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都·翠微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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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翠微峰往山下走,应当是愈近城市,愈见烟火人家。由季子《西门》(《魏季子文集》卷二)一诗可以知道,由宁都县城到翠微峰,途中有水流、僧院。那水即龙变溪。也是在事后,想到,我本应走这一趟,由宁都到翠微峰,或由翠微返回宁都,而不是乘了汽车——尽管走在路上,所见必与诸子当年不同。

魏禧经了十六七年的山居,壬寅(康熙元年)前后,决定作吴越之游。

季子说叔子丙戌居翠微后,“岁惟清明祭祀一入城而已”(《先叔兄纪略》)。乾隆六年刊《宁都县志》卷六《人物·隐逸·魏禧传》,也说其人甲申后隐居,“非祀祖不入城市”。事实却是,涉江逾淮之前,叔子不但参与清明的祀祖,且曾授徒新城,过瑞金,居雩都,还曾赴赣州,试图为杨廷麟迁葬。叔子授徒的水庄、曾灿“课耕”的六松草堂,都临近县城。上述《宁都县志》同卷说彭任“足不履城市”,却又说彭氏曾访谢文洊于南丰的程山,“未尝再适他域”;孙静庵《明遗民录》采用了这说法(第209页)——但南丰也是城市。星子的宋之盛,据说“足不入城市”的,也曾访谢氏于南丰。以宋之盛、彭任自律之严,仍不免一入南丰,也证明了此种戒律的难以严守。

其实诸子入城的理由很多,比如治病,或看护病人。曾灿诗集中有《城居侍家大人病因柬易堂诸子》(《六松堂诗文集》卷六)。叔子后来因其妇缠绵病榻,为方便就医,“徙宅于近郊”(《祭涂母邓孺人文》,《魏叔子文集》卷一四。按近郊即水庄)。李腾蛟晚年因目疾而致盲,也曾一度住在宁都城中(《跋书归去来辞》,《草亭文集》)。城市的不能不入,还因了生计。“吾庐”落成之时,季子就说过,自己虽“志乐山居”,却因“饥来驱我”,不得已而“屑屑走市”(《与刘长馨》)。直到晚年,他还说“最爱山居好”,却不免要“三旬五入城”(《偶述》,《魏季子文集》卷四)。

抵达宁都的那天下午,我们曾到了叔子的水庄学馆,在据说是原址的地方,看到的是农舍与废墟,有鸡在草丛中觅食。

那一时期士人所说的“城/乡”,不消说暗中对应了“清/明”,由今人看来,其意义更在象征层面。黄宗羲曾质疑伯夷、叔齐的“不食周粟”,其人决不会以“不入城市”自限其行动,是无疑的,却无妨于后世依然以“不入城市”者为标准遗民,甚至在为遗民撰传时不屑于“夷考其实”。

显而易见的是,叔子的这次经了渲染的出游,无论在他本人还是由旁人看来,都不同于在宁都及其周围的城市走动。何以不同,叔子并没有解释。由事后看来,壬寅、癸卯的江淮吴越之游,不过更加激发了叔子对于通都大邑的兴趣而已——到丁巳(康熙十六年),他前后已五至扬州(《程翁七十寿叙》,《魏叔子文集》卷一一);甚至病逝的那年,还到过南昌、南京、吴门(苏州)、无锡。叔子在这一点上,像是并没有遗民通常会有的那种洁癖,他对于城市,倒是别有期待。他说:“隐当为太公,不当为伯夷。择地钓渭水,乃为西伯师。”还特意指出,庞德公、诸葛亮当未出时,所处均为“都会地”,因此才多有豪杰相从(《咏史诗和李咸斋》,《魏叔子诗集》卷四)。或许可以认为,富于生机的城市,本来就更契合叔子的性情。

其时曾有孙无言其人,声称将归隐黄山,用了这名义遍征诗文,却滞留扬州十年不作归计,令一时知名之士有上当之感。叔子立论却别出心裁,他的那篇《送孙无言归黄山叙》(《魏叔子文集》卷一〇),说孙氏非但不必归隐,且正应当待在扬州,以便结识、招揽天下志士。文人作文,求出奇制胜,叔子的话,不必都当真;但这番议论,却不无真意。伯子也以自己的体验为根据,对孙无言表示了体谅(《赠孙无言归黄山序》,《魏伯子文集》卷一)。

王猷定说,殷人曾在商馀山避周以至于避秦,那却不是遗民惟一的选择;只要“意中常作此山想”,无论是否隐居,甚至其山之有无,都无关紧要(《馀中说》,《四照堂集》卷一二)。山林固然可隐,闹市也未尝不可隐——王猷定这样的遗民,也就以此“解放”了自己。

遗民传状中“不入城市”、“不入州府”的字样,毋宁说表达了公众对于这一族类的期待。“遗民形象”也难以避免“标准化制作”。身为士人而不入城市,本是极难的事,却被人说得太容易了。

丙戌居山之初,魏氏兄弟曾有过一次堪称重大的抉择——是留在山上,还是出而“应世”。所以重大,因为关涉身分:留在山上,即选择为遗民(当然这身分在此后的岁月中也可能更改);出而应世,则多少意味着放弃遗民身分。叔子、季子选择了前者。

到叔子准备出游吴越的壬寅这年,永历已死于吴三桂之手,两年后(甲辰),张煌言就义;虽郑氏在台湾仍奉永历正朔,事实上抵抗运动已大致平息。叔子这一年决定出游,自然是经了深思熟虑的。当此时王夫之已避居湘西,黄宗羲正在撰写《待访录》。这一年顾炎武在北中国,曾出古北口,往蓟州,又曾谒北岳恒山。其《五十初度时在昌平》一诗中,有“远路不须愁日暮,老年终自望河清”句——遗民中的顽强者,心也还未死。

不止入不入城市,如叔子这样的入山、出山,在其时也不免有繁复的政治及道德语义。叔子、季子当年的选择山居,即示人以坚持甲申之际的政治立场。既然那时以入山为拒绝甚至反抗,那么局势稳定后的出山,无论是出应世务,还是如叔子这样的出游,都不免有了严重意味。当此之际,遗民的“心防”不可能不遭遇重大冲击。一入一出,的确也构成了易代之际一部分士人人生的两个段落。倘若想到十八年后叔子死于道途——彭士望的说法是“野死”,未尝不可以认为,这一“出”参与铸成着他的命运:出山在叔子,含义岂能不严重!

城/乡(包括山)的道德意义,甚至不待“易代”才有。尽管有明一代城市、商业有了大幅度的发展,保有洁癖的士人,仍然坚持以城市——尤其商业繁荣的城市——为“浊世”。因而叔子下山前的精神准备,还包括了准备着涉足浊世。他一再提到杜甫的诗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事关“清浊”,意义岂能不严重!晚年的季子,也引了杜甫的这两句诗,说每当还山,即觉“真趣自多”,而“每下至山麓,面目渐换”(《答李元慈》,《魏季子文集》卷九)。至于伯子的出而“应世”被描写为“自污”,也应当既指与异族的权力者交接,也指踏入城市这浊世。伯子自己也说:“一自入城郭,竟如投网罗”(《杂兴》,《魏伯子文集》卷七)——可以作为人受制于自己制作的文化符号、自己的文化想象的例子。

明末名臣孙承宗早就说过,“士一涉世,真气渐靡”(《应天乡试录后序》,《高阳诗文集》卷一一)。本来,“真气”也赖有某种隔绝,包括对于东南名士文化较少沾染。何况“易代之际”!彭士望对张自烈说,听说他虽然“久居南都”,却与居山时无异,很感欣慰(《与张芑山书》,《树庐文钞》卷三),是包含了委婉的批评的。颜元对于北方名遗民刁包的涉“世局”——虽不过“世局中微有点染”——也不以为然,劝其守“闭户之哲”(《答刁文孝先生》,《颜元集》第432页)。季子倒另是一种思路。他权衡了出与不出之间的得失;在他看来,不出固不免“封己”,出又要冒“失己”的风险,尤其由江西这样“地瘠而民朴”的地方走出去,到“大国名区、人文辐凑之处”,更有可能失掉了本有的质朴(《孔英尚文集序》,《魏季子文集》卷七)。由此看来,出、不出各有其弊,像是没有绝对无弊的选择。

道德人格的坚守,是遗民生存的一大主题,为此不能不斤斤于清浊之辨。陈恭尹有《独漉堂集》。梁佩兰所撰陈恭尹传,说陈氏“晚号‘独漉’,更以明其不忘忠孝之心”(《独漉堂集》)。叔子写《独漉篇》,却有“独漉独漉,水深泥浊;水深尚可,泥浊污我”等句,显然寓有微讽。其《后独漉篇》更明白地自注曰“为友人作”,也以“独漉独漉,水深泥浊”起兴(《魏叔子诗集》卷一)。乱世中人确也像是易于点污。黄宗羲记江右人物陈弘绪(士业):“庚子,余遇其舅氏于舟中。寓书士业,答曰:‘吾非故吾,若有惭德,何也!’”(《思旧录》,《黄宗羲全集》第1册第366页。按此节标点似有误)劫后余生,残破的确也不只是山河。

即使有如上的风险,甚至更大的风险,叔子也一定会出游的。他必有此“出”,他不可能如王夫之,他不具有王氏那种“用独”的思路。他的热烈,他急切的用世愿望,都注定了他不可能、也不宜于在那山中坚守。

叔子本来就认为“遁非君子所得已”(《诗遁序》,《魏叔子文集》卷九)。他不甘以“处士”自限,在写给门人的诗中,明确地表示,要“勉率二三子,洗我处士声”(《赠门人孔用仪五十》,《魏叔子诗集》卷四)。他向远在岭南的陈恭尹说:“士君子生际今日,欲全身致用,必不能遗世独立。”(《答陈元孝》,《魏叔子文集》卷七)他对他的座师解释道,出山之际,他想到的是,“闭户自封,不可以广己造大”(同书卷六《上郭天门老师书》)。同样的意思,他在其他场合也说过,比如说,“闭户穷山”,难免会“封己自小”(同卷《与杭州汪魏美书》)。大致同一时期,顾炎武也说过类似的意思,如曰“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自觉……若既不出户,又不读书,则是面墙之士”(《与人书一》,《顾亭林诗文集》第90页)。出游在这里,被作为了士“成学”的条件,也即士自我造就的条件。由此看来,“出”固然有点污的危险,由另一面,未始不可以看作突围——由遗民的自我锢闭中的突围。

魏氏兄弟本不脆弱,并不真的那么惧怕浊世,甚至不惜有所点污、沾染——倒更可能出于道德自信,以及不无夸张的使命感。“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伯子就曾在诗中用了挑战的口吻说:“被发坐磐石,濯足向清溪。虽有清浊殊,达者无不宜。”(《古诗》,《魏伯子文集》卷七)叔子原属于那样的一种人,需要随时为自己的行为确定意义,对抗浊世,不也有一种意义?

叔子说,他为了此行,改换了自己的形象——至少他自己提供的叙述如此。他的说法是,“贬服毁形为汗漫之游”(《与熊养吉》,《魏叔子文集》卷七),似乎暗示了其在翠微峰上,以至在附近的城市走动时,所着仍然是明人衣冠。这并非不可能。明遗民中确有一些人,是用了各种方式,保持了明人模样的。季子说李腾蛟授徒山中,其弟子来学者,“皆裒(应为褒)衣箨冠”,李氏本人则“三十年未尝著时服”(《宁都先贤传》)。由叔子《桃花源图跋》看,山中人着的是“野服草鞋”。

叔子出游八九年后,在扬州,有人为他画山居像,穿戴的是“宽博”的明人衣冠,叔子叹为“绝似”(《看竹图记》)。那么出山,就意味着对遗民所坚守的这一部分的放弃。剃发与着时装,在叔子,不可能全无痛楚。他曾用了嘲谑的态度,写伯子之出,“辫发被红缨,秃领学时服”(《赣江呈伯兄》,《魏叔子诗集》卷四)。倘若叔子本人真的直到壬寅下山前才有一剃,当剃刀在头顶上回旋,“受之父母”的长发纷然落地之时,这敏感的书生,一定会有一份惨伤的吧。出山的代价自然不限于此,但那散落的长发,是具体可见的,不由人不心痛。由叔子的《季弟五十述》可以知道,季子出游先于叔子,己亥就已经“下江南”;叔子的迟迟不远行,除了体弱外,是否也因不忍舍弃明人的“楚楚好衣裳”?

曾灿说:“畏静不住山,畏喧不居市。”(《吴阊秋怀……》,《六松堂诗文集》卷二)士夫选择之难,有时确也在这些地方。山(乡)、市都不可居,又到哪里去呢?叔子于此,有了他的对策,即“居山须练得出门人情,出门须留得还山面目”(《答陈元孝》)。

事实是,明亡后一度自我禁制的遗民,在时间中不可能绝无迁流。即如陆世仪的弃乡居而入城市,陈瑚的离开蔚村。“土室”、“牛车”作为象征,也有其时效的吧,那一些细小的变化正无怪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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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子本富于想象力,对于女色,固然能“凿空”想象,对于山水,当出山远行之前,早就在“意游”(《送木大师游武夷》,《魏叔子诗集》卷四)——体质孱弱而心性活跃的人物,常常会发展出这一种能力。对于吴越这人文渊薮,叔子是向往已久了。

一旦真的下了山,叔子也就对江淮、吴越一游再游,一发而不可收。他自己说“泛彭泽航太湖者逾十反”(《陈介夫诗叙》,《魏叔子文集》卷一〇);还说自己“伏处山中几二十年,出游东南交天下之士亦几二十年”(同书卷八《赖古堂集序》)。他曾登燕子矶,独上危亭,对茫茫大江,赋了“不知故国几男子,剩有乾坤一腐儒”(《庚戌九月雨后重登燕子矶见伯季旧题怅然有怀》,《魏叔子诗集》卷七)的诗句,心境的苍凉可知。

熊开元记方以智的游,“肩大布衲,游行即以为卧具。别无鞋袋、钵囊,亦复不求伴侣,日数十里无畏无疲”(《青原愚者智大师语录序》,《棨庵别录》卷一,转引自《方以智年谱》第178页)——方氏以贵公子为僧而耐劳苦如此!这样的游,叔子显然不能。叔子出游,是有僮仆服侍的,决不至于如方以智那样辛苦。

季子意气豪迈,有犯难涉险的勇气,叔子不堪劳顿,有时就只能望洋兴叹。他听季子讲述自己登华山绝顶,“日月从两耳升降,视黄河如袜带委地下”,竟“精神惝恍者久之”;当他自己游庐山五老峰,也会“惊怪狂叫,木落石坠”(《闵宾连游庐山诗序》,《魏叔子文集》卷九)——尽管久居山中,叔子兄弟仍能被山的气势所震慑。叔子也曾遭遇过大风浪,舟中皆无人色,他却“倚舷而望,且怖且快,揽其奇险雄莽之状,以自壮其志气”(同书卷一〇《文瀫序》)。这的确也像叔子的神气。

出游而特重江淮、吴越,未始不包含一点虚荣。士林的人伦衡鉴,一向赖有吴越名士的月旦品藻,而“声名”与“声气”从来相关。“社交”在有明一代士人生活中,至为重要。直到本书所写的时代,社交圈仍有可能意味着其人的影响力所能抵达的边界。至于个人声望的扩张,的确要凭借尽可能广阔的交游。叔子在东南之行中,验证了自己以及易堂的影响力。他自己说客西陵时,海宁陆嘉淑(冰修)听说他是江右宁都人,“特过湖庄访所谓‘易堂’者”(同书卷七《与高云客》)。以江右僻邑人士而为江南名宿所知,的确是件值得夸耀的事。对于叔子东南之行的成效,朱彝尊也看得很清楚。朱氏说:“叔子居易堂读书且二十年,天下无知叔子者。一旦乘扁舟下吴越,海内论文者,交推其能,若竹之解于箨而骤干夫烟霄也。”(《看竹图记》)

令他遗憾的,倒是出行晚了一点。他说自己居翠微峰的二十年间,“海内耆旧凋落殆尽,往往不得识面”(《书禹航三严先生崇祀录后》,《魏叔子文集》卷十二),因而也就愈加汲汲,如恐不及。吴越人物,本不乏光彩照人者,叔子终于有了更多的机会,体验优秀人物之间的相互吸引。

其间与汪沨的结交,也如在宁都的结交谢廷诏,在叔子,是得意之笔。

汪沨(魏美)是其时东南著名的高士,行踪飘忽,应当属于那种以游为隐的一类。朱彝尊说其人“高踪苦节,人所难堪”,自己曾访之于大佛寺僧寮,“竹榻芦帘,不蔽风雪,坐间欲留予啜杯茗,则瓦垆宿火已销,一笑而别”(《静志居诗话》卷一九第581~582页)。黄宗羲所见的汪氏,“匡床布被之外,残书数卷,锁门而出,或返或不返,莫可踪迹”。据黄氏的记述,其人或许是遗民中严守了“不入城市”的戒律的一个(《汪魏美先生墓志铭》,《黄宗羲全集》第10册第382页)。

叔子客居西湖时,汪沨正“进退无常,不可踪迹”。叔子听说他到了湖上,即托其弟转致书札如下:“魏美足下:足下知仆至,意当倒屣过我,顾以常客遇我,足下则可谓失人。”这书札实在气势夺人,而汪氏也就为其所“夺”。据说沨得此书札,“辄走舍馆相见”(《高士汪沨传》,《魏叔子文集》卷一七)。据叔子说,汪沨为人“落穆”,“性不好声华”,当其时有“汪冷”之目;既见叔子,“卧谈至鸡鸣,或更起坐,不肯休”(《与杭州汪魏美书》后自记)。与汪沨这种名士交往,叔子的那封书札,或许可以看做技巧的成功运用。他其实深谙这一流人物的心态,对自己所取方式有明确的效果期待,因而相互吸引中,又未始不包含了“征服”的快感——尽管不能如季子似的寻访友人到华山绝险处,叔子求友的顽强,于此也可见一斑的吧。

遗民人生,本是一片衰飒的风景。叔子游江淮之时,东南遗民多已入老境,当日的抵拒、抗争,已像是前尘往事。面对这片风景,难免不生出苍凉之感的。叔子自说所交东南之士,“恒散伏草间,或灭迹穷山深谷,不求知于人,人亦不得而见”(同书卷二二《书罗饭牛扇面》)。其中最令他凄然的,或许是康熙十年(辛亥)的访李天植。

李天植,明亡改名确,字潜夫,人称“蜃园先生”,《鲒埼亭集》卷一三有《蜃园先生神道表》。明清之际南北遗民中,有过不止一名“饿夫”,李天植算得一个,他的贫以及甘于饿,是出了名的。叔子见到其人时,李氏已经是八十二岁高龄的老人。据叔子说,李氏“家奇贫,无子,又病疝气,不能二三百步行,久坐下坠,常日仰卧读书。门无三尺之僮,厨无爨婢,独老妻在室,颓然相对”(《与周青士书》,《魏叔子文集》卷六)。叔子到其家,见李氏蹒跚“执杯茗,不能具饭饭客”,惆怅不已,即在太湖舟中作书,“欲联数同志,为挨月供”,甚至作了具体的设计,邀周篔(青士)主持其事。这书札后有叔子次年(壬子)所记,说他事后在山中访徐枋,徐氏说,只怕李先生不接受他人的接济。“君子爱人以德,君力所不及,听其饿死可也。”李天植即于次年三月弃世。“听其饿死可也”,确也像以“苦节”著称的徐枋的口吻。在徐枋看来,李天植的饿以至饿毙,不过“求仁得仁”。徐氏的这番话竟使叔子感到了震撼,叔子说自己“且痛且愧,真浅之为丈夫也”。令今人费解的是,何以张罗救助,就“浅之为丈夫”了呢?

读了这篇文字,我却不能不有另一番惆怅。在我看来,“颓然相对”的老夫妇中,老妇的处境,较其夫更凄苦、绝望。为了保全节操,自己饿就是了,老妻也陪着挨饿,总觉得近于不情。读了这故事,不能忘的倒更是那老妇。

丁巳(康熙十六年)孟夏在吴门,叔子曾寓红板桥南楼,据他自己说,“宾客早暮至不绝,每夜断灯火上,始得从容盥漱者几二月”。其时有华子三者,得叔子的诗,捧读而泣,“哭二日夜,两目尽肿”。送叔子到船上,子三“哭不能起”,以至令叔子想到“赵景真一见嵇叔夜,千里追逐,狂病阳走”,尽管他也自谦不能当此盛意(《华子三诗叙》,《魏叔子文集》卷九)。也是在这一时期,叔子结交归庄,据说每当叔子要“束装行”,归庄就“涕泣”以至“失声”(同书卷一四《哭莱阳姜公崑山归君文》)。倘若这类记述不曾夸大,那么叔子令人依恋之深,无论山居还是出游,都得到了证明。叔子本人也长于描述这种场面,不厌其细,笔墨间不无陶醉。令吴越人士为之倾倒,或许已超出了他的预期。

彭士望《魏叔子五十一序》说:“魏叔子庚戌间再游吴越,人传诵其文章,谓为南宋来所未见,求之者无虚日,日削版待之,朝成夕登,即日流布;海内所推一二耆旧大耄之老,争识面引为忘年交。士无识不识,皆知有宁都魏叔子。”一些年后,彭氏为“三魏”后人的文集作序,还说到庚戌那年的除夕,叔子“归自淮扬,文名大震,一时钜公尊宿,或云数百年所未见,人得其篇牍,咸珍异藏弆以为荣”(《魏兴士文序》,《树庐文钞》卷六)。庚戌那年叔子四十七岁。由叔子这一时期的文字看,他本人也自待不薄。人恰如其分地估量自己,谈何容易!

经了近二十年的游,不消说志意日广,见闻也日增。但我所读过的东南人士的文字,与叔子有关的却难得一见,因而无从推测那些文化过熟的吴越人士,是否真的由这来自赣南的书生身上,感受到过山中的清新之气。可以确信的是,在此期间并不曾发生过如当年与彭士望那样的遇合。

待到年过五旬,叔子虽勉力出行,意气已大不如前,自说“山居郁陶,辄思一畅生平;出门观览,壮心顿消”(《寄兄弟书》)——确也是老之已至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