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自愿性行动和有关选择的问题
一旦我们把有史以来一直都围绕着意志概念的各种形而上的猜测和矛盾都清除掉,我们就会看到单纯的、有关建立在某种预先经过系统表述的设计基础之上的自发性的活动的经验。这种经验是非常适合进行清晰的描述的。我们已经通过上面的最后几段话阐明了这种经验究竟是什么——更加具体地说,我们已经阐明了设计是什么,阐明了我们用来认识设计和建立在设计基础之上的、自发性的活动的“明证”是什么。我们即将加以讨论的是,当我们采用动机这个概念的时候,设计本身究竟是如何构成的。对于我们的意图和意愿来说,对有关使设计得以付诸行动的意志的现象性经验、对有关特定的——就像詹姆斯所称呼的那样——“命令”的现象性经验进行的分析并不是至关重要的,因此,我们对此将略而不论。不过,这里应当顺便提到的关节点是,就任何一种有关意志的现象学而言[43],胡塞尔对反思性经验和非反思性经验所进行的区别,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因此,让我们转向包含在“自愿性行动”这个标题之下的第二组题目,亦即转向有关选择、决定和自由的问题。如果有人主张自愿性行动是富有意义的行为的标准,那么,这种行为的“意义”就完全是由选择构成的——就完全在于行动者以一种方式,而不是以另一种方式进行其行为的自由。这不仅将意味着这种行动是“自由”的,而且,也将意味着这种活动的各种目标在进行决定的时刻就都已经是已知的——简而言之,它将意味着至少在两种目标之间存在着某种自由选择。柏格森所做出的无可争辩的贡献就在于,在他那早在1888年就已经出版的《时间和自由意志》[44]之中,他便成功地解决了有关决定论的基本问题。接下来,我们将对他的各种论断进行概括的叙述。
在有可能存在的两种活动X和Y之间进行选择是什么意思呢?无论是决定论者,还是非决定论者,都倾向于认为X和Y是存在于空间之中的两个点:需要做出决定的自我处于交叉路口O上,因而可以自由地决定究竟是走向X,还是走向Y。不过,这种思考方式恰恰是荒谬的。人们既不应当根据各种空间方面的目标、不应当根据各种预先确定的路径来设想这个问题,也不应当在X和Y这两种活动之中的一种活动进行之前,便根据它们的共同存在来设想这个问题。不仅这些目标在做出选择之前根本不存在,而且,除非它们都已经得到了实现,否则这些用于实现它们的路径也都根本不存在。不过,即使这样的活动——比如说活动X——已经进行过了,主张回到O这个时间点上来看、活动Y也同样完全有可能得到选择,必定也是毫无意义的。下列断言也同样没有任何意义,即由于从回到O这个时间点上来看,X的发挥决定性作用的原因已经存在了,所以,只有X才有可能得到选择。无论决定论还是非决定论,都是把“已经进行的行为”(l'action accomplie)回溯到时间点O上去,都试图把它的所有各种特征都归因于这种正在进行的行为(l'action s'accomplissante)。在这些学说的背后都隐藏着下列荒谬的假定,即与思想有关的各种空间方式都可以被运用于绵延,而绵延则可以通过空间而得到解释,因而连续也可以通过同时性而得到解释。但是,使选择得以发生的真实的方式却是下面这种方式:自我以想象的方式进行一系列心理状态,而它则在每一种心理状态之中都得到了扩展、得到了丰富、经历了各种变化(grossit,s'enricht et change),直到“自由的活动本身就像一枚成熟的果实那样从它那里脱落下来”。在这种活动得到进行之前,我们将其回溯到这些连续不断的意识状态之中去的这两种“可能性”“方向”或者“趋势”,实际上都是根本不存在的;实际存在的只不过是一个自我而已,它和它那些动机一起共同构成了某种连续不断的变化过程。无论决定论,还是非决定论,都像对待某种空间性的起伏过程那样来对待这种振动过程。决定论的各种论断无不建立在下面这种公式之上,即“行为一旦被进行了,也就是被完成了”(l'acte une fois accompli,est accompli)。另一方面,非决定论的各种论断则建立在下列公式之上,即“除非行为已经完成,否则就是没有进行”(l'acte avant d'être accompli,ne l'était pas encore)。柏格森所论述的主要观点就是这些。
就我们自己的论断而言,我们从所有这一切之中得出的结论是什么呢?让我们把我们在前面所指出的柏格森的论题和观点集中起来。我们已经看到,设计所预期的并不是行动本身,而是活动,而且,这种预期是以将来完成时态进行的。我们曾经进一步研究过这种独特的结构性联系,它存在于作为一方面的设计、正在进行的行动,和作为另一方面的,通过反思过程要么被认为是已经实现了这种设计,要么被认为是未能实现这种设计的活动之间。设计本身是某种幻想;它只不过是某种行动的影子而已、只不过是某种具有预期性的再现过程而已——或者用胡塞尔的术语来说,它只不过是某种“发挥中立作用的表象”[45]而已。
另一方面,这种幻想是一种真实的体验,因而在其所有各种修正过程中都是可以被反思的。那么,“选择”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它显然是以下面这种方式发生的:首先,一个行动X通过将来完成时态而得到了设计。于是,行动者便以自觉的方式既觉察到了他对这种意向性活动的幻想过程,也觉察到了他对这种活动的内容的幻想过程。接下来得到设计的是活动Y;这种对它进行的设计过程然后就变成了这位行动者进行的反思性注意力的对象。这些行动都通过进一步的、无以胜计的、在某种极其复杂的关系网络之中相继出现和相互依赖的意向性活动,而得到了保持、得到了再现、得到了以反思的方式进行的比较。到这里为止,它们都是不断中立化的、态度含糊的和不产生影响的影子性行动。不过,这些行动并不单纯是柏格森所说的“心理状态”,因为这样的“心理状态”都沉浸在绵延过程之中,因而本来是不具有反思性的。[46]的确,而且这恰恰就是柏格森论断的关键之所在,如果这些心理状态本质上是反思性的,那么,它们所涉及的就是已经完成的行为,而不是正在进行的行为了。
我们在胡塞尔的帮助下所进行的分析,与柏格森的论题具有相当大的距离。在我们看来,在以相继出现的方式得到描绘的各种设计之间进行选择的过程,加上直到其完成的行动本身,构成了某种具有综合性的、更高一级的意向性活动(Akt),而这是一种可以在内心之中分化成为一些其他活动的活动。胡塞尔把这样一种活动称为多型性活动。[47]
胡塞尔对作为连续的综合而存在的意向性活动和作为不连续的综合而存在的意向性活动进行了区分。比如说,构成了存在与空间之中的某个事物的“物性”的意识活动,便是一种连续的综合。另一方面,不连续的综合则都是对其他不连续的活动的集结。由此而形成的统一体既是一种经过清晰表达的统一体,也是一种更加高级的统一体。这种(被他称之为多型性活动的)更加高级的活动既是多型性的,也是综合性的。它之所以是多型性的,是因为有几种不同的“论题”都在它的内部得到了设定。而它之所以是综合性的,则是因为这些“论题”都是一起被设定的。由于每一种作为成分而处在这种总体性的活动之中的活动都具有其目标,所以,这种总体性活动也具有其总体性的目标。不过,在这种总体性目标的构成过程之中出现了某种独特的成分。也许可以对它进行下列解释:每一种作为成分而存在的活动的目标,都得到了某种针对它的、单一的注意力的盯视,或者说都得到了某种针对它的、单一的觉察之光(Strahl)的照射。因此而产生出来的综合性活动也必然会受到许多觉察之光的照射,因为它就是从某种具有综合性的集结开始的。不过,它并不会满足于作为某种复数性的意识而存在。它会使自身转化成为某种单一的意识,因而它那对各种目标进行的、复杂的集结也就变成了一道觉察之光的目标,变成了“受到一道觉察之光照射的目标”。
现在,让我们把这样的观点运用于考察选择性活动。当初,可供选择的X和Y都被设计出来了。这些设计性活动之中的每一种设计性活动,都以某种针对其目标(正在得到考虑的可选择对象)的注意之光为目的。不过,一旦这种存在于不同的可选择对象之间的摇摆过程被解除了、一旦选择被做出了,这种选择就会作为某种经过统一的设计活动或者幻想活动,而对具有反思性的扫视显现出来。与此同时,个体进行的各种幻想活动或者设计过程也就都消失不见了。然而,这种新的综合性活动的总体性目标依然具有某种经过设计的地位、依然具有某种纯粹的准存在;用胡塞尔的术语来说,它是“中立性的”,而不是“姿态性的”;它所涉及的并不是什么东西存在,而是行动者已经决定将要成为什么。另一方面,一旦这样的活动得到了完成,这种具有总体性的事物就能够被“以有姿态的方式”、当作某种实际存在的东西来看待了。无论如何,虽然当初存在的都是一些多型性活动,现在这样的活动却都是被通过某种单生性的意向性活动来把握的,并且因此而被回溯到了选择的时刻。正像柏格森所指出的那样,这是一种幻象,但无论是决定论者,还是非决定论者,都沉溺于这样的幻象之中而难以自拔。这里的错误在于下列假定,即只有在活动完成之后才能存在的意识状态(état psychique),在实际选择出现之前的某个“绵延的点”上就已经设定下来了。
不过,从我们的观点出发来看,这种从多样性向统一性的转变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因为它意味着,行动一旦完成就是某种由当初的设计和实施过程构成的统一体——无论它那些作为构成成分的阶段究竟有多么复杂多样,情况都是如此。只要自我保持着自然态度或者朴素态度,那么,行动本身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呈现给自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