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都·翠微峰(一)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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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士望刻画易堂形象,说:“易堂之人粗识理义,读书、为古文辞,好嘐嘐谈经济,笃嗜人才,出于至性,而操行多疵病,废半途,不能坚忍嗜欲,独不敢作伪自覆匿。”(《复孔正叔书》,《树庐文钞》卷二)后人眼中的易堂,也大略如是。季子之子魏世傚就对同侪说:“九先生之所同者心,而不同者其行事。同其心者,真与诚而已矣。”(《答彭汝诚书》)

魏氏叔、季与彭士望说易堂,首标一“真”字。

季子《吴瓶庵赠言序》(《魏季子文集》卷七)一篇后彭士望的评语,说“真气”二字,“此吾易堂立言之旨也”。季子也说:“人之有真气者乃有奇气。”(《邹幼圃来翠微峰记》,《魏季子文集》卷一二)叔子的说法是,“天下之害由于人无真气,柱朽栋桡而大厦倾焉”(《徐祯起诗序》,《魏叔子文集》卷九),不免夸张,却也未必不真的这样认为。这里所谓的“真”,无非指真诚,真率,真挚。人们当时所知道的“易堂”,的确也光明洞达,真气洋溢。

这“真”与公安三袁的“性灵”、“性情”说,至少间接有关,尽管叔子对士人的滥说“性情”正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自“性情”之说流行,无不以性情为言,“故自天下好为真性情之诗,而性情愈隐,诗之道或几乎亡矣”(同上)。

易堂所谓“真”,自然非即天真。魏氏兄弟尤其不以“天真”自诩,他们甚至不讳言“机谋”,自居于智谋之士。在我看来,诸子的可爱,是在未必不通世故,却仍保有了某种率真;既少有道学中人的矫情或不情,又不像通常文士、名士以通脱为标榜——他们确也令时人感到了一派清新。最为易堂中人得意的,是方以智的如下评语,即“易堂真气,天下罕二”(季子《先叔兄纪略》)。

朱子曾以灯笼取喻,说内多一条骨子,外便减一路光明,易堂中人一再引用,只是不免于断章取义。但这譬喻着实精妙。

那个时期好用这一“真”字的,颇不乏人。方以智说“真实”,曰:“发真实心,行真实行,方肯真实。参真实参,方有真实;疑真实疑,方有真实;悟真实悟,始信悟同未悟,始知真实践履。”(《墨历崖警示》,《冬灰录》卷首)《方以智年谱》系此篇于顺治十五年(戊戌),即方氏访翠微峰的前一年。宁化李世熊,自说其“痛愤是真痛愤,惭愧是真惭愧,爱敬是真爱敬,涕泪是真涕泪”(语见季子《李君元仲墓志铭》,《魏季子文集》卷一四)。颜元甚至也用了“真气”二字,说“宇宙真气即宇宙生气”(《习斋记馀》卷一《烈香集序》,《颜元集》第409页)。此“真”正自难得,值得如此强调。

孙奇逢的友人孙承宗、鹿善继等人,也标一“真”字。鹿善继著有《认真草》,为孙承宗所题名,以为得了鹿氏精神。孙承宗是在别于“赝”的意义上,称许鹿善继的“真”的,即“真材”,“真品”,“真心”,“真肝胆”(孙氏《题鹿伯顺十五种认真草》)。鹿善继本人也好说“真实”,如曰“真实心”,“真实心肠”等等(《定兴县籽粒折徵记》,《认真草》卷三)。由我看来,鹿善继的“真”,兼以“刚大”,更有北方气象。均为“志士”,北方孙奇逢、鹿善继厚重内敛,易堂彭、魏则**喷涌,都有所谓的“真性情”。

尽管我们早已被告知,到本书所写的这一时期,传统社会已近晚期,我的阅读经验却告诉我,其时士人的心性并未因此而衰老。我倒是常能由明人、明清之际的士人那里,读出某种青春气象,觉得那些人物的热情近乎天真。即如易堂的那种“真气”,岂非出诸年轻的心灵?

19

满耳雨声。四周的山黑魆魆的。若是在三百年前,附近的翠微峰头,会有一两星灯火,明灭在枝缝叶隙间。那灯下或许有魏氏兄弟在纵谈,也可能是彭士望、叔子在争辩,以至声震林木。叔子本长于谈论,“论事每纵横雄杰,倒注不穷”(季子《先叔兄纪略》)。说到兴奋处,即使“委顿枕席”,也会推枕而起,“投袂奋步于室中,疾声大言”,使“闻者惊为诟厉”(《涂宜振史论序》,《魏叔子文集》卷八)。

上文已提到了九子的和而不同,用了邱维屏的说法,即“大义攸同,志各趋舍”(《祭李少贱文》)——惟此也才有气象的阔大。关于异同,叔子的说法是:“朋友之义,相济以异,而相成以同。”(《京口二家文选序》,《魏叔子文集》卷八)彭士望视时文若仇,邱维屏则称道制艺自若。至于曾灿以及下面将要讲到的林时益,更是宁得罪友朋,也不改面目,不放弃自己的人生选择。一定要这样,才是所谓的“性情中人”的吧。

更足以示人以“易堂真气”的,毋宁说是那种系于时尚而又自具特色的诸子间的相互砥砺。

倘若有人于三百年前,隐隐听得峰顶人声喧哗,有宿鸟在月明之夜惊飞,那或许就是易堂诸子在相互攻谪。彭士望《易堂记》说,诸子“方初聚时,俱少年朗锐,轻视世务,或抗论古今、规过失,往复达曙,少亦至夜分,不服辄动色庭诟,声震厉,僮仆睡惊起;顷即欢然笑语,胸中无毫发芥蒂”。他们或许就这样谈论、争辩着,灯烛荧荧然达旦。

无论彭士望还是叔子,一再强调的,都是诸子间“无毫发芥蒂”。即如叔子说他与彭氏“山居争论古今事,及督身所过失,往往动色厉声张目,至流涕不止,退而作书数千言相攻谪。两人者或立相受过,或数日旬日意始平,初未尝略有所芥蒂”(《彭躬庵七十序》)。彭氏在另外的场合也说到,“诸子中亦时意气互激,忿詈出恶声,或号哭欲绝交,转盼辄销亡,胸中无毛发底滞”(《魏兴士文序》,《树庐文钞》卷六)。他们更希望人们相信的是,这些血性男子间的冲撞,即使撞到了火星四溅,彼此伤痕累累,也无损于心性的磊落光明。

如彭士望、叔子所描述的“攻谪”,几乎可以视为“易堂作风”,其严肃性决不在儒者的修省之下。那本是一个儒者式的道德修炼成为时尚的时期,这修炼中包括了自考与互规。其时流行一种“功过格”,鼓励士人将自己的善举与过失记录在案且加以换算,以便积累功德,邀致神宠。易堂中人也正在风气之中。只不过就我所见到的,如易堂中人那样,将自考尤其互规进行到如此激烈的,仍然罕有。叔子自说与他的朋友间,“苦言相箴规,攻谪比仇敌”(《梦故人》,《魏叔子诗集》卷四)。看季子书札,确也是每到规人之过,即精神百倍,勃勃有生气。诸子、甚至诸子之子的文集中,气势最充沛的,确也是这等文字,无不攻势凌厉,言辞激切。看起来的确是,面折书诤,诤者能尽言,被诤者能受尽言,气象无不正大。这群心理强健的男子,或许正由这一次次的**冲撞,而获致了快感,以至彭士望到了晚年,还怀念着那一种撞击。

诸子不屑于为迂儒式的修行,却严于互规,于此也分明见出了群体自觉。只是易堂中人致力于道德人格的完善——既是伦理意义上的,又是审美意义上的,并不像儒家之徒那样,将目标明确地设定在“优入圣域”上;也没有迹象证明他们曾在“九容”一类项目上彼此纠察:那种迂儒式的修省不免要梏亡生机,而如彭士望、魏氏兄弟,本是活力四溢的人。

在这种场合,诸子的神情也仍然有不同。叔子就说过,“吾徒爱气矜,正色敢犯难”,惟有李腾蛟与邱维屏不然,邱如“千顷波”,李则如“春日旦”(《李子力负五十初度……》,《魏叔子诗集》卷三),将这两个朋友比之于黄宪(叔度)、陈寔(即陈太丘。关于黄、陈,参看《世说新语》)。《丘邦士先生文集》杨龙泉序也说当诸子相互攻诋时,邱氏“独静默若未尝身与其间”。但据叔子说,邱氏曾因关于时文见解的不同而与他争论,“至座中人皆罢酒,声震山谷,鼾睡者悉惊寤,不为止”(《邱维屏传》)。沉静木讷的,或更有认死理、咬定了不松口的坚韧。因而那山中争执不下的,未见得定是彭士望、魏叔子。性相远,习相近,你可以想象,至少在易堂盛时,那“堂”中常常是热烈的,喧嚣的。

叔子、彭士望以鼓舞、激励侪辈为道德义务、道义责任,披肝沥胆,**至老不衰。叔子与陈恭尹,未有一面,不过是所谓的“神交”,却也无妨于叔子以诤友自任(参看《答陈元孝》,《魏叔子文集》卷七)。他说,“朋友有过,吾苟闻之,如负芒刺于背,如人骂己姓名,夜有所得,则汲汲然不能待诸旦”(《里言》)。彭士望不满于程山谢文洊的“微有坛坫习气”,竟直截了当地说:“世界公共,性体浑同,圣贤阔大,切莫认作一家一门私货。”(《与甘健斋书》,《树庐文钞》卷一。按甘健斋即甘京)——在叔子、彭氏,确也出于性情的“肫切”、“恳笃”,亦所谓“不容已”。圣人说过,友直,友谅,友多闻。人生在世,“益友”、“畏友”、直谅之友,何尝易得!

如此严肃的道义之交,未必随时可见于现代社会的吧。值得凭吊的,倒不如说是这种古老的诗意。钱穆曾说到过宋人严肃,明人何尝不严肃!明儒中很有几位,几乎将这种严肃推向了极致。严肃而至于不情的,也大有人在。我这里要说的是,那些被目为文人、名士者,也自有其严肃,即如易堂诸子间的友情。这种严肃,无疑与其时的理学氛围以极复杂的方式联系着。修身之学当其时确非道学的专利;换一个角度,也应当可证儒学理念、价值观对于士林的广被。这一种严肃风味,往往被乐道晚明士风者所忽略。晚明文人何尝一味通脱飘逸、潇洒出尘!

20

易堂气象的正大不止表现在攻他人之过。

叔子去世后,彭士望提到一件旧事:邱维屏曾认为叔子“饰非拒谏”,以书札相规劝,言辞激切,“叔子乃刊布其书闻天下”(《祭魏叔子文》,《树庐文钞》卷九)。邱氏的那封信收在了魏叔子的文集卷五中(另见《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五),的确毫不容情,对他的这个内弟,几于剥皮论骨。

伯子曾批评他人“虽曰‘自讼’,正如名士言疏懒、言癖、言不合时宜,歉悒之间,翻寓自得”(《答人》,《魏伯子文集》卷二)。“悔过”也可能并非出之以诚。叔子也有类似的发现,即“文过者,掩失匿非,此粗迹耳。文过之精,有人所未知而自表暴悔艾以文之者”(《里言》)。叔子在这种地方,总能洞见情伪。由此可以知道,聚在翠微峰上的,不但是几个相互能直言的人,而且是能洞见他人肺腑的人,相互规劝起来,那情景就非寻常可比。要由邱维屏致叔子书,才能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批评。直言固然需要勇气,而能承受这样的直言,也要有相当的胸怀、气量的吧。

叔子不从事儒者式的修炼,省过之严苛却末见得不若,不但行为、甚至念头都在检点之列。他的“自讼”,包括了自讼其好色,态度之坦白,有决非寻常道学所能者。他说自己“生平未蹈邪**事,而邪**念触地而发”,“每能凿空作**想”(《述梦》),说得一派天真,只是自责中未必没有自喜。他在诗中也忏悔了自己的“多欲”,“凿空结妄想,能使冶容出”(《南丰曾法南六十初度览其族子若顒纪事惕然有赋》,《魏叔子诗集》卷四)。不过“凿空”、“妄想”而已,竟也令叔子惭惶无地。你却也由此知晓了叔子关于女色的想象力——那正应当为一个正常且性情活跃的男性所固有。

彭士望、魏叔子都自负“直道”,又都能忍受对方的“直”。或许应当说,“直”并不难,难在使他人能“直于己”。

也如邱维屏的“书诤”叔子,彭士望曾致书伯子之子世杰,对其父颇有批评,说伯子游幕后“养尊处优”,与人交而“习软滑”,“道义久交中,求如二十年前争执诟詈涕泣时,了不可得”(《与魏兴士手简》,《树庐文钞》卷四)。据书札后他本人的附记,伯子得此书简,就“手自圈点”,黏置座右。直到伯子死难三年后,彭氏才偶然得见,泪潸然为之下。曾灿不过少叔子一岁,叔子对于他,却“如严师之于童子”。季子父子斥责曾灿的书札,虽刊刻时隐去了其名,但辞气之峻厉,非常人所能堪(魏世俨《祭妻弟曾嘉初文》,《魏敬士文集》卷六。按季子文集卷八《与友人书》,应即致曾灿者)。曾灿在客中记起友人的斥责,说他并不缺少意气之交,却没有了叔子那样能施以“绳纠”的朋友(《钱塘江梦魏凝叔二首》,《六松堂诗文集》卷二)。

没有“能受尽言”的叔子,就不会有他的那些“言无不尽”的朋友,不会有邱维屏那种入木三分、毫不容情的批评。至于叔子的“直”,不消说又为易堂同人所助成。或也正因有了彭士望、邱维屏这样的畏友、诤友,叔子也才会少一点领袖群伦的自信、自负,多一点平易与清醒的?

上文已经说到易堂中人的切磋文字。叔子对远方的友人说,易堂中“虽文章小道有所失,必力相攻治,如严师之训其弟子,下至子侄门人,动色相诤”(《答陈元孝》,《魏叔子文集》卷七)。文人或不难有此诤,诤之后从善如流、即行删改的,才更出自“易堂作风”。我所读“三魏”及其子弟的文集,刊削后的空白随处可见,堪称一绝。

易堂诸子的修省,不但无时无地,而且借诸多种形式进行,将这种活动日常化了。即如曾灿所说,诸子的取名某斋,往往有“借诸斋堂之名而以寓其损过益不及之意”(《果斋说》,《六松堂诗文集》卷一三)。叔子号裕斋,据说就是为了“自进于宽裕”(季子《先叔兄纪略》)。邱维屏则为“治其气质之恶”,名其所居曰“慢庑”(《敏斋说》,《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三)。其他如林时益号“确斋”,也无非此类。

你不妨承认,那个时代的士人对于道德生活的严肃性的不倦追求,的确有其动人之处。

21

在进德修省中,易堂内部关系的“平等”,也与某些理学会社相仿佛。据叔子的《先伯兄墓志铭》,伯子“严于疾恶,触其性,若雷霆之发不可御;然每能自屈于理,理胜者,虽子弟之言,必俯首而伏”(《魏叔子文集》卷一八)。道之所在,即师之所在。士人于此体验了别一种价值尺度,“道”的、“学”的价值尺度。但如易堂那样鼓励卑、幼者匡正尊、长者,未必为儒家之徒所能——或也有违于他们的理念。

易堂中的相互砥砺,甚至在师弟子之间。叔子相信“人生有定质,无定位”(《寄庐说》,《魏叔子文集》卷一五)。他希望弟子“能正色直言,匡我不逮,吾亦有所严惮,以自束其身”(同书卷一四《告李作谋墓文》)。李腾蛟也鼓励门生弟子纠自己之“过”,甚至致书他的门人,说“肋下三拳,时常来筑,仆断不护痛矣”(《答南昌门人胡心仲》)——与其说因了度量,不如说基于实施“修省”的真诚,基于某种彻底性。李氏在自己主持的学馆设了“彰纠录”,令弟子书善书过,“过格书上,善格书下”。这里“书”被认为重要动作。李氏将这一种书写,比之于《春秋》,能令人“凛凛”而生畏(《彰纠录序》,《半庐文稿》卷一)。

本来就不同于其时南丰的“程山”,“易堂九子”无论长幼,皆为兄弟交,有伦理关系上的平等;而兄弟如“三魏”,也无论长幼,互为“畏友”。这也像是一种特色。易堂中人对此想必很自觉,叔子就一再说到。程山谢文洊门下,封濬、甘京、黄熙等人年相若,与其师谢氏的年龄也相去不远(三人中年长的封氏,不过少谢氏五岁),却对其师执礼甚恭,与那些年少的弟子旅进旅退,行礼如仪:气象不消说不同于易堂。叔子说他“与程山师弟并为昆弟交”(《封禹成五十寿序》,《魏叔子文集》卷一一),也即以易堂的作风与程山交往。

易堂中的修省活动,几乎动员了在此聚居的所有人员。甚至叔子之妇也参与了规过。叔子记有他的内人对他说:“汝做一件好事,便喜动辞色,何浅也。”叔子则认为人在妻子婢仆前最无忌惮,“能于此随事受规,亦能补朋友所不及”(《里言》)。如此看来,修省确也算得易堂的一项“共同事业”。

只是上面那一种“易堂作风”也自有弊。叔子就曾对李腾蛟说:“吾堂之病,一在议论过高,一在意见互立。”(《复李咸斋书》,《魏叔子文集》卷五)说得很中肯。

“相砥”以内部的紧张,强化了群体感、相依存感,却不能不以挤压个人空间为代价。叔子期待于易堂同人的,“首在洞然见其胸臆”(同上)。交友而要求彼此洞见肺腑胸臆,在现代人看来,未见得明智的吧,或许徒然增添了人生的苦痛。彭士望自说其诤友人,不难“剜心沥髓,竭尽言之”(《与甘健斋书》,《树庐文钞》卷一)。病或许正在“竭尽”。

在叔子的叙述中,他与彭士望的友情是完满无缺的,每曰“易堂畏友,吾以躬庵为第一”(《彭躬庵七十序》),彭氏却有缺憾之感。壬戌二月,彭氏在给季子之子的手简中,叙说了发生于至交中的往事,一再叹息着:“冠石、易堂,岂易有今日哉!”(《与魏昭士手简》)叔子故去不过一年多,这书札毋宁说是向着冥冥中叔子的诉说。直到此时才来讲述那些关于破裂的旧事,重新检视那些个伤疤、瘢痕——友情中相互伤害的记录,令人感到的,毋宁说是彭氏的隐忍。由此看来,彭氏此前不断地重申誓约,谈论友情,不惜用了过甚的形容,或也为了对于痛苦的逃避?

珍重友情,也可能将标准悬得过高,以至近于不情。叔子说“气谊所结,自有一段贯金石、射日月、齐生死、诚一专精不可磨灭之处”(《复六松书》,《魏叔子文集》卷五),即以此为理由,不肯以“死友”许曾灿。凡此,都不免将五伦中“朋友”一伦的意义,无限地放大了。叔子所谓的“气谊”,超绝时空、生死,包含了准宗教性的狂热。古人所谓“至性”、“至情”,是否往往也如叔子这样,因“一腔热血”无可倾倒,即在世俗伦理上过用了**?凡“至”,总令人觉得有一点危险。当然,非凡的人物,确也要赖此“至”,才能生成。

叔子本人也明白“直言无忌讳”的代价(《复邱邦士书》)。他比李腾蛟之言于“参苓”,自比其言为“汗下之剂”,以为可以相互配合,互为补充。另一时,在委婉地规劝伯子时,他又说:“汗下所以已疾,而过用之,亦多至于益疾”(《四此堂摘钞叙》,《魏叔子文集》卷八)。他序《谨言箴》,说到言语之祸,“同于刑杀”(《魏叔子诗集》卷二)。未必仅仅出于畏祸,也应当出自对于言的杀伤力的认识。

相互砥砺而至于如此凶猛、狂暴,与王夫之所批评的“气矜”、“气激”,未见得没有关系。彼此期许过高,责善即不免太严。“相砥”本为了向善,也可能中途目标暗移,“砥”成了目标本身。据季子说,叔子的性情本不激烈,“性秉仁厚,宽以接物,不记人之过”,即使受了别人的骗,也“恬如也”(《先叔兄纪略》)——这一点的确非常人所能。叔子常要谈到处朋友的原则,也足见其人用心的厚道,对人情的体贴,决非一味勇猛直率。他的激烈,或许也是风气使然。

叔子说,“朋友惟敬可久,亦惟适性可久”(《答陈伯玑》,《魏叔子文集》卷七)。“适性”正不易得。不知易堂那种“相砥”、“攻刺”的激越气氛,能否使禀性温厚如李腾蛟、彭任者“适性”。我很想知道,当彭士望、魏叔子发抒其激越情怀时,李腾蛟、彭任有怎样的反应,他们会不会如兄长的看弱弟,用了慈爱而宽容的眼神的?

22

“易堂九子”活跃在赣南的这一时期,有两位其时的大师级人物曾在江西,即方以智与施闰章。施氏宦游江右,顺治十八年以江西参议分守湖西道,直到康熙六年。方以智则于顺治十五年后,禅游江西,康熙四年主青原法席。方、施在江右游踪均广,诗文中关于此地的风土人物,多所涉笔,以他们这期间的活动,深刻地影响了这一带的人文面貌。其中方以智的影响更其经久。《方以智年谱》康熙元年:“是年,密之(按方以智字密之)虽为新城南谷寺主持,然萍踪江西,蒲团到处,群论竞起。”

由年谱可知,顺治九年方以智在梅岭,就已经由曾灿那里得知有所谓“易堂”。方氏与曾灿为旧交,撰写过曾灿之父曾应遴的墓志铭。王夫之得知魏叔子、林时益其人,则由方以智的推介。他说,“青原极丸老人”(按即方以智)有书札来,其中提到魏、林“亦鼎鼎非此世界中人”(《搔首问》,《船山全书》第12册第824页)。由此也可以想见其时遗民对同志者的关注,及其间消息的传递。后世想象中的“遗民社会”,未必不靠了这种口耳相传、以精神遥系的吧。

当魏氏兄弟僻处赣南、姓名不为人所知之时,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即已声名藉甚,交游皆一时俊彦。叔子无缘亲历“复几风流”(按复几即复社、几社),直到方以智于明亡后为僧而驻锡青原山,才终于有了亲炙的机会。亦如当年与彭士望的遇合,与方以智的结交,也是得之于乱世的一段缘。

方以智的到访,无疑是易堂诸子的节日,追记于事后,还保存了当其时的那份激动。此后方氏曾再度游金精山(《年谱》第219页)。丁未自青原游武夷山,还曾在新城的天峰寺招叔子晤谈。那晚聊得很快意,叔子说别方氏七年,“胸中新语,勃勃不自遏”(《送药地大师游武夷山序》,《魏叔子文集》卷一〇)。

关于方以智在金精一带的游踪,林时益在诗中有详细的记述(《己亥季夏郭家山呈别木大师》,《朱中尉诗集》卷一)。令林氏印象深刻的,除了方氏学识的渊博(“师如大海水,随人自为汲”),还有其人的“乐易”,以至他的两个儿子,竟牵了衣襟向这大师索取果实。叔子也感动于方氏的平易,说:“吾向交程山先生(按即谢文洊),和平舂容,能使躁气者当之而平,胜心者当之而伏;及交药地大师(即方以智),能使才人见之自失,愚者见之自喜。”(《杂说》,《魏叔子日录》卷二)使才人自失不难,难在使愚人自喜。有大智慧者,才有此魅力。

与方氏的交往,被作为了易堂的一段佳话,也是魏叔子、彭士望、林时益等人“易堂记忆”的重要内容。由年谱看,走访易堂,不过是方氏此一时期诸多交往中的一次,譬如路边茶寮偶尔的小饮,易堂中人却缱绻不已,叔子甚至“积绪缠绵,如春蚕成茧”(《与木大师书》,《魏叔子文集》卷五)——由此也更见出诸子的天真、恳挚。

这番交往对于叔子等人影响之深,见之于诗文,未必方氏本人所能料及。叔子这一时期曾涉江逾淮,与吴越人士交往,却似乎没有另一个人,如方以智这样使他受到如此强大的吸引,在易堂同人中引发了如此持久的震动。方以智自然不大会想到,他的一次偶然的过访,甚至影响了某个人(如林时益)此后的人生。方氏的魅力固然在这僻邑的一群书生那里得到了证明,易堂诸子也缘方氏这样的人物,领略了其时由名(流)胜(流)所标志的境界。

较之魏叔子、林时益,方以智阅历太丰富,交游太广阔,学识太渊博,令他们仰慕之余,不免有一点受宠若惊。即使如此,叔子也仍然不放弃规诫的义务,说他自己与林时益事方氏“拟于严师,然意所不可,则谔谔然自比诤友之列”(《同林确斋与桐城三方书》)。

若干年后,这友情得了一个考验的机会,那就是方以智之死。方氏之死,至今仍被作为悬案,但这不是这本小书所要讨论的。余英时注意到与晚年的方以智过从甚密如施闰章者,对方氏之死像是讳莫如深。我也奇怪黄宗羲遗留的文字中,关于他的这位遭遇不幸的故交,却像是只有《思旧录》中说到其人“好奇”的寥寥数语。方以智之子也说时人对于其父之死,“讳忌而不敢语,语焉而不敢详”(方中履《吴孝隐先生墓志铭》,转引自余英时《方以智晚节考·增订版自序》)。或许方氏本人也不曾料到,当他去世之时,由赣南山中发出了最沉痛愤激的伤悼之声,几位未必知交的朋友,再三凭吊,一往情深。如若当时的确有过关于方氏之死的禁忌,如若那禁忌果如余英时所形容,那么易堂诸子对方氏的凭吊就弥足珍贵。那不但是有关方以智的重要文字,也是解读易堂的重要文字。我所见祭吊方氏的文字,悲慨淋漓,未有过于彭士望的《首山濯楼记》(《树庐文钞》卷八)者。此文以遗民哭遗民,堪称奇文,是其时遗民表达中最富于**的篇章。

无论方以智是否以诸子为知交,对于方氏,赣南的这几个热血男儿,像是知之独深。彭氏写于方氏死后的文字,对其人内心的隐痛,有何等深入的洞察。与方氏结交稍早的曾灿,则认为方氏的悲剧不始自丧乱之时,说当其人少年时,“击筑骂坐,醵饮大呼,洋洋洒洒,下笔数千言,纤绮骈丽,珠玉缤纷,而兴之所至,忧辄随之”,像是已然明白了“其道之必穷”(《无大师无生寱序》,《六松堂诗文集》卷一二)。因自托知交,故不免为其人虑之深远。叔子向方氏的三个儿子传授保生全身的经验,教以“虑患之深”、“见几之早”(《同林确斋与桐城三方书》),由此后的事态看,决非杞忧。这些翠微山中人,或许真的比之方氏父子更了解他们的处境。由一段距离外,诸子密切注视着这个家族,预先察知了方氏命运深刻的悲剧性。

以方氏诤友自居的叔子,曾劝方以智晦迹,批评其人“接纳不得不广,干谒不得不与,辞受不得不宽,形迹所居,志气渐移”(《与木大师书》)。鸿飞冥冥,弋者何慕。叔子奉上的,未必不是一剂良药。但方以智毕竟曾经是“尚通脱”的名士,一领袈裟,不可能尽掩昔日形骸。苦受得,粗粝的饭吃得,却仍有可能不堪寂寞,难以像叔子期待的那样,“挂鞋曳杖,灭影深山”。倘若能听取这个无足轻重的朋友的劝诫,方氏此后的故事会不会有所不同?也是由事后看,易堂的几位,或许更可托性命,在危局险境中也更能担当——这当然只是我的所见,方氏未见得作如是想。况且能欣赏“直谅”这一种品质的,未必真能容受直谅之友。方以智对于叔子的规劝,会不会竟一笑置之?

你也没有理由指摘方氏。叔子希望方以智能仪型当世,成其为完人。但别人作何期待,与方氏又有什么相干!正是由此后的事态看,毋宁说方氏安于他的命运,对此有一份令人起敬的泰然。

易堂的学人朋友中,除方以智外,还有上文提到过的方舆学家顾祖禹。遭遇顾祖禹,叔子、彭士望真真是如获拱璧,以至逢人即说项斯。在学问一事上,叔子、彭士望都有自知之明。叔子自说“于古学游其藩篱,未登其堂户”(《答蔡生书》,《魏叔子文集》卷六);承认自己尽管文章为海内所推崇,而“实学”较之于顾祖禹、万斯大(充宗)辈,则不免要“瞠乎其后”(《顾耕石先生诗集序》,《树庐文钞》卷六)。彭士望则说自己读书但览大意,常不免于“讹字画、音韵”(《与方素北书》)。他还说易堂诸子“于学无常师,亦罕所卒业”(《易堂记》),说得很诚实。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欣赏顾祖禹的学问,更不妨碍其结交如方以智这样的饱学之士。叔子佩服方以智、顾祖禹,却并不就致力于学问,在我看来,也是其人的可爱之处。

彭士望、林时益的朋友欧阳斌元(宪万),也是其时的奇人。彭士望记斌元为了向西洋人士学铳、学天文、日月食的测量等,不惜“易名就坛事耶苏,随村市人后瞻礼诵经,忍饥竟日。人或讥议之,笑谢不为止”,足见明代士人的开放心态。更令人称奇的,是斌元物色“异人”,“虽疥癞龌龊行乞辈,语有得,即叩头称弟子,同寝食,留旬月不舍去”(《书欧阳子十交赞后》,《树庐文钞》卷九)。林时益对这位朋友的学识也很佩服,甚至拜其为师。倘若不是生计所迫,以林时益的性情,未必不能成为学问中人的吧。

23

在关于易堂的诸种述说中,惟“易堂诸妇”无声无息。她们的故事是要由男人们讲述的,而男人往往将她们忽略了,你因而只能片段、零碎地得知她们的消息。

由季子本人的文字,可知其妇之贤。季子好游,家贫不能为儿子延师,其妇即“自为授经书”(《析产后序》,《魏季子文集》卷七)。魏世傚也说其父“破产,不为家”,“名日起,家日落,或一岁二岁或三四岁一返家山”,直至“倦游而归”(《享堂记》)。季子妇的艰困不难想象。

关于伯子之妇,其子魏世杰有《先妣行状》,说居翠微峰时,家中落,其母“每鬻嫁时衣物”,“尝服敝恶衣,日饭或歠白汤当菜”(《魏兴士文集》卷五)——“桃源”中的妇人,有如是之艰辛!

据季子说,邱维屏不问家人产,任由其妇日夜操劳(《邱氏分关序》,《魏季子文集》卷七)。邱氏自己也写有《劳妇篇》,说“河东有劳妇,谓言学子妻”(《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一七)。上文提到过的那则邱氏被其妇遣去借米不归的故事,接下来的情节是,终于由其妇借了米来煮饭,而邱氏吃得很坦然,毫无愧恧。讲述者显然乐于欣赏邱维屏的淡泊,而那妇人呢,她对自己的丈夫该作何感想?

彭任妇似乎是个能干的女人,长于治家理财。据叔子说,彭任隐居,又不事生产,先人所遗田亩租税、出入征赋及米盐细碎,都由其妇主会计,“默识数目,不用簿籍,久而不遗忘”。此妇也“日亲操作,常粥饭参半,衣少完好者”(《彭母温孺人墓志铭》,《魏叔子文集》卷一八)——诸妇的辛苦与贫窘,像是大同小异。

叔子之妇谢秀孙较为特别,乾隆六年刊本《宁都县志》卷六《人物·列女》有传,近人编纂的《翠微峰志》“人物”一章也有传,是易堂诸妇中入志的仅有的人物。据说谢氏“著有《季兰诗词稿》,流行于世者有五言古诗两首,七言绝诗(按应为绝句)一首”(《翠微峰志》第142页)。其他诸妇或许也有诗作,只是终不能如诸子、诸子弟的诗文那样,刊刻流传罢了。妇人们的声音,总难达于闺门以外。

这些妇人,她们的苦乐悲欢,即使与她们的外子或也难以相通。遗民只是男人的身份,妇人们所得到的,则是由此而来的困窘。当着诸子在山中纵谈古今、诗酒唱和的时候,这些无缘参与其间的妇人女子,或许正在为生计而操劳,她们不大会分享其夫对于易堂的那份感情的吧。至于诸妇间的关系,也像是并非一味地亲密。据叔子的《先嫂邱孺人墓表》,翠微峰上,“易堂诸女妇常相过游嬉”,而伯子妇却闭门不出(《魏叔子文集》卷一八),独守了一份寂寞。

24

你由上文已经得知,易堂诸子的山中岁月并不枯槁。山下、山外的杀戮,未必就破坏了他们的好兴致。

叔子的诗作得不好,性情却无疑是诗人。正是就性情而言,叔子决不宜于充当所谓的“山泽之癯”。他偶尔也自称“山林之人”、“穷岩之士”,不过随手拣拾来的熟烂话头而已。由他与季子的精心营造庐舍,就不难令人想见处境心境的从容宽裕。那些建筑尽管不如其人的文字能行远留久,却是他们各自生前的得意之作,切实地润泽过那些山居岁月的,也应当作为魏氏兄弟饶有情致、热爱生活的一份证明。

叔子有志于用世,却不放弃营造诗意人生。他说:“古人云:及时为善;又云:及时行乐。不为善则失天地生人本意,不行乐则劳苦寂寞,无有生之趣。两‘及时’俱少不得。”(《里言》)季子则对遗民好说的“俭德避难”有别解,他对朱子训“俭”为“敛”颇不谓然,说:“‘俭德’故妙义,亦何必‘敛’乎?”(《朱容斋八十一岁赠言序》,《魏季子文集》卷七)

叔子有癖,不但癖花木,癖园林庐舍,甚至好美食美色。太多嗜欲,无论在粹儒还是佛徒看来,其人的难以入道,都是无疑的,叔子却将他的嗜欲,表达得一派天真。面对贫窭的朋友,他不免自惭,却仍然忍不住夸耀道,自己“居翠微山中,桃、李、梧桐之花高于屋,高竹成长林,庭中有周轩曲槛,槛前方池二丈,池上有露台游眺之乐”,承认自己“性好治居室,又不能三五日不肉食”(《答杨友石书》,《魏叔子文集》卷五)。叔子、季子处遗民,不取徐枋、李天植式的自甘枯槁,固然出于性情,也应因了道德自信——不以为“节操”应当以放弃生活趣味为代价,这一点也见诸对于翠微山居的始终经营。

居室环境,叔子的确很在意。他在书札中,不无得意地提到勺庭“新甃”,“净几明窗,心绪恬豁”(同卷《答曾君有书》)。甚至西洋的宫室也令他着迷。他曾将一幅“泰西宫室图”悬挂在勺庭中,“日视之,尝若欲入而居者”(同上)。他解释说,自己“性好宫室园亭之乐,而贫无由得,每欲使画工写放古人名第宅,或直写吾意所欲作,故于此画最为流连”(同书卷一二《跋伯兄泰西画记》)。上文已经说到,不但季子,季子之子竟也“喜兴作”,自说“室庐器皿多于他物”(《析产序》,《魏昭士文集》卷三)。倘若生在近代,魏氏一门或许竟会以建筑、园林设计名世,也未可知。

赣南春早,还在腊月,叔子就已经着手“艺植”,以至“晨兴课童奴,亭午未曾息”(《乙巳正月雪中送门人熊颐归清江》)。他自己说“生平僻于花,于桃尤甚”(《树德堂诗叙》,《魏叔子文集》卷九);还说“兰花吾爱汝”(《过刘氏竹园同林确斋骆樵客江玉仲》,《魏叔子诗集》卷六)。朱彝尊“性癖好竹”,说竹“有君子之守”,且“类夫豪杰之士”(《看竹图记》,《曝书亭集》卷六六)。叔子癖好桃花,与操守与豪杰都扯不上关系,不过癖好而已。这份情欲使叔子的心柔软,尽管看起来与“志士”不大相称。

颜元的高弟李塨“闻卖桃,动嗜心,既而曰:‘一桃之微,可以丧身。’止之”(《李塨年谱》第7页)。魏氏兄弟决不会因嗜食桃子而自责,他们毋宁说是得意于这项嗜好的。

彭士望对叔子的热中于园林庐舍不以为然,认为“吾辈”癖此,器识即难以远大(《与魏凝叔书》,《树庐文钞》卷二)。叔子本人也微有不安,说自奉不能约,非处乱世苟全之道(《苟全居铭为彭立斋作》)。事实上,却并不真的愿意放弃凡俗之人的人生快乐。叔子在对他自己的情欲的既自嘲又辩护中,保存了他的“吾”;在对季子“吾庐”的诠释中,维护了别人以及他自己的“吾”。他承认自己“嗜欲深重,所谓耳目之于声色,口于味,四肢于安逸者,皆不能自克治”(《答施愚山侍读书》,《魏叔子文集》卷六),却未必真的打算“克治”,未见得不以“真率”自喜。

叔子的快乐仅由他的文字也不难感到,那文字是明亮的,没有格格不吐的艰涩,也少有晦黯不明的隐喻、暗示。方以智所欣赏的“真气”,也应当包括了这种虽严肃而不失自然的生活态度的吧。

叔子内心的柔软,在对其“内人”的态度上,有更细致的表现。

也如自说喜爱桃花,叔子不讳言“儿女情”,并不以为这情即与“英雄气”有妨。他的诗集中与其“内”有关的篇什,足以令人想象伉俪情深。

叔子好游,羁旅异地,“空闺”里的病妇,令他牵记不置。他会在诗中对她说:“汝病春常剧,凭谁验药方?”(《春早发翠微余欲轻装内人劝余重茧曰寒思吾言却寄二首》,《魏叔子诗集》卷六)他会在月明之夜因怀念病妻,而不忍闻秋虫的悲吟(同卷《申园杂兴》)。他也曾于暮雨中瞥见溪上的桃花,因遥怜其妇而黯然伤神(同卷《寒雨见松间桃花感内人病》)。甚至西湖逢七夕,也不免要念及内人当此夜的形单影只(《七夕寄内》)。

但由叔子的文字,仍然难以想象这对夫妇日常生活的情景,比如令人无法知晓其夫妻关系何以竟招致了易堂上下的不满。彭士望《与门人梁份书》关于叔子,说:“易堂之友与其伯、季、诸子、门人,率以其服内太笃,待之太过,白璧微瑕,乃在于是。”彭氏甚至写了数千百言的长信“规责”他的朋友。所谓“服内太笃,待之太过”,指的是惧内,还是过分甜蜜、缠绵不已?由文字看,叔子似乎不曾辩解,或许只是用他的顽固作了回答。直到这妇人“饿殉”了叔子,那些指摘叔子待其“太过”的朋友,才无不“神耸心折”,彭氏甚至“即柩前拜为女师”(同上)。

叔子妇的殉夫,也如在此之前伯子之子的殉其父,在易堂历史上,均不失为重大的伦理事件。此妇之殉使得叔子的亲友又有了一个机会,为叔子的道德感召力找到证明。由遥远的事后看去,这一再的“殉”,为易堂历史涂染了血的惨烈颜色。季子却以其嫂的死为荣,说“此寒家大不幸中稍足纪述者”(《答施愚山侍讲书》,《魏季子文集》卷八),甚至以之为“不幸中之幸”(同书卷九《答彭子载》),令人不禁想到《儒林外史》中的那个王玉辉(参看该书第48回“徽州府烈妇殉夫,泰伯祠遗贤感旧”)。魏氏兄弟伦理意识的迂陋,并非仅见于此。叔子、季子固然可爱,一旦遇到这类题目,却又面目可憎。

在我想来,易堂中人不能谅解叔子对其妻的缠绵,倒未见得真的以为不合于礼,更可能认为大英雄不当如是。由此也不难察知易堂内部关系中的紧张性,密集生存与相互监督对于私人空间的挤压。或许当谢氏作出绝食这一重大决定时,正是那些关于她的非议,暗中激发了她?

有理由相信,众目睽睽之下,翠微峰上的这妇人,她的孤独与寂寞是无边的(叔子《新城道上》:“独舍依寒山,旷若弃中野”)。她所承受的压力,包括了不曾生子。叔子因此而“置婢妾人凡四五”(《祭亡女文》,《魏叔子文集》卷一四),却仍然未得一男半女。“完美主义者”的叔子,志在“弥缝”天地,却有如此重大的人生缺憾,情何以堪?我在下文中还将说到,叔子之妇的鼓励丈夫远游,也为了便于他纳妾——那个时代被公认的贤德妇人,往往有如此这般的“明达”之举。叔子却还要危言耸听,说其妇性情的“躁”有妨生育,有“如彼炎方,草木枯死”(《躁戒(示内作)》,《魏叔子诗集》卷一)云云,要她去其“傲刚”,勉为“和顺”,毫不犹豫地将不育归过于其妇。真的想不出那妇人该如何忍受。由此看来,叔子看似完满的夫妇一伦,未见得没有罅隙。

25

叔子关于他的嗜好的表白,令我对于诸子的经济状况发生了兴趣。

由彭士望的《易堂记》所载各项禁约,可以想象丙戌、壬辰之间,诸子在翠微峰上的“共同生活”所达到的程度,你却仍然难以具体地想象诸子在日常生活层面的相互关系,比如他们是否“通财”。彭士望曾说他和欧阳斌元、王纲交,“有无通”(《书欧阳子十交赞后》),却没有说与叔子一班人是否也能如此。彭氏说他“佣魏伯子田,为隶农自给”(《耻躬堂文钞·自序》)——是“佣”,并非无偿地占有。季子之子世俨“售”曾灿旧居(《虚受斋记》)——也是“售”而非无偿地转让。诸子遗存的文字中,我没有看到关于互通有无、彼此接济的记述。倘若情况的确如此,是否可以认为这群士夫即使在亲密的交往中,也不曾忽略人我分际,未失冷静的分寸感?“真气”固然,但“真”非即天真烂漫。

诸子关于他们的生活来源,有一些零星的记述,尽管也如其时士夫通常的那样语焉不详。除外来的彭士望、林时益外,其他诸子均应有田产。彭任自说略有田产,“不复能别治生以长尺寸”(《分产示三子序》,《草亭文集》)。至于曾灿,叔子说其人“或自课耕以食其所获,或浮沉乞食于江湖”(《曾止山诗序》),即以田产与游幕为衣食之资。

据曾灿说,陈恭尹“擅计然之术”(《与陈元孝》,《六松堂诗文集》一四)。叔子连“耦耕”也不以为然,更不必说“货殖”。他于授徒外,兼以卖文。他后来的出游,由谋生的角度,就包括了兜揽生意,自说不免“求取猝应”,“动多违心”(《答施愚山侍读书》)。施闰章《寄祭魏叔子文》,也有“高言可市,卖文已多。心枯腕脱,寖就沉疴”(《施愚山集》文集卷二四第471页)几句。季子于授徒外,接受过浙江巡抚范承谟白金六百两的馈赠,曾出贷,权子母(《析产后序》,《魏季子文集》卷七)。而彭士望于“躬耕”、授徒、卖文外,尚从事“相地术”(《与陈君任书》,《树庐文钞》卷一)——差不多包罗了其时士人除仕宦外的主要谋生手段。

诸子中,曾氏、魏氏,称邑望族,资产可观。乙卯那年,即山居三十年后,叔子曾向晚辈说起,明亡前其家“殷富,有余田宅,衣食甘美过今日远甚”(《诸子世杰三十初度叙》,《魏叔子文集》卷一一)。但由文字中看,与东南世家著姓仍不能比拟。关于曾灿,其婿魏世俨则说,“数十年来,人所赠遗及家所故有,手挥掷白金万千百两”,不肯“以家人生事为念”,致使妻子有“继日之忧”(《同蔡舫居祭外舅曾止山先生文》,《魏敬士文集》卷六)。由家世、经济状况看,“九子”中的多数,可以看作“平民知识分子”,这一点由他们的诗文也得到了证明——与东南名士、贵游子弟确有气象的不同。即门人亦然。《梁质人年谱》说梁份“家世寒微,自占籍南丰,历七八世,中间将仕郎三人耳,曾未有一为郡邑诸生者”(第1页)。

关于“三魏”之父魏兆凤,彭士望、邱维屏都有记述。此人与本书有关的最重要的事迹,即为他的三个儿子分割财产。魏兆凤有《书三子析产后》(《魏徵君杂录·附录》),是与理财、用财有关的训示。季子为他的两个儿子分割产业,也效法其父,有一篇“析产论”,说世俗所以为的“薄产不足以遗子孙”、兄弟无争不必析产云云,都非“通论”(《二子析产序》,《魏季子文集》卷七)。而季子之子,则重演了“三魏”相让的故事(季子有子三,其一为叔子后)。季子还曾应其子之请,详细叙述了魏氏的财产状况,说他的那点“薄产”虽“微末”,“然非此不足成故吾”(《析产后序》)。季子的两个儿子世傚、世俨不愧其父的肖子,也分别为其子析产,撰序,自述所历艰辛,以为训诫(见《魏昭士文集》卷三、《魏敬士文集》卷三),俨然家风。只有置诸仍在延续中的宗法社会的背景上——即如官方对于“累世同居”的所谓“义门”的表章——上述家风才异乎寻常。邱维屏死后,其妇(即“三魏”之姊)“举所有产著之册”,以授其子,并命季子作序(即《邱氏分关序》),即使“区区之产”,也“条例缕分”,不厌其详。由此也可以解释魏氏的处朋友:朋友不妨亲如兄弟,但兄弟本不意味着财产共享。

由父辈主持为其子分割产业,当其时,应当并不罕见,真正异乎寻常的,倒是发布“析产声明”,且一论再论,以此表明了析产并非不得已,而是基于清明的理性,出自主动的安排。由其时士人文字流通、传播的惯例看,魏氏两代人关于析产的论说,已不仅仅是家族文件。

魏氏兄弟对待财产的透彻的理性,无妨于情感的缠绵。宁都并非商业文化发达之区,那份理性,不便径直用了经济生活中的变化来解释。由文集看,季子的三子也颇“怡怡”,像是没有发生“失和”、“阋墙”一类事件——未始不也多少因了父辈的榜样。应当说,析产,参与构成着魏氏兄弟的故事的背景。为时人所艳称的“兄弟怡怡”,背后隐现着一个明智的父亲的影子。

当然,判断诸子的物质生活状况,不便仅据他们本人或相互间的描述。其时有参与聚居的危习生其人,叔子曾极写其生活的拮据的,据林时益的诗,其人经营有造纸作坊,“主仆工佣”二十人(《癸卯初夏习生四十初度作此贻之》,《朱中尉诗集》卷二)。文人当做文章来作的,与事实的出入往往难免。

我试着想象诸子日常的衣履。叔子有“棕鞋茶杖笋皮冠”的诗句(《春日即事》,《魏叔子诗集》卷八)。由魏叔子、彭士望的文字看,诸子踏冰雪、行雨中,均“蹑屐”,平日或也如野人的着草鞋,他们的子弟有时就赤了足,在布了青苔、水迹的山石间攀援。季子的文字中一再提到他本人及门人的“跣足”。

走在山路上,我想,这些石磴是否曾有本书中的人物踏过,那些着了屐或草鞋的脚?

我想触摸那生活的质地,而诸多物质细节,在无论叔子还是彭士望的记述中都被忽略了。这里自然有书写中的选择,写与不写,可写与不可写,以及无须写、不必写。无论古文还是时文规范,都不免要排除琐屑的日常性。至于叔子,显然陶醉于诗情,而不肯破坏意境的完整。他们所要叙述的,是完美无缺的关于友情的故事,这故事像是无须物质依托也能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