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丰—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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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宁都对于易堂的珍视适成对比,南丰大约因为有了曾巩一流人物,明清之际的谢文洊和他的“程山学舍”,似乎已不大为人所知,倘若没有县文联的曾先生奔走询问,我们或许会放弃了对于学舍遗址的寻访。
彭士望《程山堂碑记》:“程山居城西,偏石圆砥,可坐数百许人,在独孤及弹琴马退石之左,林塘幽阒,修竹翳如,堂三楹,馆室亭榭凡数处。”(《树庐文钞》卷八)那块巨大的圆石居然还在,其上是一座地藏寺。曾先生说,“琴台晴雪”,曾经是“南丰八景”之一;地藏寺后的山下,现在还有池塘数处。这一带原有“程山路”;看来至少不久前,“程山”还被人们以这种方式记忆着。
同治十年刊《南丰县志》四《山川志》:“若夫山之在城中者,曰马退山……唐县令独孤汜尝月夜偕弟及抱琴游此,后人琢石为琴形,因名琴台石。”琴台石下即程山,亦曰程家山,谢文洊讲学处。谢本量《秋日登程山》诗曰:“极目苍凉地,秋风扫故庐。先人一片石,此日半园蔬。心事沧桑外,生涯薇蕨余。空堂悬俎豆,不解读遗书。”(诗见民国十三年刊本《南丰县志》卷一《山川》)——正与易堂的荒芜相映照。
南丰·地藏寺
明代宁都属赣州府,南丰属建昌府。我们乘车由宁都到南丰,不过用了一个多小时,而三百年前林时益探访谢文洊,舆中舟上,竟有三日的行程(《癸卯五日早至程山值谢约斋先生外出》,《朱中尉诗集》卷四)。交通的不便,并不曾妨碍易堂、程山中人频频往还。
“易堂九子”因有伯子,不能算做“遗民群体”;程山六子也出处不一,其中黄熙(维缉)是以进士的身分到谢氏门下的,且如上文说过的,“常与及门之最幼者旅进退”,“唯诺步趋惟谨”(《黄维缉进士五十序》,《树庐文钞》卷七)。谢氏门下还有封濬其人,年四十有二,原是谢氏的友人,一旦执贽,即“俯首称弟子”(《封位斋先生墓志铭》,《怀葛堂集》卷七)。“六子”之一的甘京,也是“以平交从为弟子”的一位(《封位斋传》,《草亭文集》)。那个时代很有这类故事。
易堂的“无恒父师”,竟也扩大到了易堂之外。不但一“堂”之人互为师友,且令子弟受业于“堂”外之友。梁份因了谢文洊的推荐,得游彭士望、魏叔子之门,而彭氏则曾携了子、婿,“读书独孤之琴台”。因“笃服”顾祖禹,彭士望甚至以垂暮之年,行数千里领儿子师事之(《顾耕石先生诗集序》)。程山的甘京也曾携子到易堂(《论寿甘健斋五十文》,《邱邦士文钞》卷1)。不惟易堂,那个时期士人中志同道合者,即使对于门人子弟也不肯“私”之,而将作养人才视为共同事业。
不同于易堂,程山是个理学群体。谢文洊颜其堂曰“尊洛”,将学术取向标得很明白。叔子说程山、易堂,“各有专致”(《复谢约斋书》,《魏叔子文集》卷五),说的就是易堂的经术、文章,程山的理学。宗旨、取向有如此的不同,也无妨于叔子以程山为“性命之友”(《与富平李天生书》),于此也见出气象的宽裕。
程山中人也并非都有道学方巾气,其中的甘京当少年时,“风流跳**”,甚至粉墨登场,“以身试优伶”(《甘健斋轴园稿叙》,《魏叔子文集》卷八)——易堂像是没有这等人物。这一时期的士人因了地域的聚合,难免于成分之杂,或许也因而少了一点故明党社往往不免的排他性?
至于程山、易堂两个群体进行的,是极其严肃的交往。据彭士望的上述《碑记》,易堂诸子过程山,“必出所撰著述,近日行事,讲贯连日夜,互为规益”。却也有轻松的时刻。叔子就曾记述他在程山,酒后,站在池边,受谢氏之命讲《左传》。“冬日和畅,微风动竹,日影倒射竹尾”,叔子“倚树指顾”,“反复数千言”,“闻者二十许人,皆欣欣动颜色”(《告李作谋墓文》)。这真是一种美好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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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此行终于没有走到鄱阳湖畔的星子,因而易堂诸子常要说到的“髻山”仍在纸上。不知那里的匡山下是否还有白石村,宋之盛的后人操何种营生?用了魏叔子、彭士望的说法,程山、髻山与易堂,鼎足而三,所谓“程山理学”、“髻山节义”。季子说宋之盛“高义闻天下”(《同易堂与未有书》,《魏季子文集》卷八),想必那事迹当时传在人口,惜已不得其详。
同治十年刊本《星子县志·序》:“星子为南康附郭,邑北与浔阳错壤,而庐阜介其中,襟江流而带蠡湖,实吴楚分域。”我曾望文生义,以为星子这地方,当有诸多小水泊缀在大湖边缘处,水光闪闪如星子。梁份却说,星子因“落星石”突起鄱阳湖中而得名(《查小苏九十序》,《怀葛堂集》卷三)。
上述《星子县志》卷一八《人物志》:“宋之盛,字未有,国变后改名佚,又名惕,字未知,世称白石先生,与同里吴一圣、余晫、查世球、查辙、夏伟、门人周祥发讲学髻山,世称髻山七隐。”“髻山七子”,或因了宋之盛筑有“髻山草堂”。县志卷二《山川志》:“丫髻山,在县南四十里,形如三台,时起云雾,刘仙真人得道处。”
叔子曾在诗中写到“最怜星子城边树,行列分明似艺蔬”(《登五老峰》,《魏叔子诗集》卷七),像是到过其地。彭士望则访宋之盛而居髻山累月(《与宋未有书》,《树庐文钞》卷二)。叔子在南丰,曾与程山诸子、宋之盛有过旬日之聚(《谢秋水祭宋未有先生文》,《髻山文钞·附录》)。邱维屏对宋氏不胜神往,说“譬之匡山、鄱水,不一至其地,而已渟峙于众人耳目之间”(《易堂致宋未有书》)。
据说有“清初江西三山学派”的说法(参看《翠微峰志》)。程山谢文洊、髻山宋之盛,学程、朱者也。明清之际学术转型,宜归入宋学一脉,与易堂魏禧、彭士望本非同调。所谓“三山学派”,显然出自后世的捏合。毋宁说“三山”正微缩了其时发生于士类中的分途、分化。
至于叔子等人的以“程山”、“髻山”与“易堂”对举,固然意在扩大交游、联络同志,也未始不是在借此强调“吾道不孤”。而三个群体除了互有往还外,的确书信频传,且彼此辩难驳诘,不为苟同。在魏叔子、彭士望、宋之盛、谢文洊们,显然有较之学派立场更重要的东西在。谢文洊曾搜集了宋氏遗著,欲“合易堂、程山诸子订成定本……缮写以藏,俟图刻于后日”(《谢秋水祭宋未有先生文》)。只是不知道这工程实施了没有,谢氏所设想的,是何等样书。
刘献廷《广阳杂记》中说:“江西风土,与江南迥异。江南山水树木,虽美丽而有富贵闺阁气,与吾辈性情不相浃洽。江西则皆森秀疎插,有超然远举之致。吾谓目中所见山水,当以此为第一。它日纵不能卜居,亦当流寓一二载,以洗涤尘秽,开拓其心胸,死无恨矣。”(卷四第188页)不知刘献廷是否到过赣南,所见“森秀疎插”的,或许是赣北的山。刘氏以北人而久居江南,想来不至于“阿私”江右人的吧。方以智“禅游江西”,住在这里十二三年之久,江右必有令他不忍舍去的理由。我猜想刘献廷所欣赏的,或许更是一种清新刚健的人文性格,如方以智所谓的“真气”。
一九七五年,我平生第一次由家乡南行,乘江轮过九江时,风雨突起,倚了船舷,看江岸瞬间阴晴开阖,初次领略了南国气候的诡谲,事后曾将印象写在了笔记里。那笔记还在。
“风起云涌。雨区急速推进,如一面巨大的帷幕,顷刻闭合。清晰的峰峦,被突然间抹掉,隐没在白茫茫的雨幕之后。江水连天,横无际涯。
“我奔向船尾。船尾的红旗闪着水光,刷刷地翻卷,终于卷在了桅杆上。
“电闪雷鸣……”
离开南丰的两天后,在南昌的一所高校,我向年轻人讲到了有明一代江右的人物,说我希望知道,是怎样的人文风土滋养了他们。其间也说到易堂,不知他们中是否有人能继续这种寻访,比如寻访方以智在江右的踪迹。我知道赣南之行将留在我的记忆中。我会怀念易堂诸子,怀念我在赣南遭遇的人物。我期待着江右学术、文化的复兴,未知年轻的一代是否准备了承担这样的责任?
(书中所用图片,“林时益像”为宁都县地方志办公室李晓明先生提供;“清水塘·杨廷麟纪念碑”、“赣州·中山路骑楼”为江一林先生拍摄;“大庾·古驿道”、“梅关”为刘照志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