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都·翠微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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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有雨,我们仍依照原计划去了宁都县城西的金精十二峰。刚刚在位于山中的度假村安顿下来,就撑了雨伞,由李先生向导,向翠微峰的方向走。北方苦旱,久不闻这样的穿林打叶声了。曾灿有“遥望翠微峰,草先春气绿”(《望翠微峰》,《六松堂诗文集》卷二)的诗句,于是想到了早春时节,山里山外若有若无的草色,迷蒙在春雨中。
魏伯子说过:“赣属邑十二,而文物则在宁都。宁都林壑最名胜者,又莫如金精,所谓天下福地三十六者也。”(《重修莲花山古寺序(代)》,《魏伯子文集》卷一)季子则以为这里“岩壑灵奥”,未必不能“与通都名胜相轩轾”,只不过行旅者少,不能为世人所知罢了;这种命运,也正与“僻乡之贤”相仿佛(《宁都先贤传》)。
金精洞,因传说汉末张丽英在此飞升而成名胜。“自洞迤西北,奇石四十里,拔地倚天”,即所谓“金精十二峰”。当魏氏丙戌山居的时候,这里的殿宇已“日就倾圮”,此后易堂中人曾屡次参与修复(《重修金精山碑记》,《魏叔子文集》卷一六)。
距金精洞百十丈的翠微峰,乃金精十二峰之第一峰。乾隆六年刊本《宁都县志》卷一《舆地·山川》:“翠微山在金精山前,色如丹霞,故又呼‘赤面砦’。”峰并不高峻,叔子说“四面削起百十余丈”(《翠微峰记》,《魏叔子文集》卷一六),邱维屏说“赤石三十仞”(《寄寿熊养及尊公见可先生》,《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一七)。但诸子状写此峰,说它巉削,陡绝,却是真的。由色赤的这面仰视,这峰的确如叔子所形容,“如孤剑削空,从天而仆”(《翠微峰记》)。
登翠微峰的路在“坼”即山体的缝隙中,那坼也如叔子所说,“自山根至绝顶,若斧劈然”。至于山路之陡,还是林时益“前足接后项”说得切实(《己亥正月十二日蚤同吴子政过岭迟躬庵友兄登翠微峰访魏叔子季子……》,《朱中尉诗集》卷一)。来宁都前读诸子文字,设想过那些人登山,或有可能借助“荀舆”,由人抬了上去,到了其地,才明白必得手足并用,“扪壁”且“猿挂”。我已爬过了据说最难的一段,却因两臂无力,在有金属杆揳入处停了下来。岂料此后的两天雨下个不停,竟没有了再试的机会。但那十几米的攀爬,已让我约略体会了“猿挂”的滋味。动身之前,我其实已经知道,那山我多半只能“望望竟去,不复上”的,倘勉强攀登,多半会“色勃骨战栗”,以致不能下的吧。据登上了峰顶的同伴说,那里确如当地人所说,一派荒芜,但我仍然以为倘若我能登上,所见所感会有不同。对于未能登顶,我其实也并不那么懊丧;我不知道未亲履其地,是否真的有那么可惜。
翠微峰
石磴中至少应当有部分为当年所凿。由下文将引到的彭士望《翠微峰易堂记》看,九子当时也装设了“榰木”,使攀登者有所“凭翼”,但照明设备,多半是他们梦想未及的吧。想到那些书生,甚至他们的女眷,就由此上下,甚至叔子七十二岁的业师杨文彩,也能“百磴陟翠微”(《寿杨一水先生七十有一》,《魏季子文集》卷二),而邱维屏返回其河东旧居后,“尝自河东一日往还翠微山教授弟子”(叔子《邱维屏传》),不能不有一点汗颜。谁说书生就必定文弱!宁都的李先生告诉我,据说叔子之妇每由此峰上下,总要痛哭一场。他疑惑地问,“九子”隐居,为什么要选择这里?的确,对于那些妇人,这攀爬是太艰难了。
我猜想,魏氏兄弟的选定了此峰,除了彭氏《易堂记》所举理由外,多半还因了好奇的吧。山为小民提供了现成的避难所,也提供了士夫的避世之地——却往往更在象征的意义上。星子的宋之盛曾引友人说庐山语,说那山“如一巨丈夫,人想慕求识其面,有过李邕”(《续庐山纪事序》,《髻山文钞》卷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士人读山,往往将自己也读入其中,读进了山的性情、风貌中。魏氏兄弟的选择翠微峰,很可能也为了寻求象喻,关于自己的人格、襟抱的象喻,为此不惜忍受诸种不便,支付本可不必付出的代价。
但如已经说过的,这一带山算不得高,也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菁深林密,植被茂盛。我们在这一带没有看到古木苍藤、霜皮溜雨、黛色参天,也不曾见悬泉流瀑,甚至绝少听到鸟鸣。那曾经在翠微峰上与诸子争食的“狙公”,自然也早已绝迹,因此少了我设想中的神秘。但山自古,山色自青苍。雨中的凄清,则是肌肤可以直接感知的。我感觉到了山的呼吸。
我知道我所寻访的人物曾在这里生活过,呼吸过这一方空气,踩过这些石阶,曾将话语播散在此处的山风中,播散在苍老而至今依然新鲜的山色树色中。较之遗迹,我所要寻找的,毋宁说更是“气息”,是一些不赖有实物指证的东西。我来到这里或许竟不是为了寻找,而是指望一个尘埋已久的故事,借诸其发生地的潮润空气,在我的笔下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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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士望《翠微峰易堂记》中说:“丙戌冬,闽及赣郡继陷,诸子毕聚,始决隐计。丁亥合坐读史……是冬,诸子言《易》,卜得‘离’之‘乾’,遂名易堂。”据此,易堂的历史应当自顺治三年(丙戌)、四年(丁亥)算起。由此,诸子在翠微峰顶开始了六年左右的聚居。
当时魏氏对于此山,是拥有“产权”的。一些年后,季子之子魏世俨还说:“翠微一片石,虽不得与五岳、五邱相比并,然甲乙之间,邑人以重金营一室基而不可得。”(《送梁质人归南丰序》,《魏敬士文集》卷三)至于“买山”之外,在决定了隐居后,诸子有过何种准备,由他们的文字就不能得其详了。
丙戌正是多事之秋,南明隆武、绍武朝于此年相继覆灭,丁魁楚、瞿式耜等立桂王于肇庆府,以第二年为永历元年。丙戌这年,为易堂诸子所仰慕的方以智,还在南粤漂泊;顾炎武因母丧未葬,欲往闽中赴唐王职方(兵部职方司主事)之召,不果行(《顾亭林先生年谱》)。王夫之于是年上书章旷,“指画兵食”,而在诸子居翠微峰期间,曾举兵衡山,并一度任职永历朝。这一年黄宗羲的经历尤其复杂:曾在鲁王“行朝”,兵溃后一度入四明山结寨;山寨被焚,奉母避居化安山,当易堂诸子在翠微峰上读《易》,黄氏则在另一处山中,“双瀑当窗,夜半猿啼伥啸,布算簌簌”(《叙陈言扬句股述》,《黄宗羲全集》第10册第36页),从事有关历、算的著述。
彭士望的《翠微峰易堂记》与叔子的《翠微峰记》,都详细指点了登山路线,犹如一篇旅游指南。《翠微峰易堂记》开篇写金精一带形势,翠微峰的险峻,以下即登山路径:
“峰东首坼微径,仅可容一人,初入益暗,稍登丈余,抵内壁,一孔偻出暗桥下,孔可三尺许。出孔,径益隘,更扪壁侧行,旋折登数十步,渐宽。崩石欹互,如游釜底。再上及阁道,孔出如暗桥,忽开朗轩豁。石穹覆,东向纳朝日,曰‘乌谷’,可容百十人庇风雨。乌谷上栈道梯磴杂出,径视初入益隘。顶踵接,更千步,壁尽,旷朗,磴道益宽。人翔步空际……”
我的同伴登山所经,想必已没有如是之复杂曲折。
据彭氏说,翠微峰“脊坼三干(按即峰顶向三个方向伸展),环周二里许,下视城郭,溪阜陵谷,村圃畎浍,人物草树屋宇,圜匝数百里,远近示掌上”。易堂的位置在中干,“堂广二丈,深二之一有半,北向”,“堂前门外隙地,旧有泉涌出,亦甘冽……”以下写此堂周围的房舍屋宇,于是你知道了,除了“澄碧甘冽寒洁”的泉水之外,这里还有高柳,“垂条拂地”,“濯濯可爱”,有藤萝,有叔子所钟爱的桃花。
写作上述文字的彭士望,已在垂暮之年,“俯仰陈迹”,不胜“今昔聚散存亡兴废之感”。他借诸书写,回味与怀念,用文字爱抚这个他曾与友人聚居过的地方,爱抚那一段往事,记述之细密足证爱之深切。他导引你由宁都出发,循山路进入易堂,指给你看那些林木泉池,鼓励你想象在这些庐舍间流经的岁月,而他本人则先自感动,低回不已。你于是知道了,即使为了避乱的聚居,也不能阻挡文人营造诗意的努力,或许倒是鼓励了此种努力。
季子说此峰“里之人罕登者,登人亦罕真知之”(《邹幼圃来翠微峰记》,《魏季子文集》卷一二)。叔子也说“相传自上古来,无或登而居者”(《翠微峰记》)。也因此那峰顶才像世外。邱维屏就说过,由翠微峰向东看,距他河东故居仅二十里,却像是“有尘海之隔”(《送邹九侯自翠微还归序》)。诸子居住的当时,翠微峰还“灌木郁勃阴森,见者疑有虎豹”(《翠微峰记》)。叔子说他曾于石磴上失足,险些丧命,竟以为“是日以往,皆余年也”(《述梦》,《魏叔子文集》卷二二)。一些年后,叔子出山而作江淮之游,还向别人夸耀翠微峰,用了挑剔的眼光看所见的山,以为“无足当意”(同书卷九《游京口南山诗引》)。
对高度的追求,与对于超拔的人生境界的追求一致——意气豪迈的季子,宜乎有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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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世乱,普通人的诸种对策中,会有“避地”这一选择。而在现代武器被用于战争之前,避入山中,通常被作为首选。诸子登翠微峰的次年(丁亥),王夫之曾随其父隐居南岳衡山,只不过时间较为短暂而已。广东的陈恭尹也曾与二三好友入山,有“终焉之计”。顾炎武说卜居华下,那思路中有“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与三侄书》,《顾亭林诗文集》第87页),也关涉着对于山川形势的利用。当然,避地未必非避于山。陈瑚就避于水(崑山的蔚村),也取其处隐蔽,便于藏身。
这种在后人看来略具戏剧性的“避地”,在当事者,未必不是在有意地搬演故事。茅元仪(止生)的《扫盟馀话序》,就将孙奇逢的率众入五峰山,与三国时期田畴(子泰)因董卓之乱,“率宗族乡党入徐无山中扫地而盟”相比(《孙夏峰先生年谱》)。只是孙奇逢等人的避地较之于田畴,规模又有不如。无论追随孙奇逢的,还是追随魏氏兄弟的,主要是“衣冠礼乐之士”,双峰、翠微峰均为士大夫的集结,虽有亲族追随,却与其他草民无干。
关于金精山,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中说,其“黄竹、赤面(按即翠微峰)、三岘、冠石诸砦,自昔避兵处也”(卷八八第582页)。
避地自保,选择自然在易守难攻。彭士望《易堂记》说,此峰最利在守:“一弱女子可抗千劲卒。”他还说到“山远望驯伏,近巉峭,浑成一石,隐不见屋,乍至非望见扶阑,疑无居人”——是如此隐蔽的所在。诸子的防守是认真的,据彭氏所记,他们的确曾在隘口处设栅、甃石、施楗,在阁道上下“积刍茭米谷”,以至设置石砲等,“严启闭,隐若敌国”。我猜想这种准军事化的气氛,会使习惯了优游的士夫感到兴奋。至于拟想中的威胁,主要应当来自“乱民”。诸子存留的文字中,关于清兵绝少涉及。曾灿《感乱》一首,有“群凶夜走湖东道,胡骑长驱梅水城”(《六松堂诗文集》卷六)句,多少像是例外。
此种避地的聚居,较之平世的文人社团,自然有其组织的严密性。上述防守设施就包含了有关敌/我、生/死的意义严重的提示。此外翠微峰顶另有禁约,比如“毋别售、毋引他族逼处”、“佩刀者毋得入”、“毋宵归,非山居人毋听上”、“夜呼,虽父子必待晓,辨察然后入”等等,不难令人察觉生存于乱世的紧张。诸子间的亲密之感,多少也赖有这一种紧张的吧。人与人之间的依存,就这样被极度地强调了。事后的回忆中,他们确也会怀念那种紧张,那种被如此具体地提示着的命运与共之感。
季子说,翠微山砦对于邑人有示范作用,“邑人仿效之,得免寇攘之难”(《先叔兄纪略》)。据近人所修《翠微峰志》,这一带山,直到近世,仍然被宁都人作为逃避战乱的所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曾有国民党残部在这里凭险顽抗,仗打得很激烈。五十年代有一部影片《翠岗红旗》,取材于这次战役,“翠岗”即翠微峰。只是易堂未曾动用的军事设施,到此时肯定已**然无存。
走在山中,我们看到了形制互异的寨门。除了夹在山间的大小田块和农人踩出的小路,残存的寨门寨墙(甚至还有修筑于近代的地堡),是金精山中最易于辨识的人迹。却又正是这些人迹,使得历史的印痕模糊不清,三百多年前与半个多世纪前的影像,交错叠印在了一起。
魏禧、彭士望均不乏“先几之识”。南昌之屠,彭士望、林时益已先期南下;宁都之屠,诸子已在翠微峰顶。一些年后,叔子向方以智的三个儿子传授保全之道,说的就是上面的事:“昔者甲申之变,禧与父兄谋破产二千余石,营金精斗绝而居之,后七年宁都城破,家得全。益(按即林时益)于乙酉兵未入境,遽同彭躬庵挈家南走,从侨居焉,婚友见者,无不背面相笑,后五年江城屠且尽。”(《同林确斋与桐城三方书》)这群书生何尝缺乏生存智慧,他们是太善于保护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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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仅据《易堂记》有关“军事设施”的记述,想象诸子随时处于防御状态,离事实也未免太远。由他们(尤其叔子)的文字看,聚居翠微峰的日子,这班朋友毋宁说是相当闲适的。从山上看下去,的确令人会有置身世外、置身局外的错觉,如季子所说“水流花开,与世相隔”(《答曾庭闻》,《魏季子文集》卷二)。
对于叔子,翠微峰的清晨是美好的。当着“天宇初开,万物东作”,由翠微峰顶起身,他感到的是“殷殷隆隆,山色郁然而虚静无一物”(《许士重诗序》,《魏叔子文集》卷九)。
山中之夜,天幕高远而澄澈,枝缝叶隙间,有灿烂的星斗。当此时,会有笛声,由山峦间悠然而起(《翠微夜闻笛》,《魏季子文集》卷四)。倘是月明之夜,中宵梦醒,会见月色满壁,如卧冰壶(《翠微中睡醒同伴坐月》、《五月十四夜睡起坐月》,《魏伯子文集》卷七)。无锡邹氏访翠微峰,“薄暮坐勺庭中,风起,云四尽,月出如白日,池水光可见须眉,邹子大叫‘奇绝’”(叔子《邹幼圃来翠微峰记》)。
一个这样的夜晚,季子备了醇醪佳酿,邀朋友在“吾庐”赏月。其时月华浮**如水,浓雾悄然涌起,远近的山峦如岛屿浮出海上。被奇境所醉倒,在场的人一时静默无语。彭士望“负杖独来,倏然若游鱼出于水际”,叔子问彭氏“乐乎”?彭漫然答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众人大笑(《吾庐饮酒记》,《魏叔子文集》卷一六)。如此良夜,的确令人心醉。
山居多暇,可以从容地观赏山色的晦明变幻,细细地玩赏春天的花,秋日的静。
季子在诗中说:“石上芙蓉开,秋日静如水。”(《卢孝则移家城中来吾庐示留别诗聊答赠》,《魏季子文集》卷二)他还有“山日清如泉”的诗句(同卷《山中秋思寄怀阴生寅宾》)。非处此境,即不能体验如此清澈的宁静。当此时若有屐声传来,那可能是良朋来访。入夜,你可以听到静中的汲水声,舂米声。月落时分,则有山寺的钟声“迢递到枕席”(同上《随成》)。倘若你于此时起身,会听到空阶上竹露滴落,宿莽中秋虫吟唱。
金精十二峰·山岩
山中景色,即使严冬也有其胜。叔子记他在翠微峰看木冰(又称“树介”、“木稼介”,即草树裹冰如甲胄),说所见冰凌“裂竹折树”,光怪陆离,与彭士望、季子“蹑屐游目”,几“不知有身”(《凌记跋》,《魏叔子文集》卷一二)。季子也说“木介”虽说不上是什么“佳事”,“然坐冰壶中,脏腹皆虚照也,则甚乐”(《答曾止山》,《魏季子文集》卷九)。
这一时期山外的世界,波诡云谲,却无妨诸子有这样的好兴致,与王夫之《永历实录》所写,不像在同一世界。但诸子并非即在世外。林时益的诗中,就写到了山下兵丁野营的篝火,星星点点彻夜不熄。叔子也曾在秋山的风雨之夜,百感交集,辗转反侧而不能成眠(《不寐》,《魏叔子诗集》卷六)。
明代在文学史上,小说独揽其胜,诗、古文似无足观,明代士人却以人生为诗,追求诗意地生存。即如魏氏兄弟虽不长于诗,却无妨其有诗人的气质情怀,甚至将危机时刻的生活也当诗作了。
经了三百多年的风雨,翠微峰顶的庭园花木,像被风化在了岁月中。我的同伴在那里见到了丛林中的水池,未知是否易堂旧物。山间的清风明月依旧,你却什么也不能确证。你在刹那间会疑惑,是否真的有那些人在这里生活过,将他们的故事演绎得曲折有致。他们的行踪被岁月抹去,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几年前我曾与一群年轻的伙伴,在豫南的山中夜宿,见到了久违的繁星。那是一个无风的月明之夜。夜半如厕,看到附近山上的树,树冠在月光下怒张着,凝然不动,竟恐怖起来。我曾写过一篇短文,《读山》,友人说读了那文字不禁失笑,说我全不懂山。我的确是大平原上人。
由诸子的文字看,山居的诗意并不属于住在此山的每一个人,也不属于所有时辰。林时益就曾经写到,他在山中种了一点菜,无奈却为贫困的邻人所摘(《谷中九九诗》,《朱中尉诗集》卷一)。
山居苦雨而又苦旱,翠微峰上一再有泉涸之忧。用李腾蛟的话说,即“山泉渴已甚”(《过水庄访魏冰叔》,《半庐文稿》卷三)。由彭士望《易堂记》所列禁约,易堂对于用水的严格管理,也可以想见水资源问题的极端严重性。甚至有不得不由山下汲水的时候——那当然要赖僮仆的劳作,其辛苦可知。翠微峰上的小社会组织之严密,与其说出于守御的需要,不如说更出于资源——首先即水,此外尚有薪等——分配的需要。诸子终于散居,也应与用水的紧张有关。季子就说过“山居泉涸思迁徙”(《喜雨示俨侃生日》,《魏季子文集》卷三)。
水荒之外,也曾为积潦所困。盛夏**雨,大水漂物,彭士望在《易堂记》中写到过。伯子、季子都一再写为**雨所苦,如“苦雨连旬,云生窗户,岩溜噪耳欲聋”(伯子《与李咸斋》);如“危峰苦雨,孟夏如秋”(季子《答曾庭闻》)。
**雨之外,还有令人咫尺莫辨的大雾。“天将雨,云雾从山脚起,顷刻如大海”(《虚受斋记》,《魏敬士文集》卷四)。更有大风。“严冬黑雨漫山谷,大风怒起夜发屋”(《大风(庚子孟冬作)》,《魏叔子诗集》卷五),这风甚至会狂吹三日三夜。于是峰上弥漫着叔子也难以忍受的砭骨的寒意。
即使夏日,黄昏时分也会有寒气来袭。季子就有“山中当孟夏,日落竟如秋”句(《日落》,《魏季子文集》卷四)。至于隆冬的寒气,几乎是不可抵御的,更何况冬夜。叔子有诗《拥被》,曰:“寥寥冬夜寒,不敢解衣宿。拥被覆头面,手足犹拳曲”(《魏叔子诗集》卷三)。林时益也曾在诗中描述自己用草来堵塞板屋的罅隙(《谷中九九诗》)。这样的夜晚,自然绝无诗意可言。当着“终风”在山谷间呼啸,那冰轮无论如何皎洁,我想都不会引起观赏的兴致。
上述种种不便之外,僻处赣南山中,不可能没有信息传输的滞缓。二月发自杭州的来书,九月才到山中,季子不禁慨叹着“甚矣,僻乡之孤陋也”(《答顾右臣书》,《魏季子文集》卷八)。常在旅中的曾灿,也为邮传的不便所苦,其《秋日得长兄壬辰腊月诗》曾云:“惊传万里札,又是隔年书。”(《六松堂诗文集》卷二)叔子也说过“通问甚难。三年之缄,必山中人来始达”(《答陈元孝》,《魏叔子文集》卷七)。
叔子的诗作中能找到日常生活的片段,比如写冬日早晨天气晴和,他整冠立于前庭看日升,“家人呼我食,双箸进薯羹”(《枭鸣》,《魏叔子诗集》卷四)。你至少知道了他在这个早晨吃的是什么。更为琐碎具体的生活记述,却是由林时益提供的。林氏未见得长于诗,却能用朴拙的字句,絮絮如话家常地将诸子寻常的生活情境呈现纸上。
这天晚上,我们宿在翠微峰下的度假村,有一夜雨声。因了这雨,自然不能如期待的那样,看山中明月或繁密的星斗,听如织的虫鸣与溪涧的叮咚。倘是月夜,周围的山岩当兀然黝然,山壁满涂了月华,朦胧窈杳有如奇境的吧。这山间之夜过于静谧,如在世外,令我不安。我太熟悉都市的十丈红尘了,那经验不能不侵入这过分单纯的梦境。即使在这山麓的静夜,听簌簌雨声,耳鼓中也隐隐有市声。已是公历四月,夜间仍寒气袭人,真想不出“九子”要有怎样的兴致,才能欣赏“木介”之类的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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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易堂的初创,叔子《翠微峰记》讲述得相当简明:“岁甲申国变,予采山而隐,闻邑人彭氏因坼凿磴、架阁道,于山之中干辟平地作屋,其后诸子讲《易》,盖所谓‘易堂’者也。予同伯兄、季弟大资其修凿费,丙戌春,奉父母居之,因渐致远近之贤者,先后附焉。”他另在《与桐城三方书》中,说为买山曾“破产二千余石”。彭士望所记稍为具体,由其《易堂记》可知,当初魏氏父子是“合知戚累千金”,才向彭宦买下此山的。由此也可以知道那时的避地,非有相当的赀产则不能办。城居固然不易,山居又何尝容易!
诸子聚居翠微峰似乎并非同时。丙戌那年,彭士望、曾灿还直接、间接地参与了赣州的抵抗。据陆麟书《彭躬庵先生传》,彭氏挈家到宁都后,曾应杨廷麟召,协助处理军政事务。曾灿则于赣州陷落后一度为僧,游闽、浙、两广间,戊子始到易堂(参看叔子《哭吴秉季文》)。曾灿自己也说他“丙戌、丁亥之间,几不免有杀身之祸,出亡在外,累及数年”(《答王山长》,《六松堂诗文集》卷一四),加盟易堂的时间自然迟于其余诸子。而“九子”之为足数,也只是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由叔子的《季弟五十述》看,伯子丁亥就已经出而应世,这之前居翠微峰不过一年左右。以伯子为“九子”之一,大约因了其发起人的身份,事实上,对于翠微峰上的活动,伯子不像是有太多参与。
由《易堂记》看,诸子在山上的聚会,采用了其时“社会”的流行形式。有时如儒家之徒,聚坐讲学,揖让雍容,甚至“设钟磬,歌诗,群习静坐”;另一时又如文人的社集,诗酒唱和,流连花前月下。尽管僻处赣南,无缘亲历明末的“党社运动”,却也未在风气之外。尽管以《易》名堂,与同一时期出现于东南的讲经会,却绝少相似之处,没有多少“学问”色彩;仿效理学之士通常所用形式,却又不免于内容的混杂,熔经学研讨、诗文批评以及基层社会以教化为目的的宣讲(内容为《六谕》等)于一炉。
关于易堂始基、诸子讲会,以及其后的“山变”,林时益的叙事诗记述独详,可与彭氏《易堂记》互为印证。其中也写到“朔望讲《六谕》,《内则》咸下帷。声歌节进止,此际咸雍熙”(《己亥二月十五日同彭躬庵陪黄介五陟岘峰……》,《朱中尉诗集》卷一)。而无论讲什么,遗民趣味,却是无疑的。林诗就有“看《鉴》疑正统,读《易》伤明夷”云云。或许在诸子,讲什么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班志同道合者聚居一处,朝夕讲论,这本身就是令人兴奋的经历,非平世寻常交游所能比拟。
我猜想,明中叶以降士人所热中的“会讲”,也以有关经验的非常性质,而对参与者构成了吸引。如王畿(龙溪)主持的新安福田之会,“昼则大会于堂,夜则联铺会宿阁上”(《新安福田山房六邑会籍》,《王龙溪文集》卷二)。空间距离的密迩,无疑有助于加深同志之感、彼此呼吸相通之感。在易堂诸子为生计所迫而分散居住之后,翠微峰的岁月成为一段美好的记忆,也应因了那情境的难以重现的吧。
尽管魏氏兄弟、曾灿之流兴趣更在词章,易堂确也曾读《易》。在当时,读《易》,即读乱世,读患难,读患难中人的命运。王弘撰清初隐居华山,就曾筑“读《易》庐”。星子宋之盛也自说“读《易》髻山”(《江人事序》,《髻山文钞》卷下)。孙奇逢本人的《日谱》,记有孙氏己丑谋南迁,曾在苏门(辉县)与三无老人读《易》于闻啸楼——那应当已是易堂诸子翠微峰读《易》意兴阑珊的时候。
叔子在诗中说:“日月东西驰,静对如读《易》。”(《口占步友人欢白发韵为寿》,《魏叔子诗集》卷四)他的《论屯卦》一篇自记:“戊子、己丑之间,同诸子于翠微讲《易》,人日一卦……”(《魏叔子文集》卷二二)这几乎是可供想象诸子读《易》情境的仅有记述。尽管据季子说,李腾蛟著有《周易剩言》,藏于家,易堂人物中,“邃于《易》”的,或许只有邱维屏一人。
易堂中人更热中的,还是与文字(诗文、尤其是“古文”)有关的切磋、讨论,于此所承,也仍然是晚明会社遗风。李腾蛟曾说诸子“相值论诗文,彼此欢呼,有至鸡鸣漏尽,惊动客寝,犹未已者”(《书魏裕斋诗后》,《半庐文稿》卷二)。刊刻行世的三魏等人文集,几乎每文均附了评论,且多出自同人,我所读过的那一时期的文集中,殊不多见。评语多属褒扬,言之往往不免于过,据此可以想象诸子间的相互激赏。这类评论,固然再现了磋商、讨论的氛围,却也提示了作者“作文章”、评论者以之为“文章”的态度。事实上,魏禧、彭士望贡献于当世的,的确也是文章而非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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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当着士人决定避地以至避世时,作为摹写的蓝本的,除了上面提到过的田畴的故事,更有陶渊明的桃源故事。
金精山一带有泉名“桃源”,彭任的《桃源记》,记的就是此泉。叔子很乐意让人们相信,诸子在翠微峰成功地复制了“桃源”。他的《桃花源图跋》说:“桐城方密之先生世乱后尝僧服访予翠微山。山四面峭立,中开一坼,坼有洞如瓮口,伸头而登,凡百十余丈,及其顶,则树竹十万株,蔬圃、亭舍、鸡犬、池阁如村落,山中人多著野服草鞋相迎问,先生笑谓予曰:‘即此何减桃花源也。’”(《魏叔子文集》卷一二)他甚至没有忘记提示那个瓮口般的出口,无疑能令人联想到《桃花源记》中的“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云云;而“野服草鞋”,也应当是桃花源中人的装束。彭士望、魏禧毫不掩饰他们对于自己的这项创作的得意。
但田畴的故事只能演出在那个割据纷争的时代,凭借了政权的非统一性。至于桃源故事,本是寓言,到了本书所写这一时期,更没有了复制的可能。不惟易堂诸子,其他明遗民搬演这一故事,都不能不作因时因地的修改。一个毋庸讳言的事实是,翠微峰上人是要纳官税的,叔子本人就曾在《苟全居铭为彭立斋作》一诗的序中提到。季子诗中也提到了“官租”(《九日黎生于郑在山中同彭彦修及三儿俱有咏》,《魏季子文集》卷五)。此外可以相信的是,魏氏在宁都,得到了地方当局的关照(参看季子《与丁观察书》,同书卷八)。三魏甚至自觉地借诸政治权力作为安全屏障。下面将要说到的伯子的出而应世,也正出于此种考虑,对此,魏氏兄弟说得很坦然。他们原是热心用世的人,哪里会真的以“世外”自欺!“桃源”云云,不过作诗,本不必当真。
兵戈犹在眼,也不容诸子忘世。由叔子的《拥被》一诗看,至少在诸子山居之初,四野乱兵,百里营火,翠微峰正如孤岛,随时在威胁中。你的确也会想到,这些人避乱,何以不避入深山更深处,而要如此地逼近杀戮之地。下面将要讲到的“山变”,也证明了其地并不安全,随时可能遭遇来自山下的骚扰——至少在大乱未平的一段时间里。由此看来,最初的选择翠微峰,动机确也值得玩味。看来只能说,诸子虽避地而并不避世,其中的魏氏兄弟甚至无意远于乱世。
“易堂”虽则“九子”,随同避地的却另有其人。叔子曾写到邱氏族人邱而康,居“如斗之室,床灶横陈,敝席为门,风雨直入。兄因妹长,寄卧城头;翁避媳炊,立餐檐下”,易堂中人曾发起募捐,以图为邱氏“再营半室”(《为邱而康冠石造屋启》,《魏叔子文集》卷二〇)——“桃源”中人,竟“赤贫”至此。彭士望说翠微山居“最不利”者有三,其三即“最不利贫,无人力赀财馈运,难一日居”(《易堂记》)。诸子山居,所食所用均赖山外运来,“诸佣保杂仆,日运薪荷担自城至”;待僮仆搬运的,“米谷”外尚有“竹木诸器用”,与桃源中人的自耕自食何其不同。这样的桃源,确也非邱而康这等人所宜于居住。
仅仅摘取了诸子的片段文字,翠微峰上的“桃源中人”的确像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彭士望就曾写道:“每佳辰月夕、初雪雨晴,辄载酒哦诗,间歌古今人诗,辞旨清壮,慷慨泣浪浪下。或列坐泉栈,眺远山,新汲吹龠煮茗,谷风回薄,井水微漪。遇飞英坠叶缤纷浮水际,时一叫绝,几不知石外今是何世。”(《易堂记》)只要想到诸子多在贫窭中,就会觉得他们的上述行为,更像是在模仿时式。由年谱看,孙奇逢及其徒也曾于“筑险肄战之暇,神闲气整,倡和为诗歌”(《扫盟馀话序》),在我看来,不过文人故态而已。当然也证明了这些避乱者的生活确有余裕。
纵然如此,也仍不妨认为,孙奇逢与易堂诸子创作了其时成功的“避地”故事,只不过经了上述改写,蜕变成了与田畴故事、桃源故事不同的故事而已。正是那些处的改写,使得易堂九子式的“避地”成为可能。你由此又察知了魏氏兄弟性情中的“现实主义”;这品性即使在最诗意的创作中,也呈现了出来。不妨认为,易堂为遗民与现(清)政权的复杂关系,提供了一个标本。
李腾蛟有一方石印,印文为“方寸桃源”,说“凡世之治乱,生于人心”(《桃源说》,《半庐文稿》卷一)。叔子也说“善避乱者,不于桃源,在方寸之地”(《太平县王君暨继室张孺人墓志铭》,《魏叔子文集》卷一八)。这样看来,“桃源”更是一种心理状态。
当明清之际,遗民所能保有的,也只是“方寸桃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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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峰也的确不是安全岛。据邱维屏说,顺治七年(庚寅)那年正月,即易堂诸人隐居翠微三四年之后,还有县里的“乱民”挟刃来索取财物(《天民传》)。孙奇逢及其徒众在双峰有过“守御”,甚至“鏖战”(参看《孙夏峰先生年谱》)。翠微峰则于顺治九年(壬辰),发生了所谓的“山变”(亦作“山难”)。
“山变”系由旧时“山主”彭宦发难。据近人所修《翠微峰志》,“翠微峰原系彭姓族山。顺治二年(1645)冬,宦将山卖给魏兆凤(魏禧父)家居”(第142页)。关于大清官兵剿灭“山贼”,彭士望、魏叔子均语焉不详。“山变”后魏氏兄弟对于此山权利的恢复,即应借助了当局的军事干预。值得注意的是,季子曾一再说到田畴借魏兵除“田贼”的故事,或许有助于推想魏氏兄弟处置类似事件时可能的态度。
易代之际对于缙绅的直接威胁,通常就来之于当地的“乱民”,而我们却只能透过缙绅的记述,经由他们的感受,来看其时在动**中的、参与了动**的“民”。那一时期士大夫在清兵、“义军”、“乱民”间处境之复杂,仅凭了忠义遗民传状,是不可能确知的。“乱民”,换一个角度,即“义民”,以至后世史家那里的“起义农民”。《翠微峰志》就称此“山变”为“农民起义军攻占翠微峰之役”(第5页)。
“山变”发生时,诸子不免蒙受了财产损失,并被迫避去。魏氏一度客居雩都(今于都)。至于“山变”后的易堂状况,诸子的说法却颇有出入。叔子说,“明年,伯子归自广,卒复之,诸子之散处者咸集”(《翠微峰记》);季子却说“自故山变后,饥驱离析,岁不四五聚首”(《同堂祭彭躬庵友兄文》,《魏季子文集》卷一六)。彭士望《易堂记》的说法与季子一致,说经此变故,虽魏伯子率其二弟再居易堂并招诸子,而“诸子既久隐穷约,被山难,贫益甚,散处谋衣食”,“仅时一过从”。还说:“自乙酉迄今庚子,十六年,多难,山城路数通塞,不时聚散,壬辰后遂散,不复聚。惟戊、己间聚最久……”看来“山变”或曰“山难”,的确是易堂历史的转捩点。情况也可能是,令诸子聚居的动机已渐渐失效,“山难”不过为酝酿中的解体提供了一个时机而已。由丙戌诸子翠微峰“读《易》”,到此已有大约六年,易堂维持的时间并不能算短暂。
避乱原是战时行为,待到环境渐趋平静,回复常态是自然的事。陈瑚移居蔚村,在顺治四年秋,三年后也就离去。南丰的程山与易堂的情况相似,据叔子说,曾同聚于程山的“五君子”,后来也因“离乱”而“散处”,“相去或数十百里,岁时不二三相见”(《赠程山五君子五十序》,《魏叔子文集》卷一一)。于此也可考察易代之际士人聚散之迹。三魏之父魏兆凤毕竟老于世故,他早就说过:“人于聚顺之下,不可不存孤孽之心。”(《魏徵君杂录》,《宁都三魏文集》)
那一时期,有遗民以非官方身分参与故明国史的撰写,或从事私家著述,无非在建构记忆,关于故国的、关于他们参与其间的当代史的记忆。在易堂魏禧、彭士望,这过程几乎是同步的——他们演出自己的历史,同时试图用了书写肯定它。叙事行为直接参与了对于人生意境的营造。他们在用述说构造历史时是如此热诚,以至自我想象与当下此刻的行为难以区分。令我感兴趣的,更是彭士望、魏禧有关易堂的叙事态度,他们那种经由记述为历史留一份见证的自觉。我甚至猜想诸子对避居地的着意经营,也为了拥有一方诗意空间,以便那段友情的展开。在这意义上,那些庐舍亭阁以至泉石花木,无不参与构成着剧情的有机部分。
你由其时士人的文字,往往能读出关于他们“在历史中”的自觉。或许应当说,所谓“易堂”,更存在于魏、彭的叙述中,在他们不断的回忆中,通体涂染的,是这两个人**的色彩。
就“九子”的文字看,他们中最有群体自觉的,的确也是魏、彭。魏禧《里言》录李腾蛟语,说“叔子于易堂,犹桶之有箍”。在这两个人,易堂存在时间的久暂已无关紧要,那段生活对于他们的意义,已非时间所能度量。至于对于“群”的依赖,固然与有明一代的“党社运动”有关,也应出于板**之际士人关于自身软弱的意识。叔子、彭士望始终不忘易堂结盟的初衷,以对易堂的不断回溯,示人以不改志,不背弃。在那些深情的叙述中,易堂已不仅是一个群体的符号,那是九个男子共度的一段岁月,是一种完整的生存情境。经由谈论易堂,他们自我认同、彼此确认,关于易堂的追忆,提示的是相互间的承诺、期许,彼此的精神呼应。
我却不免想到,叔子那种“桶箍”般对于群体的拥抱,是否也令他的同伴感到了不适?
叔子、彭任曾经谈论“有我”、“无我”,口吻很像道学之士(参看《魏叔子日录·里言》),季子论“我”,却别有旨趣;名其庐“吾庐”,也别有意味。诸子即使亲如兄弟,仍各有其“吾”。不如说易堂提供了在群体中各自保有性情的例子。季子之子魏世傚的书札就说,虽然九先生“共有其真诚”,却性情不一,彭士望的“气概”、林时益的“和雅”、曾灿的“无缘饰”、邱维屏的“通而介”、伯子的“快直”、叔子的“宽裕”、彭任的“恬淡”、季子的“刚毅”,“各有其所独至”(《答彭汝诚书》,《魏昭士文集》卷二)。这也是后辈眼中的“九子”。
易堂本是一个关系疏密不等、甚至志趣不尽一致的群体。其组成除了世乱这一外缘,作为基础的,毋宁说更是对于彼此人格的信赖。因而虽一“堂”中人,未必即是同道。由彭任的《草堂文集》,几乎看不出与魏氏兄弟、彭士望等人的精神联系,倒是不难感知他与程山谢文洊等的呼应。季子说《易》“同人”一卦,“圣人所以垂象设辞,乃在于不苟同。然则不苟同者,能不同,乃能大同”(《答山西侯君书》,《魏季子文集》卷八),或也可以用来作易堂注脚的?
曾灿是“九子”中较为游离的角色。灿交游广阔,其人的游离也应因了那“广阔”。在易堂中,曾灿似乎从来不是主要角色,对此“堂”的态度也不像有多么积极。曾灿珍重与叔子的友情,却并不即以易堂为性命。
李腾蛟、彭任面目中庸,是任一群体都可能有的老成持重的人物,难得出现在前台,以其稳定而沉默,构成了群体的基本成分,令“中心人物”得以凸显的衬景、底色。在遗留至今的文字中,他们眉眼模糊,却正因了没有过于强烈的性情,成就了群体的性情。
无论曾灿,还是李腾蛟、彭任,对于那个短暂的会聚,都未必如魏氏兄弟、彭士望那样耿耿不忘,直欲什袭而收藏之,使永不磨蚀。那不过是他们的生涯中的一段插曲,固然温馨,生活中却有更实际的事务需要应付。
写在本书中的人物,确有可能因了易堂而为时人所知,但他们像是并不因此而仰赖这一名目,以为自己的存在要赖有这名目才便于陈述,也不存有借诸他人而自我扩张的俗念。易堂只是他们经历过的一个事件,并非他们个人历史的起点或终点,也未必具有关键意义。毋宁说易堂因魏禧、彭士望的热情,也因李腾蛟、彭任等人的淡定,而成其为易堂。
我由此想到,明中叶以降的“党社运动”中,处于同一“社会”者,与那“社会”的关系,可以是无穷多样的,而“党社”的名目却将这诸多差异抹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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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堂禁约之细(见彭士望《易堂记》),与双峰(孙奇逢)的简约,适成对比。由文字看,那的确是一个设计严整的小社会。由此也可以想见,虽系避乱,属“战时体制”,却决不草率。诸子一开始就有长久居住的打算。终于散居,自然有不得已的理由。
魏氏兄弟留在了翠微峰上。“三魏”中,伯子不过系缆于此,他自己就说过,“虽有翠微峰,如徐福蓬莱,至辄船风引去”(《答方大师》,《魏伯子文集》卷二)。他本不属于这一片石。
行走在山间,偶尔有赤足的农夫打身边走过。道上有新鲜的牛粪,有的田块还插了疏篱,但耕种者已住在了山外。这雨中的山太过岑寂。诸子当时,这一带山想必不那么寂寞,或许竟随处可闻人语?
魏氏兄弟中,季子居翠微峰最久。彭士望《易堂记》后,有他本人壬戌春的附记,其中写到“吾庐”筑于丙午(康熙五年),那时季子远游南海西秦始归。“自丁巳、庚申,伯、叔踵逝,石阁、勺庭,俱虚无人,诸子各散处久,不复居易堂,惟和公(即季子)独身率妻子,居吾庐十七年,从未他徙,长儿子且抱二孙,所艺植日益蕃,居室益增,极翠微一时之盛。”我由此看到的,是季子的山民式的顽强。远游之后,修建庐舍于峰顶,想到终老于此,应当出自淡定的心境的吧——与当年聚居时的心情想必有了一点不同。叔子说,他的弟弟性情刚烈,不免于“褊”。而要守住这一方寂寞,必要有一点“刚”与“褊”的吧。
季子的两个儿子续有兴作,而且像是由父辈那里,承袭了对于室庐园林的创造才能,且所建房舍不厌其高。“吾庐”已高于“勺庭”,其后所建的“享堂”、“惴临轩”,似更高于“吾庐”。季子父子的气概于此可以感知。即使在季子晚年城居之后,他的两个儿子世傚、世俨仍住在山上,世俨还买下了曾氏故居,加以改建(《虚受斋记》、《惴临轩记》,《魏敬士文集》卷四)。《翠微峰志》也记有魏世傚四十七岁时(庚辰),在翠微峰顶新建“地山草堂”,住了较长时间(第143页)。其时“九子”中惟彭任尚在,写了《书地山草堂唱和诗后》(《草亭文集》)。易堂一脉,就这样在魏氏后人那里延续着。
世傚说他父亲年六十四,“以登陟为劳,缉城中屋居之,榜曰‘瓶斋’,非乐夫市廛也”(《享堂记》,《魏昭士文集》卷六)。城居的季子仍不时还山,往来于城中山上,甚至说自己“却悔移家去住城”(《还山阅吴子政新诗因赋赠》,《魏季子文集》卷五)。至于魏氏后人究竟于何时放弃了翠微这一片石,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