治经历。吴道镕所撰《独漉堂集》序,说“北田五子”之一的梁梿,对陈氏有“仆仆城市之责备”,朱彝尊也有“降志辱身之微词”(见之于《静志居诗话》,参看该书卷二二第712页)。温肃的序也说,对于陈氏,“当时同志已不见谅”,岑徵(霍山)甚至有“可怜一代夷齐志,错认侯门是首阳”之讽。但易堂诸子像是并不苛责他们的这位朋友。彭士望序陈氏的诗集,话说得相当体贴,说自己“心知元孝沉痛患难,学与年深,驯猛鸷之气,渐就和易”。但若仅据了文集,以魏氏叔、季与陈恭尹比较,确也会让你知道,被划归“遗民”一类者,彼此的境界有怎样的不同。

当然,叔子不事“干谒”,不等于不“交接”,更无妨于书札往还——他以此守住了一条界限。彭士望的情况也大致相似。他们坚持不入公门,不游幕,不苟取与,守上述诸戒惟谨,却不能全不与当道接触;不“干渎”,却仍然要陈述民生疾苦、地方利病。彭氏甚至不惜为朋友(曾灿)而向当道求助(《与李梅公少司马书》)。季子走得稍远了一点。上文已经说到,他曾接受过伯子的幕主浙江巡抚范承谟白金六百两的馈赠。施闰章也看出了魏氏叔、季的这一点不同,即叔子“不入公府”,而季子则“间与世浮沉,为文武大吏重客”,却又说季子“义所不可,则屹然不移尺寸”(《魏和公五十序》)。季子不应试,且不游幕,也仍然守住了他所设的那条界限。

那时的遗民有身分自觉的,各有其所守底线,只不过彼此的底线未必一致罢了。即如黄宗羲,与当道多所“交接”,从事声势浩大的讲学活动,非但不令其子黄百家世袭遗民,且推荐门生万斯同以布衣参明史局,却仍然有所不为,有他所认为的决不可为。全祖望撰《二曲先生窆石文》,说李顒自律之严,“当事慕先生名,踵门求见,力辞不得,则一见之,终不报谒”,“有馈遗者,虽十反亦不受”(《鲒埼亭集》卷一二)——另有材料证明并不尽然。同为北方大儒,孙奇逢、李顒都曾得到有力者的关照。他们不绝物,不为不情,取与之际却也仍有原则,尽管与上文写到的李天植,原则有所不同。

叔子、彭士望的好友顾祖禹,另是一类,其人既不仕清,又不肯栖迟岩壑间,而是从事著述,且出入于当世贵人府邸。应当说,后世在厘定遗民身分时,保持了相当的弹性,否则就只有食薇于首阳者,才配称遗民——何况关于伯夷、叔齐,也仍有疑论。

“独善”、“兼济”,士人往往被迫作非此即彼的选择。遗民的选择更有其艰难。宁化的李世熊就说过,“避地同尘,都无是处”(《答彭躬庵书》,《寒支初集》卷六,转引自《梁质人年谱》第33页)。遗民命运之乖蹇、处境的荒谬,正在“都无是处”。即使称“苦节”者,也经受不起苛刻的追问,如所食乃谁之粟,所践为谁之土之类——这种伦理绝境,岂不也是士人自己参与构建的?以叔子的敏感,不能不于这尴尬有深切的体验,而那种种微妙而精致的苦痛,仅据了他流传下来的文字,是并不都能察知的。

叔子拒荐博学鸿儒,是康熙十七年(戊午)的事,以此一“辞”,完成了清初名遗民的形象。就这样,叔子谨慎而又不失从容优雅地将自己塑造成了那个时代的“完人”。两年后叔子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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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二年(癸丑),吴三桂举兵反清,耿精忠、尚之信响应,这就是所谓的“三藩之变”。江右被卷入战事,已是次年。

三藩之变因系大清定鼎后的变乱,较之易代,像是有更其敏感的性质。而发生在甲申三十年后、永历朝覆亡十二年后,遗民对此一事件的反应,与明亡之初有了相当大的不同。“易堂九子”即可为一例。

几乎可以认为,在易堂历史上,三藩之变有某种“标志”意味。

叔子自己说,当战事紧张之时,他曾与友人在距战地不远处闲谈,其间有如雷的炮声传来(《王竹亭文集序》,《魏叔子文集》卷八)。叔子的这份镇定不免有一点可疑。据《魏叔子年谱》,康熙十五年(丙辰),叔子曾客居富田,又避兵云坞,次年即住在庐陵山中。丙辰,梁份赴长沙为韩大任(按当时韩为吴三桂守吉安)向吴三桂乞援。梁份说,当叔子“居庐陵万山中”,他自己曾“揭衣水行,日夜百十里就区画大事,其后成败不失锱黍”(《哭魏勺庭夫子文》,《怀葛堂集》卷八)。直到叔子病逝,梁份才提起此事,且说“此惟份知之,而未尝与人言者”。当然,你仍然不能知晓叔子所“区画”者何事,预测的是何种成败。

当然遗民表达,于隐晦中仍有透露,即所谓的“蛛丝马迹”,只是更宜于启发想象而难以确证罢了。即如叔子对于三藩之变的态度,就令人难以断定。叔子本人就说过:“吾尝以为残贼殃民者,虽师出有名,故国法所不容……况叛服反覆,惟以盗贼为事者乎!”(《周左军寿叙》,《魏叔子文集》卷一一)由上下文可知,这里叔子指的是因三藩而起的“群盗”。但“虽师出有名”云云,仍然值得玩味。

季子在这期间的确表现得激动不安。由他的《析产后序》看,他的介入“世务”,周旋“贵人”间,正自甲寅、乙卯始。其子魏世傚在《享堂记》中,也说其父“出入金戈铁马之中”。甚至世傚本人也曾奉了父命而奔走道路,“尝天寒被雨,步行九百里,衣裤水流者十三日夜”(《答周盛际先生书》,《魏昭士文集》卷二)。“九子”中,或许季子最不安分。庚子、辛丑间,季子在粤,就可能有赴龙门岛与义军联络的企图(《陈独漉(恭尹)先生年谱》)。即使这样,也不宜想象过度,以为季子日事奔走、策划。他的那些活动很可能只是山中岁月的插曲,短暂地打破过宁静而已。事后他的另一个儿子世俨对朋友说,三藩变起,颇有人因“久习兵革”,“惟以豪杰自命”,以至于“流而忘反,身名俱隳”,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彼此尚未失“故时面目”(《拙轩子卢孝则三十又一序》,《魏敬士文集》卷三)。凡此都可证易堂中人固然抱了“恢复”的期待,并不就将三藩之变认做了时机。

由文字看,彭士望似乎超然事外,反应很冷静(季子《同堂祭彭躬庵友兄文》,《魏季子文集》卷一六),我却怀疑其人在三藩之变中,形迹真的像他的朋友说的那样简单明了。宁都的邓先生也注意到了,乾隆六年刊本《宁都县志》,刊落了与彭士望、邱维屏有关的几乎全部内容,甚至两个人的姓氏。即如述林时益“避地宁都,与魏氏三子□□□□□□李腾蛟、曾灿、彭任为兄弟交”。你无法知晓这两个人清初的言行触犯了何种禁忌——或许我们又遇到了遗民身世之谜?

诸子中置身局外的,或许是彭任。道光五年(乙酉),王泉之序彭任的《草亭文集》,说:“易堂九子皆以文章鸣世,皆以道自任,三藩之乱,多有与时浮沉者”,而彭任“独抱道在躬,安其常,守其变”——自是清人的一种见识。三藩变中彭任心情的复杂,由他一些年后写给顾祖禹的书札(《与顾景范书》,《草亭文集》),可窥知一二。当魏氏兄弟奔走策划时,彭任或许就用了这一种复杂的眼神从旁观望的?

三藩之变不但使一些遗民经历了大**,也使一些遗民经受了大危难,在遗民这一族群中引发的震动,未必在明亡之下。易堂诸子的朋友为事件波及的,就有方以智、萧孟昉、顾祖禹等,陈恭尹甚至因牵连而下狱(《独漉堂全集》冯奉初所撰陈氏传)。

梁份与三藩之变的关系,似乎当其时就已不那么秘密。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二,记述了梁份向吴三桂乞援,吴留他观战一事。当然刘氏此记,应属“秘录”,在当时绝非用于发表的。梁份也未必不自晦其迹,他的上述行踪,不但不见于收入《怀葛堂集》的文字,且“九子”也像是讳莫如深。但也仍然有透露。林时益在诗中说,他因听到过有关梁份的消息,以至收到了梁的长信竟不敢打开(“乍传异说愁难信,详载长书怯未开”,《乙卯十二月梁质人自南丰至作》,《朱中尉诗集》卷四)。彭士望也提到梁份曾“以气矜避地”(《复友人书》,《树庐文钞》卷三)。

梁份的乞援之举,即使在对三藩之变反应积极的遗民那里,也是相当冒险的。易堂两代人中,或也惟有梁份能如此“蛮干”。份何尝不知道江西在兵马**中,小民不堪其苦,却不肯错失“恢复”的或许是最后的时机,其心情之复杂,不难想见。当然,秘密活动自有其刺激性,当着真的“海氛澌灭”(黄宗羲)、“潮息烟沉”(全祖望),遗民生存的意义危机才会到来。三藩之变中梁份的兴奋,或也可以由此得一点解释?

然而同为叔子的门人,也有参与平息三藩之变者(参看魏世傚《赠鲍子韶四十序》,《魏昭士文集》卷三)。季子的《曾有功墓志铭》、叔子《赠万令君罢官序》一类文字,表达的也是支持平息变乱的态度。也如不能确知叔子在庐陵山中的“区画”,你也难以认定季子父子的出入于“金戈铁马”,究竟所为何事。三百年之下,由诸子的文字所能察觉的,毋宁说只是那些年间山上山下的扰动而已。

我已经说过,我由诸子那里读出的,主要是友情与亲情的故事,是关于朋友、兄弟的故事,“拯”、“济”的故事则若隐若现,浮动其间,并不清晰与一贯。被叙述的遗民生平,往往不连贯,有诸多空白,以至破碎零乱。那一时期士人的表述中,有太多的隐匿、闪烁,其中正有他们的生存状态,过于完整、连贯,反而令人生疑。

有明一代,赣南一向多事。嘉、隆间陆稳就曾在奏疏中说过:“赣州封疆多邻闽、广,山贼之出没靡常,巢寇之盘踞日久。一啸聚于乡落,则妻子半为虏掠,田圃尽见荒芜;一弄兵于城池,则坟墓多被挖开,房庐悉为灰烬。”(《边方灾患恳免加派钱粮以安人心疏》,《明经世文编》卷三一四)明亡之前,这里的民众已饱受战乱之苦。同疏还说,“南、赣二府(按应指南安、赣州),据江西之上游,为全省之藩蔽,界邻闽、广,故流寇之出入,必先取道,攻城掠野,无岁无之”,这种门庭之患,为他郡所无。叔子也说:“赣州十二属邑,皆负山依阻,地迫闽粤,故昔称多盗,而天下稍稍有事,则蚁聚蜂起,揭竿假名义者,不可胜数。”(《周左军寿叙》)

宁都的混乱似乎尤甚。易代之际,“宁之民尝称兵于市,白日而杀人劫人于县治之门。已而郡兵破县城,城屠掠几尽”。三藩之变起,宁都一县“百里环强敌,十里多伏莽,门以内奸民之欲持白棓而起者相视”(《赠万令君罢官序》,《魏叔子文集》卷一〇)。叔子一再写到“改革之际”赣南、宁都的动乱与杀戮。彭士望、李腾蛟也说宁都、南丰一带,“大盗数千,盘踞出没,焚杀**掳,惨动天地”(《与傅度山兵科书》,《树庐文钞》卷四),“暴客横纵,不择人而食”(《族子季玉四十一序》,《半庐文稿》卷一)。

当着要选择立场时,士大夫对于上述情境,岂能度外置之!

32

发生在这期间易堂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即魏伯子之死。情况很可能是,诸子的“激动扰攘”,因了伯子之死,而折入于悲愤沉痛。

伯子,名际瑞,字善伯,原名祥,字东房。

如若一定要伯子为他的死承担一点责任,那么丙戌那年他的“出”,或许可以算做祸端。当时清王朝委任的新县令到任,局势已大致平靖,魏氏兄弟有了一次机会,作更从容、更理性的选择。上文已经说到,叔子、季子在这当儿选择了“山居奉父母”,而伯子却在一番逡巡之后,选择了出而应世。

伯子对于他自己的选择也有辩护。比如他说,“豪杰之士能为人所不能为”,他们特立独行,不恤人言,不顾世俗之毁誉,“有时能奋立于天上,有时能伏泥中,有时可以绝类独上,而不畏天下古今之横议;有时屈情从众,不避庸俗之名”(《续师说》,《魏伯子文集》卷三)。也就是说,必要时惟豪杰才能“自污”。

我们不知道伯子当选择之时是否感到过痛苦,但有一点是确实的,即伯子因有这一“出”,后世的“遗民录”上没有了他的名字;而有魏伯子在“九子”之内,易堂也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遗民群体”。对于本书而言,伯子此“出”的确意义重大——其人所从事的活动,复杂化了“易堂”的性质。

我以为对于这类身分问题,看重的或许更是后人,尤其在清代表彰明遗民的活动中。彭士望说陈恭尹因交游广阔而“为人所訾謷”,陈氏的态度是“任之”(《赠北田四子序》,《树庐文钞》卷六)。即使不能超然于毁誉之外,伯子对于自己身后是否能入遗民录,未必真那么在意,尽管他确也曾反复陈情,申述他“应世”的不得已。伯子有诗曰:“海国干戈正未休,书生仗策几时投。伪朝李密惭忠孝,江左夷吾老寇雠。”(《署中月夜登楼怅然之作》,《魏伯子文集》卷八)伯子的心事,也惟在诗中,有曲折的透露。

在事后的追述中,伯子的选择被一致解释成了作为长子,为了宗族利益的牺牲。这一解释被不断复述,证明了诸子对问题的严重性的了解。他们说,伯子的作为,有大不得已者。那时宁都局面混乱,即使如易堂这样“结砦而居”者,也“科重饷,祸且不测”,正因了伯子“独身冒险阻,任其事,屡濒于危”,翠微峰才得以保全,自此,隐居的诸子及族人亲戚,“倚伯为安危者三十余年”(《先伯兄墓志铭》,《魏叔子文集》卷一八)。据邱维屏所辑《魏徵君杂录》,“三魏”之父魏兆凤当初也并不反对长子的游幕,只是当“长子偶得当事所馈金,进以奉”时,这父亲“坚不纳”而已。

由叔子写给方以智三子的书札看,“三魏”的上述分工,是自觉的生存策略,兄弟三人必定有过仔细的谋画、商议,决不像叔子记述的这样简单。明清易代过程中,即使参与过抵抗的士人,也会面对如“三魏”这样的再次选择——在最初的**之后,选择此后的人生。于此又有士人的歧途。伯子原富于智谋。叔子说他的兄长“人情当世之故,深炼熟识,入于毫芒”(《伯子文集叙》,《魏叔子文集》卷八),本来就是幕府人才。他的死绝非无可避免。在发生于明末至清初的漫长对抗中,他不过被轻易地当作了供奉祭坛的牺牲而已。

关于伯子的死难,叔子、季子都一再述及,大致的情节是,到康熙十五六年,韩大任仍在宁都、乐安一带顽抗,伯子受哲尔肯之命前往招抚,未曾料到的是,他动身后,清兵突然合围,韩大任怀疑伯子出卖了自己,拒而不见,“始以幽囚,终遭毒刃”(《与顾袁州书》,《魏季子文集》卷八)——在易堂同人看来,重演了楚汉相争中俪生的故事。至于韩大任,则于康熙十七年入福建到康亲王军前投降,江西一带的战事至此结束。

伯子的作为及他的死,作为易堂的一处创口,引发了持久的隐痛。伯子的清白已成为易堂诸子当着面世时不容回避的问题,而为其洗刷,则被视为这一群体(无论长幼)的伦理责任。关于伯子之死,易堂中人强调的,是桑梓的保全。他们说,伯子并非不知道此行所包含的危险,当着亲友极力劝阻时,他表示自己考虑的是救宁都“县民之生”(《众祭魏善伯父子文》,《邱邦士文钞》卷二)。叔子所记更为具体,说他的兄长赴韩大任营之前,写道:“两兵相交,死者千万。且吾乡**已久,秋深冬至,民无衣被,何以为生,吾何惮此一行为!”(《祭伯兄文》,《魏叔子文集》卷一四)邱维屏也说伯子“舍生以救千万人之生”(《众祭魏善伯父子文》)。曾灿甚至比伯子于鲁仲连,说:“当时吾友去,亦似鲁连情”(《过聊城县追悼魏伯子》,《六松堂诗文集》卷五)。伯子的一往而不返,在诸子事后的追述中,被渲染了浓重的悲剧色彩。

“易堂故事”中的有些情节,曾被不同的人或同一个人反复陈述,如魏叔子、彭士望的相遇,如伯子之死。这些被反复陈述的片段,无疑有某种关键意义;经由陈述,确也像是构成了易堂历史的关节点。诸子有关伯子之死的陈述,主旨在为其人洗刷,代其剖白心迹。伯子之死,显然不仅被作为家族、群体的事件,因而才有了那种“面对公众”的言说态度,也更令人感到了士人于乱世立身之难。非设身处地,努力去理解遗民一族的道德生活,明白进退出处在当时的极端敏感性,才听得懂易堂中人的那些辩护、哀诉。

但我也仍然注意到,关于伯子的行为,传世的《草亭文集》中没有任何表态。你尽可以想象彭任既不肯苟同,又不愿立异,于是就在他所在的角隅沉默着。

至于伯子丙戌的一“出”用了为家族“存祀”的名义,实际动机则可能远为复杂,未见得不也因了用世冲动。如上文说到的,洁身固然是挑战,某种“自污”则有可能是更大的挑战。那个时期并不缺少被认为守身如玉的遗民,经得住最为苛刻的道德衡量,可比之以贞女烈妇;涉足浊世却又保全“清白”,却不是哪个人都敢于轻试。叔子、季子正以为他们的兄长选择的,是一条更为艰难的路。

最令伯子的亲人痛彻肺腑的,是那种死的惨酷。当遗体归殓时,“细验隐处,疮瘢迹皆是”(《先伯兄墓志铭》),以至伯子之子世杰捶胸顿足,痛不欲生,终因自虐而死,这也就是叔子所说的“二旬之间,父子并命”(《祭伯兄文》)。那年世杰不过二十三岁。

易堂诸子持久地体验着伯子被虐杀的余痛,这父子的血,不能不令他们自觉创巨痛深。

尽管李腾蛟已于九年前去世,而伯子对于易堂的活动并没有多少参与,伯子的死对于易堂,仍然有非比寻常的严重性。丁巳也像是个不祥的年头,由这一年起诸子死丧相继,终于使得易堂不再成其为易堂。

因了伯子的死,诸子与三藩之变的关系,愈加见出了诡异。康熙十五年梁份为韩大任向吴三桂乞援,十六年韩大任杀伯子。讽刺来得如此突兀与严峻,由叔子、梁份遗留下来的文字,你无法知晓他们对此是何种心情。伯子固然不应当遭此报,梁份、叔子何尝应当遭此报呢!或许真的如彭任似的置身事外,才称得上明哲?

乞援不消说为了复明,招抚则为保全民命。上文已经提到,在此期间诸子及其门人的努力,可能是在不同的方向上,背后有着士人(尤其其中的遗民)处清初之世的矛盾态度——既没有放弃“复明”,又力图“弭变”、“安民”。其实不惟伯子,其他诸子的心迹,何尝不也难明!

甲申、乙酉后的那段时间里,士人于出世、入世间所遭遇的伦理难题,所承受的道德压力,确也非平世所能想象。那是一种非常具体的、深入到了日常生存的困境,无关痛痒的后人,却像是只能抽象地论说,难以感同身受。鲁迅为柔石的《二月》作“小引”,说“浊浪在拍岸,站在山冈上者和飞沫不相干,弄潮儿则于涛头且不在意,惟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滨的人,一溅水花,便觉得有所沾湿,狼狈起来”(《三闲集·柔石作〈二月〉小引》)。生活在三百年前明清之际的士人,无论是弄潮还是徘徊于岸边,“沾湿”几乎在所难免。叔子也说,“袖手则不仁,濡足则不知”(《与李元仲》,《魏叔子文集》卷七)。他似乎想自处于“不袖手不濡足”之间,而这“之间”的位置,又是多么难以确定。

但魏氏叔季确也不曾更深地卷入政治,也就不曾被“点污”,因而是更单纯的意义上的“志士”,更诗意的“志士”。方以智的感动于“易堂真气”,多少也应基于这一种比较的吧。在方以智、陈恭尹的眼里,魏氏兄弟确也应如一泓流泉,清浅得可喜。叔子的被时人以至后人目为“志士”,与其说由于他的行事,毋宁说因了他的表达。叔子的动人处,更在呈现于文字的对于志士人格的塑造,在他那富于感染力、感召力的性情,他的热忱与真挚。叔子并不曾经历过有如方以智、陈恭尹所经历的大苦难、大危机,这也使他能用了赤子式的眼神看世界,在人伦关系中,保持了一种单纯的态度。其间翠

《宁都三魏全集》

微、易堂之为屏蔽、保护,是无疑的。

33

我不能不感兴趣于三魏间兄弟情的表达。叔子曾经致书彭士望,说自己与伯子、季子,“老年兄弟,旦夕不能暂离”,又说到兄弟三人“决计合葬勺庭屋内;或死他处,亦必启棺相就”,以便三人的“神明”即使死后也仍然能“相依”(《与彭躬庵》)。这更像是叔子的主意。叔子还说,“吾兄弟既定葬勺庭,便欣然有夕死可矣之意”,接下来的小小难题,是如何处置叔子之妇,因为这妇人决心从其夫葬在勺庭。于是就有了如下方案,即,倘若此妇死于山,即附叔子之左,“当勺庭之房,生时偕寝处”;倘死于山下,则妯娌们就葬在一处。叔子所希望的,自然是前者,说“虽然,祔吾为便”(《书伯子示杰、傚等疏后》,《魏叔子文集》卷一三)——不但对于身后是否兄弟在一处,而且对于夫妇是否在一处,甚至葬处与生前“偕寝处”是否对应,都很在意。由上述计虑的周详,可以相信至少叔子本人对此是认真的。这年(康熙十四年)距伯子之死,还有两年。

“情之至者,一往而深。”(黄宗羲语)叔子曾引了伯子的话,说“情者,天地之胶漆。天地无情则万物散,万物无情则其类皆散”(《耒湖诗集序》,《魏叔子文集》卷一〇)。叔子自己说“平生固不敢轻用其情”(同书卷一四《祭处士涂允恒文》),又说:“天下之害生于不及情,不生于过情”(卷一三《书计甫草思子亭卷后》),还说“生平于天性骨肉间,情至不可解”(《伯子诗钞引》)。其实易堂之聚,也赖有此“情”,并不止凭借了抽象的“道义”。

伦理经验到了深切处,不免要遭遇表达的困难。丁巳那年,伯子死前的几个月,叔子曾写信给他的兄弟,引了苏辙狱中寄苏轼的诗:“与君今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寄兄弟书》)倘若对于来生不敢期必,合葬勺庭,就不失为一种选择——这至少是可以由家族中人执行的。你不妨承认,叔子所设计的合葬,至少具有“表达”的有效性。兄弟而缠绵至此,像是也不多见。

季子五十岁那年叔子作序,说:“吾兄弟三人如一身,自幼至老如一日。”(《季弟五十述》)哭祭伯子,他说的仍然是“吾兄弟三人如一身”(《祭伯兄文》)。季子也说兄弟三人“如影之随形,响之答声”(《答山西侯君书》)。叔子论兄弟一伦的重要,将道理说得很平实,“盖如兄弟三人,损失一个,则天地之内,止有两个,任他万国九州若亿若兆人,再寻一个来凑不得”(《里言》)。其实“凑不得”的不止兄弟。

伯子死的那年,曾与叔子在异地相见,像是无以表达惊喜之情,伯子对于他的兄弟,不但“鼓掌大笑,拍肩执手”,而且“自面及背,周身抚摩,若慈母之获爱子”(叔子《祭伯兄文》)。兄弟之间亲昵至此,确也如季子所说,缠绵“胶固”,“几几于儿女子之私”(《叔兄五十一岁序》,《魏季子文集》卷七)。“三魏”的兄弟情谊,似乎只有用了男女私情方能形容,在三个汉子,也算得上异禀的吧。季子说兄弟而为“至友”,“心曲”没有什么不可以述说的,却更有忘言之时,只一片欣欣之意弥漫其间(《奉怀叔兄在水庄》,同书卷二)。极尽形容又像是无可形容,季子也如叔子一样,对这一种关系,满足而又怀了感激。

叔子曾对人说,“吾生平人伦之乐,人罕有及者。盖内以父为师,以兄弟为朋友;外以师为父,以朋友为兄弟。”(《门人杨晟三十叙》,《魏叔子文集》卷一一)中国士大夫的乌托邦,其特征首先不在丰足,而在和谐——这也是宗法社会久远的梦境。

魏氏的兄弟之情不止于“怡怡”。彭士望就说过叔子“于伯、季强谏极言,无微不尽,伯、季之于叔子亦然”(《祭魏叔子文》)。魏氏兄弟彼此匡正,也有好文字,如叔子的《与季弟书》。

是兄弟,又是朋友;朋友如手足,手足则似知交。叔子《祭伯兄文》说到伯子曾有诗寄给他,其中就有“岂徒至性为兄弟,竟自神交托友生”的诗句(该诗收入《魏伯子文集》卷八,题作《睡醒念及凝叔吹灯作此》)。“兄弟”、“友生”,其为伦理意境,一向被认为可以相互补足。叔子说自己与彭士望交,“虽一父之子,无以过也”(《彭躬庵七十序》)。友情之深到了极处,非“兄弟”则不足以喻之;兄弟情深,又只能比做朋友。上文提到过的金声却有异议,他以自己与熊开元为例,说“兄弟”、“骨肉”并非就是友情的极致,“同一父母胞胎而出”,到了“分田宅画财产”,就“不能无异意”(《寿熊母李孺人序》,《金忠节公文集》卷七)。三魏“兄弟怡怡”的图画,倘若置于其时士人所经受的伦理危机的背景上,才足以令人称羡。那个时期并不缺少兄弟阋墙的故事。出自对世情的洞悉,也如处朋友,魏氏兄弟未必没有矫俗的念头。叔子说:“五伦于今,惟兄弟最薄。”(《里言》)还说,“笃兄弟为世所难能,有甚于忠孝者”(《萧小翮五十叙》,《魏叔子文集》卷一一),“甚有结契于朋友,而仇雠于骨肉者”;离间“兄弟之爱”的,通常就是“财利之物”(《同卷《程楚臣六十叙》)。回头来看魏氏兄弟的析产,的确属于明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