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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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身之前想象中的赣南是潮湿的,到处氤氲着水气,树木无不“霜皮溜雨”,郊野则一色的青碧。已是农历四月,我知道桃花已然开过,梨花也开过了,开残了的,还有油菜花,曾将南国的春天涂染得一片金黄。我知道雨雪霏霏的早春刚刚过去,那一片粉绿,茸茸的绿,想必冷清而寂寞。当我走近宁都时,春色已老,热浪正待由遥远的某处袭来。

宁都并非如我行前所想象,笼罩在翠微峰巨大的山影之下。“易堂九子”隐居的翠微峰,是一座不高的山——我第二天就看到了。

乾隆六年刊本《宁都县志》黄克缵《旧志前序》曰:“赣东之邑,宁为大,幅员之广,财赋之繁,衣冠文物之盛,甲于诸邑。”易堂诸子却像是乐于强调宁都的“僻”。魏禧曾自说“僻处南服之下邑”(《与富平李天生书》,《魏叔子文集》卷五),尽管是应酬中的客气话,也未必不包含了身分意识。其弟魏礼也说:“宁都僻处江西之末,距省会千三百有余里,地介闽、广,而货产不饶。”(《宁都先贤传》,《魏季子文集》卷一五)古人讲究地望,叔子在这一点上,的确无可夸耀,宁可用一种自我贬抑的态度,比如说自己乃“江右鄙夫,县最僻”(《与李翰林书》,《魏叔子文集》卷五),自称“赣州宁都之贱士”(同书卷六《上郭天门老师书》)。魏礼在书札中向别人介绍自己,劈头一句就是:“礼,赣南之鄙人也。”(《魏季子文集》卷八《与梁公狄书》)李腾蛟更着意渲染,说“豫章(江西)居江湖之僻,虔(赣州)僻于豫章,梅川(宁都)又僻于虔”。看来没有比宁都更足称“僻壤”的了(《李云田游豫章诗序》,《半庐文稿》卷一)。我怀疑当他们说这些话时,未必真的有那么自卑。三百年后宁都之“僻”像是如故,只有公路可通。

宁都旧城已无遗存,无从想象三百年前的街巷、市廛。但易堂九子在这里,却像是一些家喻户晓的人物。在此后的几天里,我们不断地看到“易堂”的字样,听到人们提起这名目。当地人——由文化人到山间板屋中的老衲——用了方言的对话中,我所能分辨的,只是这个被反复提到的“易堂”。

说“家喻户晓”仍不免夸张。我相信只是在目标明确的“寻访”中,我才不断地发现与“易堂”有关的痕迹,发现地方当局与当地文化人记忆这些人物的有意识的努力——几乎所有与“九子”有关的遗迹,均被作为文物受到了保护。谈论“易堂”的宁都人,毋宁说在寻找述说地方史的方式——通常所认为的“历史”,总要由人物标记的。但无论如何,事实的确是,一进宁都,我们就感觉到了“易堂”的存在;在此后的几天里,随时感觉着它的存在,以至那班人的呼吸像是还留在周遭的空气中。

所谓“易堂九子”,即魏氏兄弟魏际瑞(善伯)、魏禧(凝叔)、魏礼(和公),“三魏”的姐丈邱维屏(邦士),与他们同里的曾灿(青藜)、李腾蛟(咸斋)、彭任(中叔),以及来自南昌的彭士望、林时益(确斋)。魏氏兄弟当明清之际,是名重一时的人物,时人依了顺序分别称伯子、叔子、季子,其中叔子魏禧最为知名。

“九子”外,易堂还应包括他们的若干子弟门人,如魏氏子弟魏世杰(兴士)、魏世傚(昭士)、魏世俨(敬士),以及易堂门人梁份(质人)、吴正名(子政)、任安世(道爰)、任瑞(幼刚)等。

易堂是明清之际以避乱为机缘,有着明显的地缘、亲缘色彩的士人结社。地缘、亲缘,自然与战乱造成的地域分隔有关。彭士望与林时益,邱维屏与魏氏兄弟,本来就是亲戚,林氏的幼子后来又做了彭氏的女婿。此外,如彭士望之子娶魏季子之女,林时益之女适邱维屏之子,彭任之女适李腾蛟之子,魏伯子之女适彭任之子,魏季子之子娶曾灿之女……魏季子在诗中说:“我有邱氏甥,嫁为曾子妻。”(《读宋未有黄孝节妇传》,《魏季子文集》卷二)亦亲亦友,关系错综交织。甚至“九子”的后人间、后人与门人间,也互为婚姻,如叔子的嗣子(系季子之幼子)就娶了叔子门人赖韦之女。

战乱固然鼓励了流徙,使“友道”具有了严重意味,却同时因了地域分割,宗法关系也得以强调。即如易堂,就以准宗族形式强化了群体认同。那种狭小空间中的密集生存,确也有助于亲族关系的推演。在当时,亲密之感,正是他们所需要的。彭士望《翠微峰易堂记》说,当戊、己间易堂最盛时,“节序岁腊,会堂上饮食。春秋祀祖祢,相赞助合馂。平居书名,称友兄弟,如家人礼,子弟亦如之。常易教,不率,与笞,无恒父师”(《彭躬庵文钞》卷五)。以此形容诸子的亲密程度——亲密到如族人、如家人。叔子也说:“吾友之母如吾母,吾弟之友如吾友。”(《寄寿岭南何母七十》,《魏叔子诗集》卷五)

尽管如此,易堂仍然不是宗法性质的群体。魏禧、彭士望所乐于强调的,也是诸子志趣之合。彭士望就说过:“夫地逼易嫌,望奢多怨,扞不可入而纷不可总者,惟族为然。”(《魏徵君墓表》,《树庐文钞》卷九)

4

易堂故事也如其他故事,有其发端以至尾声;发生于其间的大小事件,波澜迭起,为叙述提供了动力。这故事的“发端”,在易堂人物的叙述中,魏叔子与南昌人彭士望的遇合,最足作为标记。我不知道倘若没有两个人物的一番邂逅,以下的故事还能否演出;可以肯定的是,其精彩性必定要大打折扣。

时在乙酉,甲申北京陷落的次年,地点则在那时宁都的南关。是一个秋日,魏叔子与彭士望,在临河的一处宅第前相遇了。作为易堂的核心人物,这两个人戏剧性的邂逅,在事后的叙述中,犹如小型的创世神话,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三十年后,彭士望还记得,那年六月,他携家眷由南昌避地南下,只身三次到宁都,却为人所骗,正在彷徨,一个少年来到了面前,那少年“颀然清癯,角巾蓝縠衣”,说自己是魏凝叔,“慕君久,幸过一言”。就此“携持入小东园,语不可断”。甚至当自己洗浴时,魏叔子也站在水盆边说个不停。“比夜漏下三十刻,予曰:‘定矣,吾决携家就子矣。’……”(《魏叔子五十一序》,《树庐文钞》卷七)这年叔子二十二岁。

这段遇合在两个当事者事后的追述中,有详略及侧重的不同。魏禧说,彭士望前此已经由别人那里得知了叔子,既与叔子“立谈定交”,就决计与林时益携妻子相就。叔子详细记述的,是如下场面:那天早上船到的时候,叔子刚起床,听到消息,即“蓬头垢面襆被走砂碛相见,慷慨谈论”,每谈到佳处,彭氏就摊开两手向同来的林时益说:“何如?”(《彭躬庵七十序》,《魏叔子文集》卷一一)两段记述,在时间上前后衔接,构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在叙述同一过程时,他们不但截取的片段不同,且相互写照,写自己记忆中的对方,写各自印象最深的细节。叔子上述寿序写在他病逝的前一年,开篇就说:“余乙酉年二十二,交躬庵先生,至今三十五年如一日,虽一父之子,无以过也。”三十五年,实在是一段韧长的情谊。

“三魏”中最年少的季子,则补充了一些被省略的方面。据季子说,彭士望先是住在魏氏邻人家,天天从门外过,魏氏兄弟目送其人,以为风度不凡。当彭氏又经过时,即上前搭讪,邀其人到家里“纵谈”。彭氏慨然道:“子兄弟真可以托家矣。”于是就急行迎他的家人(其家眷尚在建昌),“数步复返,曰:‘将与一好友携俪俱来,何如?’曰:‘甚善。’”那好友即林时益。季子也写到当彭氏接家眷的船到了河干,正在洗脸的叔子迎了上去,“裸双袖,水濡濡滴髭髯”(《先叔兄纪略》,《魏季子文集》卷一五)。彭、林从此定居宁都,终老于斯,而关乎他们大半生的决定,不过赖有与素不相识者的一夕之谈!

在这个故事中,魏氏兄弟(尤其叔子)无疑是主动的一方。他们像是等在那里,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人物。这样两个志士的邂逅,无疑出自乱世的一种安排,事后看来,未尝不值得感激——他们的确对此心存感激。而在易堂,这确实属于那种决定性的时刻。毋宁说易堂就诞生在彭、魏相遇的一刻,尽管这一时刻其他人物尚未全数出场,或虽已到场却隐在他人的身影里(如林时益)。

魏叔子、彭士望,属于任一群体都要有的“核心人物”,群体的“灵魂”。在他们遇合之前,自然有其他的结交,甚至比屋而居、情同手足(如魏氏兄弟与曾灿)。但在彭士望、魏氏叔季一再记述的这一幕发生之后,似乎一切都有了变化,为一个群体所需要的“同志之感”,终于发生了。两个同样**四溢的人物由此相遇,此后又不断地彼此点燃,并试图引燃周围的人,在赣南的一处山中,不倦地营造诗意,甚至感动了方以智、施闰章这样的人物。

无论在叔子还是彭氏,那都属于一生中仅能一次的遇合。直至康熙十九年(庚申)叔子病逝,彭士望还感慨万千地说:“叔之人,非常人,吾与叔之交,非常交。”(《与门人梁份书》,《树庐文钞》卷二)由传世的文集看,“九子”中热力四射且互为映照的,确也是彭、魏。情况很可能是,魏叔子、彭士望的内在需求,借诸乱世寻求满足。“危机时刻”的个人意义不妨人各不同。在魏禧、彭士望,惟那一特定时刻才有可能造成如此深切的“相依存”之感,此感因此即成永恒,成为了永久的怀念。

较之魏氏兄弟,彭士望的政治阅历,的确丰富到了不可比拟。他曾师从明末大儒黄道周,曾一度在史可法幕中(陆麟书《彭躬庵先生传》,《树庐文钞》)。彭氏本人致书方以智之子方中履自述平生,说自己早年“倾家急难,借躯报仇”,“任侠为狡狯”,明末颇事结交,“为阁十楹,居四方之客”(同书卷一《与方素北书》)。叔子也说彭氏避地宁都后,还曾应杨廷麟召,“护军西行”(《彭母朱宜人墓志铭》,《魏叔子文集》卷一八)。

较之上述事迹,对于本书所叙述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彭士望与魏叔子,都属于那种钟情于朋友的性情中人,较之常人更容易达到忘情无我的境界。他们的“久而不回”的坚韧,由此而得以证明。这或许竟是他们的最大成就——两个人都热心于用世,世道却使他们归于无用;而他们却终于以其坚韧,成就了一段友情。

由彭氏本人的文字看,这是个性烈如火的男子。他曾说自己“褊心躁气”(《葑刍别同学诸子》,《树庐文钞》卷一〇),说自己少年时读书,“至生死盛衰磊轲不平事,辄抵几痛哭,愈疾读,声泪湓溢”,激愤之余,恨不能“剖割”了那厮(《与方素北书》)。

无独有偶,季子当读到有关甲申、乙酉的书,也会“欲引刀自揕其胸,狂呼累日夜”(《书梁公狄〈甲乙议〉后》,《魏季子文集》卷一一)。即使有长者风的邱维屏,一旦“争辩事理”,也会“高声气涌,面发赤,颔下筋暴起如箸”(《邱维屏传》,《魏叔子文集》卷一七)。甚至门人子弟,性情也有相近者。梁份就自说“生而质直,为世所不容;激而成癖,又不能容物”(《哭确斋先生文》,《怀葛堂集》卷八。按:确斋即林时益)。彭士望也以为易堂诸子的性情过于狂热暴烈,说“吾堂兄弟亦复渐染此病,未能超脱”(《复门人梁质人手简》,《树庐文钞》卷四)。一伙烈性汉子,既然将热血倾倒在一处,也就难免相互引燃、彼此烧灼的吧。

5

抵达宁都时天气燥热,我们忽略了这热气中包藏的危险,当时应当想到,这是一场雨的前兆。得了宁都地方志办公室李先生、县采茶剧团邓先生的引导,午餐后即四处搜寻。河东塘角的邱氏宗祠,据说是1999年由族人醵资修复的,出资的包括在台湾的邱氏后裔。宗祠门外刻有“邱邦士家庙”字样的铜牌,证明了邱维屏在其后人心目中的分量。

魏伯子有诗曰:“邱子河东宅,长桥到里门。数株松下屋,百亩水中村。”(《杂兴》,《魏伯子文集》卷七)可知其地有松、有水塘。杨龙泉为《丘邦士先生文集》撰序,说邱维屏之庐“卑隘,仅容膝”,邱氏“日歌咏松下,松皆数百年物,磥砢盘郁,若层云覆其上”。

宁都·邱氏宗祠

杨氏曾师从叔子,应得自见闻。邱氏族孙丘尚士康熙五十八年所撰序,则说河东“有老屋数楹,藏书数千卷,纸窗土壁,煤帱尘榻”。《国朝先正事略》中的邱氏传,则不但说该地多古松,“望之苍蔼无际”,且说邱氏“著书其下,称松下先生”(第1039页)——不曾见之于易堂诸子的记述。松大约是有的,“苍蔼无际”则未必;“松下先生”的名目,可能出自后人的杜撰。至于我们所到的村子,已不大见到水塘,更无论古松。邱维屏说其族“背负巽峰而环居,前后绕峰。远近之麓凡百塘,出入沿塘以为途径,无寻丈之余,然意每宽然,视薄海内外万里之区,与鼻息相为呼吸,不自知其隘且迫也”。这胸怀就不平常。邱氏还说那一带的房子都西北向,开门见山,金精十二峰都在望中(《送邹九侯自翠微还归序》,《邱邦士文钞》卷一)。

应我们的要求,赤着脚的邱姓农民,郑重地提来了邱氏后裔集资重修的族谱,十几册,装了一木箱。

“易堂九子”中可称“学人”的,只有邱维屏。叔子对他的这位姐丈很佩服,其《邱维屏传》说邱氏“为人高简率穆”,“晚尤精泰西算,《易》数、历法皆不假师授,冥思力索而得之。桐城方公以智以僧服来易堂,尝与邦士布算,退而谓人曰:‘此神人也。’”叔子还在其他处说到,邱氏学识渊博,却“土木形骸,人不识以为村老”,难免会有少年人前倨而后恭。而村夫子似的邱维屏,偏偏没有琐琐小儒式的鄙陋与势利,“直视达官贵人,与田父牧子无异。所居室如斗大,床灶鸡彘杂陈,衣破敝不能易,然人尝迎致精舍居之,衣以裘缎,直著不辞,视之与陋室敝衣等”(《任王谷文集序》,《魏叔子文集》卷八)——寒士而没有“寒乞”相,并不易得,却又不止凭了“志气”、“骨气”;仅赖“志气”、“骨气”撑持,有可能褊窄,走了愤世嫉俗的一路。如邱氏者,凭的更是以“敝衣”与“裘缎”等视之的那份自信、泰然。

宁都·邱氏宗祠

《邱氏族谱》·邱维屏像

叔子还记有邱氏被其妇支去邻家借米,米没有借,却“袖手立塘塍上,看往来行人”(《邱维屏传》)。读书作文之余,这个后来被方以智称赏的学人,或许就这么寒伧如村老,袖了手立在田塍塘径上,对着往来的行人冥想的?无论“松下先生”,还是“上下千古,啸歌自得”(丘尚士序),都不及叔子所记来得亲切。

叔子的《邱维屏传》后附彭士望《书后》,记邱氏临死前叮嘱儿子道:“食有菜饭,着可补衣,无谲戾行,堪句读师。”彭氏以为“可为世则”——也应当是邱维屏所认为的遗民处乱世之道。

6

“易堂九子”中,只有曾灿是被人以“贵公子”目之的。曾灿父曾应遴,甲戌进士,崇祯朝曾任兵部侍郎,南明隆武朝官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邱维屏《曾玄荫碑志》曰:“吾县著姓有衙前曾氏,多俊才。”(《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一三)

县城中的司马曾公祠已不复旧观,只有的一角梁、桷,颜色沉黯,是年代不详的旧物。住在这将被拆除的老房子中的,确系曾姓,或许是曾灿的族人。

叔子自说幼年与曾灿“比户而居”,长大了又同学,易堂诸子中,与曾灿的交情既久且笃(《曾止山诗序》,《魏叔子文集》卷九)。他欣赏曾灿身为贵公子,却“好慷慨缓急人,未尝一以声势加乡里,又能以死任大事”,对于其人的“以风流相尚”,却微有不满(同上)。曾灿自己也说“少长纨绔”(《再上钱牧斋宗伯书》,《六松堂诗文集》卷一一)——即使经了丧乱,仍不免有纨绔余习。更让叔子、彭士望们看不上的,是曾灿那个形象多变、随时能耸动人们视听的胞兄曾畹(庭闻)。

有明一代,名士往往以生平为创作,不惜出奇制胜。曾畹似乎是其时著名的浪子。畹以宁都人而与吴越名士游,“细服缓带”若三吴名士;一旦出入西北塞外,归来时即毛衣革鞜,面色黄黝,须眉苍凉,“俨然边塞外人”(《曾庭闻文集序》,《魏叔子文集》卷八)——改换形象犹如换装一样方便。看来乱世为此种人物准备的舞台,较平世更为宽广,可以任其表演似的。当彭士望写《与曾庭闻书》时,曾畹显然又宣布了新的形象设计,以至彭氏语含讥讽,说其人“截然如再出一世”(《树庐文钞》卷三)。

曾氏兄弟出处有不同,曾畹曾中顺治甲午陕西乡试,曾灿则在后世的遗民录中。曾灿从来不曾如其兄那样风头十足,每有惊人之举,相比之下,作风较为平实,声光也稍嫌黯淡,在他的易堂朋友看来,却仍未脱“贵介公子”习气。对于曾氏兄弟,彭士望、魏氏叔、季似乎都认为应尽规劝的责任。由诸子批评的激烈程度,倒是可以推想这对兄弟的承受力,甚至胸襟的坦**。曾灿说叔子是自己的“性命肺腑之交”,“奉为畏友者垂四十年”(《与曹秋岳先生书》,《六松堂诗文集》卷一一),直到叔子故去之后,对于那直言仍感激不已。

曾灿“六松草堂”的大致位置,据邓先生的踏勘,距叔子在水庄的学馆不远。邓先生指给我们那标记,是一方水塘和杉树,六棵松已无存留。墓却还在,被列入了宁都县文物保护单位。乾隆六年刊本《宁都县志》卷二《建设·名墓》,易堂人物的坟茔见诸记述的,只有“三魏”之父魏兆凤墓与林时益墓。

曾灿的墓在临着公路的草丛中,不知是否有人祭扫。天色向晚,我们站在草丛中辨认碑文。由碑文看,墓道文字出诸“易堂友兄”彭任之手,奇怪的是,不曾被收录于彭任的文集。

曾灿是死在京师的,归葬故园,不知是否出于他本人的意愿。

邓先生说,他曾亲见出土的彭士望墓碑,此碑已下落不明。新修的邱氏宗祠,荒草中的曾灿墓,与魏氏兄弟、彭士望有关的遗迹则了无存留——诸子身后的遭际竟也有如是之不同。

7

在叔子与彭士望遇合的动人一幕中,彭士望邀了同来的林时益,显然是个次要的角色,即使在事后的追记中,也被认为无须给予更多的笔墨。林时益的意境,确也要在此后易堂故事的演进中,才有机会展开。

李腾蛟为彭任画像,说其人“容貌粥粥,若无能于;其言讷讷,如不出诸口。沉潜温恭,天姿近道”;还说彭氏为“访道”,不惜“徒步担簦”,而从道学中人游(同上),都令人想见其人与三魏、彭士望气象的不同。彭任一再说自己“愚”、“拙”、“鲁钝”,说自己“质鲁而拙于学,不能诗复不能文”(《草亭文集·草亭存稿自序》)。由文集看,彭氏在九子中确也较“庸”。《易》有所谓“庸言之信”、“庸行之谨”,有人正由“布帛菽粟”的一面欣赏彭任那些朴拙的文字(参看王泉之《草亭文集·序》)。

此外由叔子的诗中可知,彭任较他年少,却性情温厚恬淡,有长者风,或许确系儒家之徒,只不过未必如《行略》(见《草亭文集》)所写的那样俨乎其然。看他的那篇《时胡子传》(《彭中叔文钞》),就可以知道其人善诙谐,决不像有一张道学脸。

据叔子说,季子“刚直”,“性讷,寡言论,然往往面折人”(《季弟五十述》,《魏叔子文集》卷一一)——“三魏”性情有别,“作风”于此却不无相近。叔子又说其弟“性褊,不能容物”,这一点与叔子大不同。叔子还说季子“沉毅刚苦,勇于义概,虽水火白刃,不易其一言”(《魏季子文集·序》)。

兄长既负盛名,“弱弟”即不免要生活在其兄的阴影中,尽管季子的性情,毋宁说较他的二哥强悍。由遗留的文字看,季子也像是很安于次要的位置,对其叔兄不胜倾倒。

至于伯子的故事,留待下文中再讲述。

在作了上面的介绍之后,有必要聚焦“九子”中最声名显赫的魏叔子禧。

由季子的《先叔兄纪略》可知,魏氏一族居宁都南关。近代以来城市扩张,城乡的边界渐就模糊,人们已不大有“关厢”的概念。由上文所述魏叔子、彭士望遇合的故事,可知魏氏是傍河而居的,那河就是梅川,诸子在诗文中常用来指称宁都的梅川。魏氏有五子,其二夭,故“三魏”以伯、叔、季行。魏禧,字冰叔,又作“凝叔”。邵长蘅《魏禧传》说魏禧字叔子(《碑传集》卷一三七),不确。明末另有一位姓魏名冲字叔子的,钱谦益《列朝诗集》丁集有传。伯仲叔季,本是兄弟行的排序,而伯子、叔子、季子以魏氏兄弟之名为世所知,无非因了魏禧的名声。

魏氏祖上像是没有高官显宦,曾有先人因捐谷行赈,得到了朝廷旌门、赐冠带的殊荣,于是建了“圣旨门”,“门内建高堂广室,落地者千柱”(《从叔父笃棐翁墓志铭》,《魏叔子文集》卷一八),很是炫耀了一番。据邱维屏说,魏氏“世以赀雄”(《天民传》,《邱邦士文钞》卷二)。也如通常的那样,当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家道已稍落,因而“三魏”的人生道路,才与寻常富家子有了不同。

季子说他的叔兄“为人形干修颀,目光奕奕射人”(《先叔兄纪略》)。邵长蘅的《魏禧传》则说叔子“修干微髭”。想来此人颀而癯,有点飘飘然的样子。

魏禧不曾“与义”,非理学中人,不以诗名;虽曾授徒,门下绝对没有如刘宗周、黄道周那样强大的弟子阵容。其人在清初的声望既不像是赖有学识(如顾炎武、黄宗羲)、或学识兼才情(如方以智、傅山),也非赖有事功(如其时名臣)。其倾倒一时的魅力,更像是因了热切的救世情怀,因了那真诚,当然也因了使其情怀、真诚得以表达的文字、言论。“三魏”的族祖魏书(石床)批评叔子,说大抵其人其文其行,“皆如水晶射日,又如新剑出冶,光芒刺人而锋锷淬手”(《里言》,《魏叔子日录》卷一,以此而招来“尤怨”,也应以此而令人倾倒折服。

伯子、叔子都曾师事同县的杨文彩(一水)。杨氏是其时名宿,曾灿与其父均出杨氏门下。叔子是杨氏的得意弟子,据邱维屏说,十四岁那年,叔子就敢于校正其师,而杨老先生非但不怪罪,而且以此弟子为“明镜利剑”,说自己理应是叔子的“门人”(《杨先生墓志铭》,《邱邦士文钞》卷二)。叔子自己也说“十四岁受业杨一水先生,时先生年五十三,每命余论定其文”(《孔正叔楷园文集叙》,《魏叔子文集》卷八)。这样的度量,岂是寻常人能有!

这对师弟间关系之亲密,还表现在晚年的杨氏令其子从叔子学,让他的妻妾出见这门生,以至使叔子“得言家事”(《杨一水先生同元配严孺人合葬墓表》,同书卷一八)——这或许是杨氏表达亲密的方式。杨文彩为叔子业师,其子则为叔子门人,就学翠微峰。杨氏八十即逝,以他两个儿子的成人托之于叔子(《门人杨晟三十叙》,同书卷一一)——关系也有此层叠。过分的信任,甚至使叔子不堪承受。他对门人说,他“生平被先生信怕了”(《里言》)。

杨氏确也是奇人,他曾被兵逮系,竟然能酣睡在“狞卒”间而鼻息雷动(《复孔正叔书》,《树庐文钞》卷二),其人的胆量可想。

下面我们还将看到,叔子不但处师弟,而且处兄弟、朋友,无不风味古老,处处表现出对合乎理想的伦理意境的自觉追求。在叔子,上述关系自然属于构造完美人生的要件。叔子算得上“完美主义者”,在这些人生的大关节目上,他不能容忍任何缺憾。当然叔子的“完美主义”不同于儒家之徒,他不斤斤于德行的醇疵,注重的毋宁说更是人生意境。他孜孜不倦地追求的,是这意境的完整性和诗意。

叔子说那时师道衰敝,“父子有秦越,朋友无胶漆”(《乙巳正月雪中送门人熊颐归清江》,《魏叔子诗集》卷四)。季子更有其愤激,说:“今之言古道厚道者,锲薄而已矣。所谓‘刎颈之交’,见利害则能刎彼友之颈耳。”(《与黎媿曾观察书》,《魏季子文集》卷八)正因了天地间多缺憾,才更令人感到责任重大。叔子和他的友人对于人生意境的刻意营造,未必不也多少出于“整顿伦理秩序”的责任意识。

叔子五十一岁那年,彭士望在寿序中,说易堂中人“求文章卓然有用,能自成就,以布衣久隐畏约,抗行天下,惟叔子一人而已”。其时彭氏已六十有五,自以为可以下此断语了。在彭氏看来,叔子无疑是天生的领袖人物,有智谋、能担当,且富于亲和力,“为人一本于忠厚,天真烂漫,人乐亲之”(《魏叔子五十一序》,《树庐文钞》卷七)。其性情、禀赋,正像是为了应付这乱世而准备的。

彭氏还说其时叔子声名煊赫,“而远近士归之如流水,望之如泰山乔岳,三百年布衣之盛,未尝有也”(同上)。人对于当世人事的判断,往往因距离过近而难以恰如其分。幸而魏氏兄弟还保有几分清醒,对于时人拟“三魏”于“三苏”,就不以为然,认为人各有我,无须“高拟以辱古人”(参看《魏氏三子文集序》,《林确斋文钞》)。至于叔子在易堂历史中所占据的中心位置,固然由于他的个人魅力,我猜想多少也因了他的长于叙述。易堂故事本来也生成于诸子的叙述中,叙事主体又互为客体,彼此状写形容。最长于叙述又最为他人所叙述的叔子,其在群体历史中的醒目地位,是自然而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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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子将结交作为了一项事业。由他本人的叙述看,他的结交由近及远,从乡党戚族开始,先有了邱维屏、曾灿、李腾蛟等一班友人。所交的同县朋友中,还有姓谢名廷诏者。叔子曾为谢氏撰传(《谢廷诏传》,《魏叔子文集》卷一七),详细记述了由相识到定交的过程。谢氏本为宁都人士所不齿,叔子、曾灿等人自信其洞察力,置舆论于不顾,甚至当谢氏患病时,为其端“溺器”,而谢氏视之,“晏如也”。

谢廷诏泰然面对叔子、曾灿的为他端“溺器”,也如邱维屏的坦然于精舍裘缎,最能见出性情,也最足证叔子鉴识之精。为他人作传的,也就此将自己的性情面目“传”在了里头。在我看来,这段故事中,可爱的仍然更是谢氏。由叔子的记述可知,叔子对他自己的行为极其自觉,笔墨间还留有掩藏得不那么彻底的优越感;谢氏接受这份情谊的态度,更率性,出之以自然。

《谢廷诏传》所记述的,是一次成功的战国时代四公子式的结交,双方的行为均“古意盎然”。叔子所耽嗜的,或许就是此种“古意”。这篇文字之后邱维屏的评语,说叔子以其知谢氏为“一项得意事”,“通篇写得意处最佳”。魏禧、彭士望本性情中人,随时准备着倾倒一腔热情,而在结交这一题目上,却像是极理性,甚至不厌重复地谈到功利目的,惟恐别人误解似的。在我看来,他们挂在嘴边的“收拾奇士”、“得豪杰而用之”、“薪尽火传”云云,更像是话头,未见得真有他们所声称的那般要紧。我宁将叔子的结交看作一种审美活动,而非如他们自我想象的准政治行为——与政客式的笼络网罗,的确也意境有别。由彭士望、魏禧的文字看,他们的收获,确也在结交之为过程,在知人、由知人中获取审美愉悦,以至摄取营养,完善自己的心性。

无论“收拾奇士”、“造士”一类题目是否夸张,在明末清初之世,如叔子这样能身体力行其主张的,多少令人想到那个吉诃德先生。叔子癖嗜《左传》,他关于友道的理想型范,也像是得之于那个时代——由此也可知对于叔子,《左传》之为思想以及想象的资源。

宁都之外,“九子”另有一些亲密的友人,即如著《读史方舆纪要》的顾祖禹。叔子的友人名单上,排在前面的,还有李世熊(元仲),也是其时遗民中的豪杰之士。赣南与闽地相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这一带有共产党的闽粤赣根据地。叔子自说“生平未尝一至闽,故交闽人绝少”(《泰宁雷翁七十寿序》,《魏叔子文集》卷一一),这“绝少”中,就有宁化的李世熊。

那一时期江右有南丰的“程山六子”、星子的“髻山七子”,被“易堂九子”引为同志。所谓“程山六子”,即谢文洊(约斋)与他的几位门人,甘京(健斋)、封濬(位斋)、黄熙(维缉)等人。至于“髻山七子”,则为宋之盛(未有)、吴一盛(敬跻)、余晫(卓人)、查世球(天球)、查辙(小苏)、夏伟及宋氏门人周祥发。

他们的朋友中,还有远在广东的所谓“北田五子”(北田在顺德羊额乡),即陈恭尹及其友人何绛(不偕)、何衡(左王)、梁梿(器圃)、陶璜(苦子)。陈恭尹系著名忠臣陈邦彦之子,清初与屈大均、梁佩兰,被时人称为“岭南三大家”。“五子”中仅陈恭尹到过赣州,其时还不认识易堂诸人。但这并不妨碍陈恭尹们以赣南的易堂诸子为朋友。陈氏《送曾周士还宁都兼柬翠微诸兄》就说:“一回相见一情亲,语默周旋并是真。”(《独漉堂全集·诗集》卷三)可以想见清初各地遗民间的联络。士人不以乡邦自限,力图友“国士”、友“天下士”,易堂并不是突出的例子。在那个时代,交游被作为士的造就的条件——无论成人还是成学。因而为求一友,不惜千里命驾。彭士望就曾“扶衰冒艰险,数千里入粤”结交陈恭尹(《独漉堂诗序》,《树庐文钞》卷六)。那年彭氏已六十六岁。至于“×子”之数,则不免于凑。乐于集群,或许可以看做那个正在成为过去的时代的余习。

易堂魏氏叔、季与彭士望,在与人交往中都像是有十足的吸引力,而叔子令人依恋之深,则一再见之于他本人的记述(如《华子三诗叙》、《孔正叔楷园文集序》,分别见《魏叔子文集》卷九、卷八)。据彭士望说,顾祖禹甚至为叔子“执盖”,“追随大道中如昆弟”(《魏叔子五十一序》)。彭氏还曾说到孔鼎(正叔)对于易堂之人,好之几于“耽癖”(《复孔正叔》)。其时因亲近了叔子而嗜易堂有癖的,像是颇有其人。据说屈大均也曾想到翠微峰“相讲习”(《屈翁山文外序》,《魏昭士文集》卷三)。由此的确不难令人想见同一时期士人对于易堂的倾倒、易堂中人的人格感召力。

易堂的当世影响,自然更系在叔子的个人魅力上。那时有“十二圣人”的说法,叔子是十二人之一(阎若璩《潜邱劄记》卷五。阎氏在此条中解释道:“谓之圣人,乃唐人以萧统为圣人之‘圣’,非周、孔也”)。那个时期被人以“圣人”看待的,更有刘宗周、李顒、颜元等“粹儒”,可据以考察明末清初士人(以至平民)的精神、道德需求。不同于刘宗周、李顒,魏禧对士人的吸引力,似乎不全由道德的完美,也无关乎信仰。人们所欣赏的,或许就是其人的率性而又不有违于社会行为规范,豪迈却不失文人式的优雅。公众的精神需求本是多方面的。这种对于人鉴赏力,也应赖有有明一代艺术氛围的滋养的吧。

9

恰有一批热血男儿,在患难时世相逢,不能不说是一件幸运的事。叔子确也以此为幸运。他曾引了古人的话,说“人生遇合,天实为之”(《同林确斋与桐城三方书》,《魏叔子文集》卷五)。无论在宁都与彭士望、林时益,还是后来在翠微峰与方以智的“遇合”,都若有宿缘,却也得之于“天”。

“乱世”提升了五伦中“朋友”一伦的重要性。季子说:“予尝谓《五经》之有《诗》,如五伦之有朋友,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所不能通者,朋友通之;四经之所不能感动者,《诗》则能感之。”(《魏季子文集》卷七《李云田豫章草序》)彭士望则直说他的个人经验,曰“我生不辰,四伦缺陷,赖朋友补之”(《与门人梁份书》)。发生在明清易代之际的危机原是多方面的,其中就有伦理危机。宗法崩解,朋友一伦凸显,正透露了此中消息。易堂诸子对于他们所认为理想的伦理境界的刻意营造,毋宁看作对“危机”的一种回应,且不止于“补苴罅漏”,而是积极的人生创造。

“易堂九子”好说友道、交道,于此也所见略同。曾灿说,“人不可一日不读书,尤不可一日无朋友”(《吕御青诗序》,《六松堂诗文集》卷一二)。彭任有《求友说》,季子则有《全交论》;叔子的《书苏文定重臣后》(《魏叔子文集》卷一三),直是一篇“畏友论”。林时益也自说他“逢人欲碎琴”(《广昌喜与程士喆订交报洪开之在韶》,《朱中尉诗集》卷四)。他们既然相信士的造就有待于相互“洗发”、彼此“夹持”,五伦中朋友一伦,就不免负担了严重的道德使命。即如叔子,就认为如他这样僻处乡曲者,倘若没有彭士望这样的人物为其开发心胸,有一帮朋友的砥砺、“夹持”,最终不过是“乡曲之士”罢了(《与李翰林书》)。

彭士望说,他知道“古人有笃嗜者必有深癖,有深癖者必有至性”(《长洲旧文学顾君生圹志》,《树庐文钞》卷九)。易堂如“三魏”、彭士望、林时益,无疑是有“深癖”、“至性”者,他们之间韧长的友情,正基于此“深癖”、“至性”。叔子就自说他“于天性骨肉中颇不可解”,那一腔热血既不能用于君,也就不免用于友(《复六松书》,《魏叔子文集》卷五)。而乡土社会本鼓励男性同性间的情谊,这也是有可能公然表达的情谊。

危机,患难,确也将“友”之一伦对于士人的意义,成倍地放大了。易代不仅提供了紧张感,也提供了对于友情的道义支持。孤危,孤绝,孤即“危”即“绝”。于是守望相助,以沫相濡,这类故事似乎随处可闻。即上面写到的彭、魏的结交,就显然可见易代之际的特殊颜色,在诸子的叙述中,有了平世所不能比拟的严重性。

由后世看过去,那确也像是一个锻造友情的时期。一时的知名之士中,如吴应箕与刘城,熊开元与金声,陆世仪与陈瑚,各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北方如孙奇逢与孙承宗、鹿善继,相互间的激赏渴慕,也正如易堂诸子似的情见乎辞。鹿善继就说过,欲使“当世悠悠者,知风尘之外别有一段古道交情”(《答杨明宇书》,《认真草》卷八)。鹿氏本性情中人,刚肠疾恶,而于生民休戚,耿耿不忘,较之魏叔子、彭士望,少了一点文人习气,而能任事,敢担当,也更豪杰性成。

乱世固然提供了友情得以展开的舞台,剧情却仍赖有人各不同的创造。易堂故事,是诸子的创作,也赖叔子、彭士望们的叙述而展开。叔子既长于自述,又不吝描绘他人,毫不掩饰其自喜自恋与对兄弟对朋友的爱,友于之情洋溢纸上。这也是叔子文字中的柔情之源。他的这类表述,毋宁读做关于友朋、关于群体的诗意想象,对合于理想的伦理意境的想象。在他的笔下,那一班热血男儿彼此倾倒爱慕,全无狎昵的成分,也真的是一份淘洗得极纯净的伦理感情。

因了彭士望、林时益的到来,此后以“易堂”名世的群体的成员已大致聚齐,只待一朝登上翠微峰,开始一段将会使他们怀念不已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