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城乡疏离与乡居菁英的流向城市
废科举一个影响深远的社会后果即中国的城乡渐呈分离之势。传统中国士人以耕读为标榜,多数人是在乡间读书,继而到城市为官。旧制做官的读书人,或候缺或丁忧或告老,多半要还乡。新制则“学生”与城市的关联越来越密切,而与乡村日益疏远;大学(早期包括中学)毕业基本在城市求职定居,甚至死后也安葬在城市,不像以前一样要落叶归根。前者不止是人员的流通,它还意味着信息、资金等多渠道的流通,使整个社会处于一种循环的流动之中。后者实际意味着以前整个社会的循环流动在很大程度上逐渐衰竭,并走向中止(这当然有个过程,且各地情形不一)。
废科举后不久,即有人担心,“吾国官无大小,所居者城市也。今日大声疾呼争权利以兴学者,皆城市之民也”。官立和层次较高的公立学堂也多在城镇,即使“偶有一二富乡,搜集种种捐款,建设一二学堂,所教者绅族也、富室也;林林万众,裹足不入”。若“长此不改,一二年后,城市大乡,贵族学校林立,官可以报绩,绅且据以自豪”,而乡间恐怕“除百一绅富家外,大多数学龄童子皆将不识一丁”。乡村“读书种子既绝,而市民、非市民之阶级,由此永分:市民之学堂日益增多,非市民之负担日益增重;市民有权利而无义务,非市民有义务而无权利”;其潜在的祸患难以量计。[1]这一担忧与前引举人李蔚然的观察是吻合的。
二十多年后,黄炎培总结说,科举制在历史上的好处,即在使“贵族教育移到平民教育身上”;科举既废,教育本应更加平民化,然兴学校的结果,“转不免带多少贵族教育的意味”,为“科举时代所料想不到”。主要即体现在“学校的设置既偏于都市,学费的征取更足使中等以下社会人家无力送他的子女就学”。[2]教育的城乡差别当然并非只有负面的结果,有些人反可能从中获益。安徽乡间私塾尚未沾染口岸风气的传统蒙学教育,对少年胡适就曾大有帮助,使他得以在上海的新学堂连续跳级。[3]但多数人对新学堂的体验似不那么理想。
传统教育不仅投资极低,其“应用”亦甚广,低层读书人多可留在本地任塾师或从事一些地方事务。而新学制不仅教育成本激增,产出之学生却多显得“无用”。民初山西五台县永兴村的乡民即说:
民国的书房,真是讨厌!娃们念的书,今年这样,明年那样,换的真热闹,也不见念成一个。看人家前清时候,书房里念的书,不只是哥哥念了兄弟还能念,就是爹爹念了儿还能念,爷爷念了孙子还能念哩。书老不换,人家还进秀才、中举人;现在书倒换的勤,也不见念成一个呀![4]
也许新学堂教科书的更换频繁这个现象在山西特别明显,太原县的前清举人刘大鹏更早就注意及此,他说:“乡村之学堂,现名为国民小学校。儿童所读者,皆是教科书。然教科书之本,亦无一定标准,年年更改。”[5]刘成禺所见则相反,在他眼中,后来的新学校才是“无论贫富雅俗,小学课本,教法一致”;传统童蒙教育的内容却是有差别的:各蒙馆最初多授以《三字经》、《千字文》等,但书香世家此后就开始传授“四书”白文,逐渐过渡到八股试帖一类“举业”;而“市井乡村贫穷儿童”等则继之以《四言杂字》一类,期“能识日用字,写柴米油盐账而已”。[6]
这些不同的观察不排除地区差异的存在,但在很多地方,教育是否那样重实用也还值得进一步考察。前引《申报》之文就指出,旧时蒙馆所教读者,从方块字、《三字经》到五经古文等,“读书数十种,费时五六年”,多为“所学非所用之物”,除“号为士者,尚称有用”外,其余“为商为工为农者,则于此等书籍毫不相关”。作者认为,如此“误人子弟之教法,一经道破,无有不恍然思返者”;但实际的情形是,由于“相沿已久,人竟深信不疑,绝不究其实效之如何”。该文将此归咎于“科举之锢习,深入人心已数百年”,非一朝一夕所能“刬除而悉去之”。[7]
其实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中国古有“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的说法。究竟何谓“文德”固可以有各种解释,但多少总带点儿“知识就是力量”那一西谚中“知识”所具的“力量”之意味。在真正“士为四民之首”的时代,如刘大鹏所言,士人“平居乡里,所言所行,使诸编氓皆有所矜式”;[8]身为楷模的士人观念对追随的大众具有相当的权威性,士人推崇的“知识”对老百姓未必很实用,却得到他们的承认,因而也具有影响力。[9]
民国《霸县新志》说:“二十年前乡间子弟得一秀才,初次到家,不特一家人欢忭异常,即一村及邻村人皆欢迎数里外。从此每一事项,惟先生之命是从。先生一从都邑回家,则必聚而请教。即先生有不法事项,亦无敢与抗者。自科举停,功名人不出,其视旧功名人又如彝鼎图书,以为不可多得,亲敬更甚于前。”至于“一般新界人,其自命亦颇觉与旧功名人相抗”,然一般乡民对其“敬心终不若”,盖“不知其读书与否,故其心常不信服也”。[10]这里“不知其读书与否”一语颇具深意,通常“新界人”多是受了些教育的,但地方老百姓恐怕不承认其所学为“读书”。
彭湃在1926年也注意到,乡村私塾中的八股先生教小孩读“关关雎鸠”、“子程子曰”等,“不会念的就罚跪、抽藤条、打手板、夹手指等酷刑,简直只有把这小孩们快点弄死罢了。然而农民们不但不以为怪,并说这个先生明年还要请他再干”。到县教育局将其换为师范生或中学生,“今日教什么算学,明日教什么格致,再教什么历史、地理、古文、体操;废止了野蛮的酷刑,而用文明的面壁、记过和扣分。表面上多么好看”,结果念书的小孩们反而怀念以前的私塾,以为那时“没有这样多麻烦和苦恼”。[11]
约十年后,有人到乡村中实地考察“现在一般未曾受过教育的人对于知识阶级所抱的态度”后说:“过去乡村中,秀才先生或书塾老师有极大的潜势力。他是一乡中的审判者,一乡中的号令者,一乡中的指挥者;他是一乡中所‘佩服’的人;假如这位秀才先生或乡塾老师,果真是道德高尚,则他的话差不多即可成为号令。”村中如有争议,“往往请求他去批判”;有“新事情发生了,则一般民众大都不约而同去听受他的意见”。后来学校毕业的学生则不然,“虽则现在一般知识界的学问、理解力较之过去均属优良,但乡村中人士对于他们却全抱着不信任的态度、怀疑的心情;不但不愿听他们的话,简直亦不敢听他们的话”;实即乡民“怀疑知识界,不信任知识界”。[12]在作者的新眼光中比过去更优良的“知识界”,却得不到一般乡民的信任。
乡民对新学的不敬有时也因物质方面的不满,如彭湃所注意到,与县教育局派来的新教师相伴随的,是“增加了学生的学费,附加了什么农产品的捐税”。[13]另一方面,新学堂改体罚为记过、扣分等方式不受农民青睐的原因似更复杂。前引晚清的观察说,由于家长视子弟读书为虚应故事或酬应校董,则学生来学本非自愿,而教书职位却是教习的饭碗,遂形成一种“教员对于学生,方煦妪拊循之不暇,奚敢开罪学生”的新现象。[14]在此情形之下,由来已久的“尊师”传统势将难以为继,也不排除有农民将废体罚视为教师有求于人而不得不“示弱”的表现。
如马儒行所说,过去塾馆的老师是请来的,“东家待师隆重,徒弟对师恭敬,先生亦感快愉”。且“生徒之成绩佳否,即知先生之教训勤惰。所赚束脩,不过应得之报酬,非其主要目的为赚钱也。社会上对之,亦甚隆礼。其人人格正直,则赚钱虽少,人亦优礼看顾”。自学校归村公办,即他人代为延师,“先生成为雇工,学生本强迫而来”,师徒关系通过中介的“学校”而建立,与前大异。因“待师之礼既薄”,老师“教生之心自冷”,也不如从前负责了。[15]
我要重申,中国的地大物博非常实在,不同地区可以差异很大。钱穆在无锡**口镇果育学校读书时,全镇之人“对果育诸师长皆备加敬礼”。且此尊敬是从私塾延伸而来,“其时科举初废,学校初兴,旧俗对私塾老师皆知敬礼,今谓新学校尤高过旧私塾,故对诸师敬礼特有加”。新尊敬超过以往的一个例子是:该校唱歌先生华倩朔每周往返于苏州无锡间,每当其归舟驶过全镇时,“镇人沿岸观视,俨如神仙自天而降,其相重视有如此”。[16]
但在其他很多地方,乡民对新旧教育的“信任”的确不同。彭湃在1926年说:“农民的思想一半是父传子子传孙的传统下去,一半是从戏曲的歌文中所影响,而成了一个很坚固的人生观:以反抗(革命)为罪恶,以顺从(安分)为美德。”就教育而言,“旧教育(如清时的八股先生)教其安分守己、顺从地主、尊崇皇帝,为农民所最欢迎;如新教育反抗命运风水等时,都为农民所讨厌”。[17]
新学在乡间得不到“信任”,自容易导致新学生在乡村中不受重视。胡适在1918年注意到:“如今中学堂毕业的人才,高又高不得,低又低不得,竟成了一种无能的游民。这都由于学校里所教的功课,和社会上的需要毫无关涉。”[18]这个状况是持续的,约三十年后,傅斯年仍说:往昔科举制也造游民,然为数不多;今“学校承袭科举制造游民,效能更大。学校越多,游民越多;毕业之后,眼高手低,高不成,低不就,只有过其斯文的游民生活,而怨天怨地”。[19]如果一个中学生什么都不能做(有些事或亦其不愿做[20]),便不能不追求更高的学历或到外头去讨生活。[21]
废科举后二三十年间,乡村新式读书人离村的现象是明显的。彭湃在1926年说:“廿年前,乡中有许多贡爷、秀才、读书六寸鞋斯文的人。现在不但没有人读书,连穿鞋的人都绝迹了。”[22]杨开道大约同时也观察到,一方面是农村最缺“领袖人才”,而乡村读书人向城市浮动已成“普通潮流”:“一般有知识的人,能作领袖的人,都厌恶农村生活,都拋弃农村生活到城市里去。农村社会费了金钱来教育他们的优秀分子,本想他们来作农村社会的领袖,来作农村社会的改造者;但是他们放弃了他们的责任跑了,剩下一班没有知识的农民,教他们怎么样能改善他们的生活?”[23]
梁漱溟1929年从广州北上,考察了江苏昆山、河北定县及山西太原等地,他也发现:“有钱的人,多半不在村里了。这些年内乱的结果,到处兵灾匪患,乡间人无法安居,稍微有钱的人,都避到城市都邑,或者租界。”同时,“有能力的人亦不在乡间了,因为乡村内养不住他,他亦不甘心埋没在沙漠一般的乡村,早出来了”。[24]因内乱离村只是原因之一,更多人可能是到城市去寻求发展的机会。这些人当然不尽是读书人,但读书人的比例较高,如前引江苏江宁县的统计,常住人口中男性文盲为82.2%,外出人口中男性文盲仅为63.9%,便可见一斑(此数字未必准确,但同一统计者据同一标准所得到的比例,应可借鉴)。
当时上海《民国日报》的一篇文章说,尽管不少读书人人喊着到“到民间去!到乡间来!”的口号,实在的现象却恰相反,“年年大批的毕业学生自乡村跑进都会,不见一个返到乡间”,甚至“乡村小学的教师宁愿来都市为书局报馆抄写”;致使乡村颓败,“只剩下少量的具有十八世纪头脑习惯的人在过着十八世纪的生活,用中古的技术求得生产来供给自己”。问题是,不但全社会“没有一人关心及乡村,总集团于都会”,这些18世纪的村民“还要供给都市”。作者认为,“这样畸形的偏重的趋势再不能继续下去”,各方面的人都应到乡间去工作,以“造成美丽的安适的丰富的乡村”,更要“让乡村与都市平行的前进”。[25]
杨开道此前也提出,“农民缺乏知识,是我国农村生活衰落的一个主要原因”;故“一班优秀分子不应该跟着普通潮流,去过城市的生活,而厌弃农村生活”,反而应该“到农村社会去服务”。[26]1932年11月,《申报月刊》组织上海一些教育家举行以“今日青年的烦闷与出路”为题的讲谈会,江苏省立教育学院教授俞庆棠就说:
青年的职业,不应该专向城市里去找。因为城市里面粥少僧多,时闹失业恐慌;青年要在城市里找职业,恐有登天之难。近年来我国乡村的衰落及离村问题极为严重,我们希望城市里的青年们应该回到乡村里边去,作归农运动,帮助农民改造乡村,建设乡村。[27]
前引胡适所看到的中学生高不成低不就的现象,恐怕更多是他们进入城市的情形,与俞庆棠所见相同,说明城市也未必“需要”和接纳这些知识青年,而新式大学的花费又不是一般家庭所能支付的,故这些人的“烦闷与出路”确已成一大社会问题。俞氏提出的一些具体建议当然充满城市人对农民和乡村的想象,[28]但她和其他许多人所共见的读书人“离村问题”确实存在。
重要的是乡村读书人心态的转变,庄俞早在清末就注意到,新学堂教育出来的学生“骄矜日炽,入家庭则礼节简慢,遇农工者流尤讪诮而浅之”。[29]在耕读相连的时代,四民虽有尊卑之分,从天子到士人都要对“耕”表示相当的尊敬;在耕与读疏离之后,乃有这样的新现象。如黄炎培所说,包括乡村教育在内的平民教育,“不但没有造福平民,且给平民前途以很大的危险”;即“在教育还没有能造成好环境时,早早诱导平民脱离他们的固有生活;即使事实上一时不得脱离,先养成他们厌弃固有生活的心理”。[30]
故章太炎指出:“自教育界发起智识阶级名称以后,隐然有城市乡村之分。”所谓“智识阶级”,其实就是新教育建制的产物。太炎敏锐地认识到,由于“城市自居于智识阶级地位,轻视乡村”,进而产生了整体性的城乡“文化之中梗”。[31]后来逐渐引起世人注意的读书人之“脱离群众”,部分即因传统的耕读生涯中止所致;民初的读书人学西人提出“到民间去”的口号,虽未必皆去乡村,多少仍提示出城乡的分离。
在科举制废除后,传统士绅的数量只能日渐减少,而新学生又往往离村,则所谓“乡绅”的成分便可能出现变化,乡村中的权势也可能出现转移。毛泽东1930年在江西兴国县永丰区看到,当地管理公田的“公堂”,仍“多数把持在劣绅手里”。他们“不是富农也不是地主”,而“大半家里有些田,但不够食”。因其田产“不够食,所以要把持公堂,从中剥削”。在该区的一乡、二乡、四乡,公堂由“劣绅管的占十分之六,富农管的占十分之四”。但在第三乡则出现了有意思的变化:“民国以前,劣绅管的最多,因为那时公堂要有功名的才能管得。民国以后,富农管的最多。与一乡、二乡、四乡恰好相反,十分之六是富农管,十分之四是劣绅管”。[32]
文中所说的“劣绅”,恐怕更多是泛指有功名的传统士绅,盖文中并未出现和“劣绅”对应的“正绅”或“良绅”等。永丰区地处兴国、赣县、万安三县交界处,第三乡是其中自然条件最好的一乡,通常无水旱灾,地租的比例也比一乡、二乡、四乡要高10%。可知“劣绅”在自然条件较差的多数地区尚能继续维持权势,但也已受到没有功名的“富农”之有力挑战;在相对富庶的第三乡,“公堂要有功名的才能管”这一规则已失效,呈现出明显的权势转移。
河南濮阳某村的一位读书人在1935年也观察到,该村因花生、盐等商品生产的兴起而导致村政权势的转移。作者说,1920年以前,“村政完全掌握于旧式知识分子、家族长及一小部分地主的手中”。后来当地兴起花生业、枣业及小盐业等商业化经营,一些地主、富农、绅士及知识分子也参与其中,其“不营商业者,都因贫困化而丧失了固有权威”。结果出现“商人阶级掌握村政”的现象:“现在的村长佐、里排长,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花生行、枣行、盐行的东家、小股东及经纪人。”该村“近年以来的政治中心,已经由秀才、举人及家族长的宅第,转移到地主、商人及高利贷者所组成的三位一体的商店之中”。[33]
在这两处乡村的基层权势转移中,都未曾看到新学生的身影,与旧式读书人衰落相伴随的,是“富农”和经商者的兴起。如果这些新兴的掌权者也逐渐纳入下层乡绅的范围,则乡绅的受教育成分显然降低,而其行为也可能会出现相应的转变。
早在废科举当年,夏曾佑即预言:“废科举设学堂之后,恐中国识字之人必至锐减。而其效果,将使乡曲之中,并稍识高头讲章之理之人而亦无之。遂使风俗更加败坏,而吏治亦愈不易言。”[34]鲁迅在1907年便观察到“事权言议,悉归奔走干进之徒,或至愚屯之富人,否亦善垄断之市侩,特以自长营搰,当列其班”的现象。古所谓专制统治不过一独夫,今则“顿变而为千万无赖之尤。民不堪命矣”,遑论“兴国”![35]
山西举人刘大鹏有切身体会,他在1913年听人说:“各村董事人等,无论绅学农商,莫不借执村事从中渔利,且往往霸公产为己产,肥己之家。村人多陋劣,敢怒不敢言。其中有狡黠之辈,非入其党即与抗争,往往大起衅端,赴县构讼。官又以若辈办公,且为袒庇。”[36]十多年后,他得出了自己的判断:“民国之绅士多系钻营奔竞之绅士,非是劣衿、土棍,即为败商、村蠹。而够绅士之资格者,各县皆寥寥无几。”再后来,连“绅士”的资格和标准也混乱:“绅士而反成痞棍,痞棍而竟成绅士。”[37]
类似的记载充斥于他那一二十年的日记,此不赘。应该说,刘大鹏对“民国”本身及其世风是有些偏见的,他自己在当地其实也受到相当的尊重,只是未达其所希望的程度而已。到1928年年末,他“赴县成立严禁洋烟大会,系绅学农工商所组成,会员凡五十余人”。[38]这里的“绅、学”分列值得注意,若非因其个人好恶而视新学界之人为“学”,而是转述,则“绅”与“学”当时已被视为两类人,正体现出乡村中“绅”与“士”的疏离。
刘氏那样的旧士绅尚长期居于乡村,但在广大地区,新读书人“离村问题”确实是严重的。这一现象曾引起李大钊的注意,他在1919年就认为“中国农村的黑暗,算是达于极点”。究其缘故,“都是因为一般知识阶级的青年,跑在都市上;求得一知半解,就专想在都市上活动,都不愿回到田园;专想在官僚中讨生活,却不愿再去工作。久而久之,青年常在都市中混的,都成了鬼蜮;农村中绝不见知识阶级的足迹,也就成了地狱。”[39]
正如夏曾佑所预计的,乡村基层权势的转移直接影响到地方的风俗。上引濮阳某村的观察者注意到,在乡村传统士绅丧失“固有权威”的同时,那些“伴随着商品生产发达”而进入新“政治中心”的“经纪人”,自己“四季不事生产”,在生活方式上则颇具影响力。有大量青年农民“受其引诱,渐趋于游手好闲”(该村共约两千人,这类青年农民近三百人)。因此,当地“质朴之风俗大坏,流风渐趋****”。[40]
应该说,民初读书人眼中的“乡村”,既是实在的,有时也是一个承载着多种想象的象征符号。当年那些尝试新村和菜园一类自食其力的“互助”生活者,就曾把乡村视为未受或少受污染的清纯处所,想象着与纯洁农夫共同劳作、打成一气的新生活。[41]到1922年,顾颉刚等学术菁英在探讨学术界生活独立问题时,郑振铎便主张“淡泊自守,躬耕自给,弃都市之生活,专心去乡村读书”;沈雁冰更提出一种现代“躬耕读书”法,集合同志二十人组织“合股公司”,因乡村没有图书馆不便治学,还要集资买书带去“大家公用”。只有常乃德认为这种乡村纯洁的想象是“中了古人的毒”,其实“乡村的环境并不比城市好,恐怕还要坏一点”。[42]
经常返乡的李大钊或比这些人更了解乡村的实际,故看到其“黑暗”的一面。在乡村读书人渐养成“厌弃固有生活的心理”之同时,胡适和俞庆棠皆已注意到城市未必接纳来自乡村的中学生。故李大钊看到的“受害者”是双向的:常在都市中游**的知识青年固然成了“鬼蜮”,而失去知识阶级的农村也变成了“地狱”。两者都极大地影响了后来中国的发展,特别是双方的结合为后来中国的政治革命提供了最主要的人力资源。[43]
[1] 胡尔霖:《拟上学部条陈》(1908年),收入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2辑上册,277页。
[2] 黄炎培:《中国教育史要》,序言6页、144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万有文库本。
[3] 参见罗志田:《再造文明的尝试:胡适传》,41~45页,北京,中华书局,2006。
[4] 马儒行:《述吾乡之小学教育及民众教育》,载《乡治》2卷2期,1页。
[5] 刘大鹏:《退想斋日记》,1921年2月16日,286页。
[6] 参见刘成禺:《世载堂杂忆》,2~3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7] 《论我国学校不发达之原因》,载《申报》,1909年5月24日,1张3版。
[8] 刘大鹏:《退想斋日记》,1897年2月16日,69页。
[9] 而且,在四民“分工”意识被实际接受的社会里,读书多为求仕途之“上进”,无意此途的农民通常缺乏需要识字、算账的“自觉”,而将此功能划归读书人。这是民初乡村教育总不那么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详另文。
[10] 《霸县新志·礼俗》,1934年铅印本,转引自魏光奇:《官治与自治——20世纪上半期的中国县制》,36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11] 彭湃:《海丰农民运动报告》(1926年),见《彭湃文集》,11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按《海丰农民运动报告》至少有两种版本,文集称其所据是广东省农民协会1926年10月出版的单行本,本文所引这段叙述在稍早《中国农民》刊出的《海丰农民运动报告》中尚不存在。
[12] 鲍祖宣:《国难时期的妇女教育》,载《女子月刊》,4卷1期(1936年1月),26页。王奇生在其《民国时期乡村权力结构的演变》中已引用此文部分内容,收入周积明、宋德金主编:《中国社会史论》,下卷,558页,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
[13] 彭湃:《海丰农民运动报告》,见《彭湃文集》,110页。
[14] 问天:《述内地办学情形》,载《教育杂志》第1年第7期,621页。
[15] 马儒行:《述吾乡之小学教育及民众教育》,载《乡治》2卷2期,2~3页。
[16] 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54页。本文两引钱穆的见闻,皆与他处不同,钱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感觉比一般时辈更好,或也来自其与众不同的经历乎?
[17] 彭湃:《海丰农民运动报告》,载《中国农民》,第1期(1926年1月),59页。刘大鹏几乎同时的观察很能印证这一见解:该乡的官道社演唱傀儡小戏,“每户出钱至三元、五元不等,率皆情愿”;而由村公所分摊捐款,“每户一元、两元,上户则七八元、十数元不等,乃竟未免有怨声”,村长不得不寻求他这样的士绅来帮助解决困难。刘大鹏:《退想斋日记》,1927年5月2日,353页。
[18] 胡适:《归国杂感》(1918年1月),见《胡适文存》,卷四,10页,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
[19] 傅斯年:《中国学校制度之批评》(1950年),见《傅斯年全集》,第5卷,193页,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
[20] 何刚德就说,科举时代,“秀才训蒙学,资馆谷以终身;卒未闻大家有闹饭者。知吃饭之人必须安分,否则未闻有不乱者也”。他任江西建昌知府时,“旴江书院生员膏伙月六百文,童生三百文。余嫌其太薄也,乃捐廉加倍给之;汝们月得千二百文,或六百文,皆喜形于色,优游过日”。到“民国元、二年,机关林立,学生得事较易,而俸薪皆百数十元不等”。结果大大提高了学生的期望值,后来虽已“事少人浮,而谋事者仍不肯贬格小就”;对每月“十余元馆地,个个以为不满意”,仍“非百数十元不可”。何刚德:《客座偶谈》,卷二,页12B 、7A~8B。
[21] 此点承王汎森先生提示。
[22] 彭湃:《海丰农民运动报告》,载《中国农民》,第1期(1926年1月),54页。
[23] 杨开道:《我国农村生活衰落的原因和解决的方法》,载《东方杂志》,24卷16号,5~6页。
[24] 梁漱溟:《北游所见记略》(1929年),见《梁漱溟全集》,第4卷,896页,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
[25] KL:《乡村颓败了,到乡间去!》,载《(上海)民国日报》,1930年1月12日,3张4版。此文部分内容已为王奇生《民国时期乡村权力结构的演变》一文引用。
[26] 杨开道:《我国农村生活衰落的原因和解决的方法》,载《东方杂志》,24卷16号,5~6页。
[27] 俞庆棠:《今日青年的烦闷与出路》,载《申报月刊》2卷1号(1933年1月),53页。
[28] 如她希望青年到乡村去“作农民的喉舌,说农民心里要说而达不出的话;作农民的手脑,介绍科学方法,减少农民的劳作;作农民的耳目,将国内外各种问题传递给农民,使农民知道怎样去应付。一方面乡村情情愿愿的供给青年生活上的需要,同时乡村可以得到许多进步”。俞庆棠:《今日青年的烦闷与出路》,载《申报月刊》2卷1号(1933年1月),53页。
[29] 庄俞:《论小学教育》,载《教育杂志》第1年第2期(宣统元年二月),112页。
[30] 黄炎培:《中国教育史要》,144~145页。
[31] 章太炎:《在长沙晨光学校演说》(1925年10月),见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下册,823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32] 本段与下段,毛泽东:《兴国调查》(1930年),见《毛泽东农村调查文集》,202、201页。
[33] 纪彬:《农村破产声中冀南一个繁荣的村庄》,载《益世报·农村周刊》(天津),1935年8月17日,11版。不过,作者也指出,他所在村的情况并非华北农村的常见现象,更可能是特例。
[34] 《论废科举后补救之法》,载《东方杂志》第2年第11期,252页(栏页)。
[35] 鲁迅:《文化偏至论》,见《鲁迅全集》,第1卷,4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6] 刘大鹏:《退想斋日记》,1913年5月13日,181页。
[37] 刘大鹏:《退想斋日记》,1926年8月14日、1936年8月17日,336、497~498页。
[38] 刘大鹏:《退想斋日记》,1928年11月30日,377页。
[39] 李大钊:《青年与农村》(1919年2月),见《李大钊文集》(2),288~28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40] 纪彬:《农村破产声中冀南一个繁荣的村庄》,载《益世报·农村周刊》(天津),1935年8月17日,11版。
[41] 参见李新、陈铁健主编:《中国新民主革命通史:1919-1923,伟大的开端》,226~241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42] 参见“学术界生活独立问题讨论”,载《教育杂志》14卷5号(1922年5月)、14卷6号(1922年6月),19895-19901、20033-20035页。
[43] 瞿秋白说:帝国主义的侵入破坏了中国的宗法社会制度,“科举的废除,世家的颓败,所谓‘士绅阶级’日益堕落;外货充斥,原料输出,农民阶级更破产得不了。于是社会上发生两种游离份子:‘高等流氓’与‘下等兵匪’——都是造成军阀政治绝好材料”。秋白:《政治运动与智识阶级》,载《向导》18期(1923年1月31日),人民出版社1954年影印向导周报社汇刊本,147页。其实,读书人中层次较低的“游离份子”和农民中“破产”之人往往也是革命的主要人力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