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啰兀之战

熙宁四年(1071)正月初一,种谔出兵,李宗师隶其麾下,随军进发。据《李志》:“与种公谔同进兵讨夏贼,俘获甚众,又破贼众于马护川。”这是叙述出征后的两件事情,按其叙述顺序,“俘获甚众”是指正月戊子为初二,即出兵第二天在抚宁堡受降,《长编》对此有记载:“(熙宁四年正月)戊子,种谔领兵次抚宁堡,敌有迎降道傍者,左右欲收其甲,谔曰:‘今为一家,彼此即吾人也,听以自随。’”[12]《李志》:“又破贼众于马护川”,此为次日种谔以三千奇兵在啰兀城北的马户川破西夏军队,《长编》记述得比较详细:“己丑,兵次啰兀城,敌帅都啰马尾与其将四人,聚兵啰兀城之北曰马户川,谋袭谔。谔谍知之,以轻兵三千潜出击破之。都啰马尾遯去,复与其将三人,驻兵立赏平。谔遗以妇人衣三袭,明日,遣将吕真率千人斥候。大风尘起,敌惊曰:‘汉兵至矣!’皆溃而走,遂城娄啰兀。”[13]参加马户川之战可考的还有当时尚为弱冠之龄的折可适:“从仲谔出塞,遇敌于马户川,贼有以年易公者,公索与斗,即斩其首,获其所乘马,追葭芦川,辄大俘获,遂有名行阵间。”[14]李宗师当时也在攻破马户川的行伍中。白滨先生认为,啰兀城当时虽在西夏手中,但其中并未驻兵,可能是座废城,其原因是城中无井泉,且孤城险狭,难于供馈。[15]后来,宋军弃啰兀城,粮饷供应无法保障也是重要原因。

西夏驻防军队主要在马户川,击破马户川的西夏军后,种谔在啰兀废城基础上兴筑堡寨。《李志》:“及招纳降附,筑啰兀城,以功进官二等,授文思副使,且俾提举本城兵马”,此处叙述墓主修筑、留守啰兀筑城的史实。在马户川取得胜利以后,宋军迅速筑起啰兀城,凡二十九日工毕。与啰兀、抚宁一起兴筑的还有永乐川、赏逋岭,以及接通河东道路的荒堆、三泉等堡寨,各相隔四十余里。韩绛希望借助这些堡寨将绥州与麟州、府州的道路打通,形成一条相互呼应的防线,把宋夏对峙的前线向无定河纵深推进,进取横山,同时掌控这些西夏曾赖以维持的茶山、铁冶、竹箭等军需物资供给地区。[16]这次行动河东奉旨命发兵参战,同时征发役夫修城、搬运粮饷:“河东经略司既发兵与种谔会,又承诏发兵二万给馈饷,由荒堆新路以趋啰兀城”[17];又据体量河东事务的御史范育所言,“而三十万之民转饷于道,其资费五六百万……毁撤边障楼橹以充新城”[18];又种谔令“雪中筑抚宁堡调发仓猝,关陕骚然,河东尤甚”[19],俱可见河东在此次行动中负责了后勤物资运输供给。2012年陕西省府谷县新出土的《折克柔墓志铭》中记载了河东麟、府州军队参战的情况,“自正旦西征,次啰兀城,数与贼遇。公贾勇先登,斩获居多。军声大振,众方转战深入。主将属公独以劲骑百余,旁出二十里。夜破一强族,俘馘甚众,大军得无牵制却顾之患。粮道刍粟,飞挽不绝”[20]。麟、府州人马也是正月一日出兵,九日后与种谔会合于啰兀城,此时种谔早已攻下啰兀城,率领河东麟、府州人马的折氏家族折克柔、折克行、折继世等均参与了啰兀城对夏军事行动,但主要是保护馈饷输送。[21]但折可适是例外,他没有随府州军马行动,此前他应该就在种谔麾下,正月初一出征,与李宗师等一起参加了最早的马户川战役。种谔攻下啰兀城后,河东人马、役夫按计划前来会合,修筑堡寨,抵御西夏进攻。而尤其艰巨的是役夫及粮草军需的供应,河东调集了大量民力、物资,造成**,朝廷派御史范育前来体量调查。[22]

至此啰兀城之战宋军取得了重大胜利:“大小四战,斩首一千二百,降口一千四百”[23]。朝廷派内侍王延庆至延州军前抚问,据《李志》李宗师进官二等,授文思副使当在此时。李宗师接受种谔任命,负责防守新筑的啰兀城,而种谔自己回到绥德城:“种谔既城啰兀,分兵千五百人留副将李宗师守之,谔还军绥德城。”[24]《李志》所谓“且俾提举本城兵马”,就是指留下防守新筑啰兀城。李宗师参加的这次种谔指挥的军事行动从出兵到还军,前后凡三十五日:熙宁四年(1071)正月初一丁亥出兵,初二戊子抚宁堡受降,初三己丑破敌马户川,初四庚寅筑啰兀城,二月初三己未完工,前后共耗时二十九日。种谔还绥德城为二月初五辛酉,从出征到筑城而归前后共三十五日。此时自开始,从上到下,争议不断,但此时毕竟还是攻克并筑成了啰兀城。

宋军进筑啰兀城对西夏震动极大,当政的梁太后点集十二监军司人马大举反攻,同时向辽求援。西夏以重兵来争夺啰兀城,其策略是先迅速拿下与啰兀城互为表里的抚宁堡,孤立啰兀城。抚宁堡位于绥德城和啰兀城之间,具有重要军事意义,但啰兀城守不守得住,争议仍然大,韩绛、种谔坚决要守,知庆州赵卨、太原走马承受李宪等边臣认为不能守,双方争持不下。朝廷对此也拿不准,经过一番讨论,宋神宗再派张景宪、李评前往按视。[25]宋神宗还咨询从陕西回朝不久的郭逵,郭提出加强抚宁堡驻守的重要性:“上尝问宣徽南院使郭逵曰:‘种谔取啰兀城、抚宁二寨,或闻夏人复欲取之,当何如?’逵曰:‘愿速备抚宁,则啰兀城无患。’上曰:‘何也?’逵曰:‘昔夏人取灵武,先击清远,然后灵州失守。今抚宁地平而城小,戍兵不多,万一用前策,则必先取抚宁。抚宁破,啰兀城随之矣。’”[26]事实果然被郭逵言中,夏人正是先攻抚宁,拦腰斩断啰兀城和绥州的联系。二月十八甲戌抚宁堡陷,急攻啰兀。这时,朝廷派出的张景宪才走到半道,到鄜延时即上奏:“啰兀城据绥德百余里,邈然孤城,凿井无水,无可守之理”[27]。

抚宁围城之时,种谔在绥德城,欲调燕达、折继世往救,未及行而抚宁陷落。[28]抚宁失陷,啰兀城和绥德城的联系被切断,李宗师负责坚守的啰兀城孤立无援,西夏重兵围城,势在必得,防守任务异常艰巨。况且啰兀城以二十九日仓促筑成,其工程必然草率,据朝廷探视新筑堡寨的人报告:“所筑堡殊不坚完,但一土墙围尔。”[29]虽然堡寨不甚坚固,但依赖啰兀城险要地势,李宗师以三千士兵抵御西夏猛烈进攻,激励士卒,顽强坚守。《李志》:“贼以十万众围之,城中兵只三千,君曰:彼众我寡,强弱异势;彼若知我虚实,则必乘我矣。于是设奇计,张虚势,开门延敌,贼果疑而不敢逼。”李宗师之子李邦直也在啰兀城中协助其父守城,据《李邦直墓志铭》:“及大兵围啰兀逾旬,人心危骇,而兵卒以退,城卒以固,策略又有助焉。”[30]守城期间,有一个英勇不屈的宋军士兵的事迹被记录到《墓志》中:“当啰兀之被围也,贼执所得汉兵一人至城下,使以言诱降吾兵。其人复语城中曰:‘天子仁圣,不可负。坚守则莫能破矣。’贼怒,挥刃于口杀之。君俱白于上,谓死而不忘忠义,君子之所难,而匹夫能之,不重褒赏,何以劝忠?朝廷由是追赐死者,而官其子孙。”《长编》对此也有记载,可以与《李志》互证:熙宁四年七月“乙未,录延州振武副都头崔达子遇为三班奉职,赐其家绢百匹。初,达为西贼所执,驱之至啰兀城堡下,令呼城中曰:‘抚宁堡已破,可趣降’。达伪许之而反其辞,遂被害,边吏以闻,故追录之”[31]。崔达就是《李志》中被西夏俘获的那个士兵,上报追赏崔达的就是李宗师。

李宗师守城期间,朝廷对弃守啰兀充满争议,而韩绛也调兵前往解围,诸事条理纷繁,分而叙之。筑守啰兀期间,关于啰兀城是守还是弃的问题从中央到陕西前线官员意见不同。朝廷主张坚守的主要是宋神宗,宋神宗此时对西夏采取积极进取的态度,是啰兀城之役的实际谋划推动者,赋予韩绛两路宣抚使的重权,指挥对夏军事行动,即所谓“得旨出师”[32]。派范育体量河东,也是宋神宗怀疑吕公弼、张问沮坏堡寨修筑。一直到后来决定弃啰兀等堡寨,宋神宗仍认为“绥、麟通路在理可为”,“啰兀城非不可营,但举事仓猝为非”。[33]王安石不是很赞成对夏攻势,他引用魏徵的话“中国既安,远人自服”,吴充说:“先于治内”。[34]在是否弃守问题上,王安石认为“筑堡则致寇”?“倘不需筑堡运粮,则存而守之无害”“陕西人力疲困,难于供馈”,实际主张弃守。[35]陕西前线宣抚使韩绛、知延州吕大防、书写宣抚司机密文字杜诩、种谔等人贯彻宋神宗的指示,积极推动啰兀等堡寨兴筑。而河东经略司吕公弼、王庆民等人均认为啰兀城不可守。[36]前已言知庆州赵卨、太原走马承受李宪亦言啰兀城不便。朝廷派出奉旨体量河东的范育,按视啰兀城、抚宁城的张景宪、李评都认为不可守。张景宪认为啰兀城“邈然孤城,凿井无水,无可守之理”;李评使还,亦言:“入鄜延界询求啰兀城利害,无一人言便者,乞速毁废,以解一路之患。”[37]当然,啰兀城中苦苦坚守的李宗师未必知道高层对啰兀城弃守的争论。

虽有很大争论,但宋神宗主张进取坚守,所以啰兀守城计划继续执行,直到一个突发事件改变事态发展方向:韩绛调庆州兵解围激起兵变。啰兀围城告急,韩绛命庆州出兵牵制。由于征调急促,人不堪命,二月二十四日庚辰,广锐军士卒拥吴逵发动兵变,关陕震动,此距抚宁城陷落仅六日。朝廷忙于应付,急命郭逵知永兴军,处置紧急事态。[38]变生腹心,朝廷无暇继续坚守,最终在三月十八日癸卯,诏弃啰兀城。[39]《李志》:“虏知城不可拔,因请和。忽有暴风自南来,尘埃蔽天,虏疑有援兵至,引众遁去。同时筑者七城,皆不能守,独啰兀赖君以完。”西夏最终未能攻下啰兀城,可能已经先行撤退;宋军决定弃城是变生肘腋。西夏的战略是不强攻城,攻城非西夏强项。转而攻击宋军补给线,围城打援;如果宋军撤退,就尾随邀击。由于庆州兵变,朝廷权衡利害,主动放弃啰兀城。李宗师成功坚守啰兀城直到撤退,故墓志铭所言“独啰兀赖君以完”是符合实际的。朝廷决定弃啰兀时,啰兀城尚有李宗师所部三千人和大量粮草辎重,此时韩绛、种谔皆因出兵不利,撤职待罪,朝廷令鄜延帅赵卨处理善后。赵卨派都监燕达接应啰兀城李宗师部撤退:“卨遣达以兵即于啰兀城援取戍卒军资辎重以归。贼邀官军,且战且走,所失亡多”[40],撤退中宋军遭到西夏军队邀击,损失很大,但最终还是安全抵达。据此,李宗师应该率部和燕达会合后撤出啰兀城,保护辎重人马,完成善后撤退。

李宗师是啰兀城之战从出军、筑城、坚守、撤退完整过程的亲历者,《李志》完整翔实记载了啰兀城之战的过程和细节,皆可以与《长编》《宋史》等互证发明,对了解宋夏之间啰兀城之战颇有帮助。此后较长一段时间,李宗师仍留在陕西宋夏前线任职,据《李志》:“君在延安,贼犯境者一十九次,君每将兵锋追奔出寨,骑卒无伤。幕府上功,君居多焉,迁左藏库副使。”破啰兀城李宗师已升为文思副使,此时又升一级为左藏库副使,官品仍为从七品。《李志》:“时初置河朔诸将,修备讲武”,“朝廷知君忠勇可用,遂除河北第三十五将”。河北置将为熙宁七年(1074),计“三十七将,二十万兵”[41]。在此任上李宗师参与了朝廷一次重大军事行动:熙宁九年(1076)二月,郭逵为安南招讨使伐交趾,此前的熙宁八年(1075)十二月庚戌,“发河北第三十五将赴桂州,第十九将驻潭州,以备广西经略司勾抽策应”[42],李宗师正在此河北三十五将任上。李率部赴桂州,就是南下参与即将展开的交趾之役。次年二月,郭逵为安南招讨使,李宗师为郭逵在陕西的老部下,此南下桂州参战又隶郭逵麾下。李宗师参与交趾之役,《李志》并未叙及,却见于同一地点出土的李宗师之子李邦直的墓志铭:“内园君被命驻兵安南,尝染瘴疠,君侍于侧,昼忘餐,夜忘寐。”[43]交趾之役,郭逵军染疾疫,损失惨重,“时兵夫三十万人,冒暑渉瘴地,死者过半”[44],虽然交趾投降,但宋军伤亡太大,无异于一次败仗,郭逵因此坐贬。据《李邦直墓志铭》,李宗师出征染疾,正可与传世文献相印证。估计此次南下,染疾卧病,也没有太大战功,故《李志》不叙。两年以后,升正七品的西染院使,调任京东第五将,其驻扎地为郓州。[45]寻知安顺军,又差同管勾河东沿边安抚司公事。秩满,再任同管勾河东沿边安抚司公事,而转升两级为内园使,仍为正七品。元丰六年(1083)九月,李宗师给朝廷的一个奏章,谈到管内麟州、丰州弓箭手因阙食借官府钱谷的事情:“管勾河东缘边安抚司李宗师言:‘体量麟、丰州弓箭手借官钱谷,实以阙食,乞住催纳。’从之。”[46]元丰七年(1084),李宗师以疾终于此任上,享年六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