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北平商民协会与北平商界上层的第二次冲突,因瑞蚨祥等商号反对商民协会成立店员公会而起。
在与总商会因征收五个月铺捐争论的同时,商民协会紧锣密鼓地开始健全组织。原来商民协会只有总的机构,没有下属分支机构,而按照1928年7月19日国民党中常会第157次会议通过的《商民协会组织条例》,商民协会应下设商人、店员、摊贩三个总会,其代表大会的代表总额为12~120人,三总会代表比例为5∶4∶3。[46]商民协会已估计到店员总会因涉及与店主的关系,恐不易组织,但也在积极推进,并已在瑞蚨祥等商号组织了分会,计划在旧历年内(1929年2月9日前)组织成立总会。[47]
商民协会组织店员公会的消息使商店店主极为不安,他们纷纷要求市政府和北平政治分会禁止店员公会的成立。北平地方当局又一次倒向了商人方面,市政府社会局致函市党部民训会,称正值训政时期,店员应否成立团体,请加以慎重考虑。民训会复函解释了成立店员公会的依据和意义。社会局于1929年1月23日将民训会复函抄送瑞蚨祥密阅,民训会得知后,深为不满,认为社会局不无勾结奸商破坏民众团体之嫌,于24日致函市政府,请其查究,并将这一情况呈报中央。[48]
北平政治分会对市党部主导成立店员公会也极为不满,但它只有监督地方政府之责,地方党部与它没有隶属关系,遂于1月21日向国民政府请示处置方针,声称,“查平津各商,以鉴于前年武汉店员工会之横暴,谈虎色变,忽闻平津发生此项组织,纷纷来会陈请禁止,本会查省党务指导委员会服务规则第三条第一项所载云,中央未颁布民众训练具体方案以前,关于民众运动,须经中央之许可,此次店员工会,应否设立,自不能不请示中央”。政治分会此电故意将“店员公会”写成“店员工会”,虽仅一字之差,含义却大不一样,因为组织店员公会是国民党中央民训会颁布的《商民协会组织条例》明文规定的,政府自无阻止它成立的理由。而将店员公会纳入工会系统,国民政府自可以借口工会法规尚未颁布而禁止它成立。国民政府当然知道北平政治分会此电中的“工会”并不是无心之误,在23日的复电(漾电)中也就顺水推舟地给店员公会画上了休止符:“查工会法规,尚待审查,店员工会既多流弊,应暂饬禁止成立,免滋纠纷。”[49]
市党部及商民协会则不理会国民政府禁止成立的命令,辩称店员公会系依据《商民协会组织条例》组织,国民政府系将“店员公会”误为“店员工会”,所以还要照旧成立。在禁止声中,店员公会下属的五个区分会已次第成立。[50]
接到国民政府的命令后,市政府决定予以执行。何其巩向公安局发布手谕,称“查本市店员公会,现已逐渐成立,据报颇多轶出法律范围,难保无不良分子乘机阑入,滋生流弊。应由当局依照党义,随时分别矫正制止。倘有违犯警章及现行刑法者,并应依法惩办,以遏乱萌”。并发布《处理店员公会应行注意事项》,将中央党部颁布的《民众团体组织原则及系统》《民族主义训练纲要》《商民协会组织条例》中主张阶级调和、反对阶级斗争的内容抽出来,作为北平市制止店员公会成立的所谓“党义”依据。[51]于是,在北平出现了这样一种奇特的现象:行政当局反对党部及其领导的民众团体,其依据竟与党部及其领导的民众团体一样,均是国民党中央颁布的条例。不过对于这种政府命令与党部指示互相“打架”的难堪现象,市政府在制止店员公会时也颇感为难。在市政府有所踌躇之际,商人已看出北平行政当局其实是在为自己撑腰,开始大胆地阻止店员公会的成立,首先发难的是瑞蚨祥商号。
瑞蚨祥号称北平“唯一之大生意”,在总商会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总经理孟觐侯为特别会董,其东西两号经理姚秀岩曾任总商会副会长。在发生五个月铺捐风潮时,该店有一部分店员加入商民协会,姚极为不满。商民协会组织店员公会,其中洋货店员公会即设于瑞蚨祥鸿记皮货店内,店员时常开会,姚啧有烦言。2月11日,正值春节期间,店员又聚集开会,姚前往干涉,与店员发生冲突,姚威胁“凡我铺中人在公会者一律开革”。店员群起反对,通电市党部报告冲突情形,并主张赴地方法院起诉姚。[52]
姚秀岩决心彻底扼杀设在店内的店员公会分会,乘店员不备,秘派大批店伙赴鸿记皮货店,将店内所有货物搬出,移至货栈封存,并将该店封闭,以达到将参加店员公会的店员逐出商店的目的。店员得知情况后,已无法阻止,只好具情呈报商民协会和市党部民训会。并以该店内悬挂的总理遗像被砸毁及党国旗被撕毁,事属侮辱总理,应予查办,向市政府社会局和公安局呈报。瑞蚨祥经理等声称,对此事完全不知情,店伙搬移货物,绝无捣毁党国旗及总理遗像之举。双方各执一词,相持不下,公安局、市党部民训会、商民协会、端蚨祥代表都到场验视。[53]
在国民党治下,砸毁总理遗像及撕毁党国旗的罪名不轻,如查实,定属反革命无疑。瑞蚨祥店主当然知道这等罪名的杀伤力,为免引火烧身,赶紧撇清与此事的关系,特登报辩解,指设在鸿记皮货店内的商民协会分会办公处(即店员公会办公处)悬有“闲人免进”的木牌,除会员外其他人一律不得擅入。意即发生砸毁事件与商店方面无关,并暗指旁人无法入内,只能是店员自为,报警有对资方栽赃陷害的意味。[54]
据报商店店主与店员发生冲突的还不止瑞蚨祥一家,恒隆广货店、元昌南味店、张一元茶店、吴德泰茶店、同济堂药铺等也因店员成立公会问题而发生冲突。商店店主多以停业或威胁停业为武器来阻止店员公会的成立。瑞蚨祥即声称连年赔累,无法继续经营,报市政府社会局歇业,同济堂经理刘翰臣也呈报歇业。社会局将上述情况向市政府汇报,市长立刻派人到各商店调查情况。公安局和总商会都派人调停纠纷,但各商号经理以财产攸关,表示不能自失用人行政的自由,店员也各不相让,一时双方纠纷的解决陷入僵局。[55]
设于鸿记皮货店内的店员总会第二区会办公处被捣毁后,尽管市政府方面也曾派人验视,但对于调查真相和查处肇事者的态度极为消极,毫无进展。更为重要的是,虽然封闭商店使店主有所损失,但店员也因此没有了收入来源,生活顿时陷入困境,在与店主的对抗中明显处于劣势。由于店员因响应市党部和商民协会的号召成立店员分会而失业,市党部有义务为店员提供支持。但问题是,市党部并没有行政权,只能依靠市政府来解决问题,而市政府对市党部成立民众团体并不支持,因此市党部在解决地方纠纷时也处于不利地位。
尽管力不从心,市党部还是竭力处理问题。2月15日市党部民训会召集公安局、社会局及商民协会在市党部召开联席会议,讨论解决办法。经商议,决定由到会各机关团体组织调查委员会,共同查明究办。但公安、社会两局代表声明需由局长同意后才能成立。并决定由社会局去函劝告瑞蚨祥,在此问题解决以前,该店店员不得调动或遣散回籍。[56]
这次联席会议可谓是毫无效果,孟觐侯毫不理会劝告,拟将店员调往济南、天津等处联号工作,店员表示绝不认可,坚持不肯离店,并以究办侮辱总理遗像来应付。于是孟觐侯于18日向地方法院控告店员不法,请求依法诉办,以维营业。[57]
2月20日,警备司令部也加入阻止店员公会成立的行列,与市政府会衔贴出布告。该布告称北平民众团体繁多,漫无稽考,店员公会将依国民政府漾电予以制止,店员公会的招牌将予摘除。已入会的会员,则交各商店自行处理。[58]这个布告等于将店员的命运完全交由商店店主方面摆布了。
有了官方的明确支持,总商会也开始积极地介入。2月21日,总商会向北平政治分会呈文,要求在制止店员公会后,将被店员占用作为会所和办公处的房屋索回,并将写有会名的木牌及“闲人免进”的木牌一律摘下,以恢复原状。[59]
2月24日,瑞蚨祥经理呈请公安局派警察前往鸿记皮货店,劝导坚守在该店内的解职店员早日离店。[60]商民协会愤恨姚秀岩等对成立店员公会分会的阻扰,于同日呈请民训会转市党部,函请市政府饬交公安局,将“反动分子”姚秀岩逮捕治罪。[61]
店员按国民党中央的命令成立组织反被禁止,这种咄咄怪事令党方十分尴尬,市党部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由民训会函请中央党部,请函北平市政府,从严惩办社会局勾结奸商,破坏民众团体之事。2月26日,中央党部常委胡汉民、戴季陶、何应钦、李济深、缪斌联名复函北平市党部,称已函请北平市政府申斥社会局。[62]其实社会局执行的就是市政府的命令,由市政府来申斥社会局,这个决定令人啼笑皆非。
不过“申斥”对推动社会局有所作为还是起到了些微作用。28日,由社会局长赵正平亲自主持,邀公安局、市党部民训会、商民协会、总商会、端蚨祥代表开会,调解争端。有了警备司令部和市政府联合制止店员公会的命令,瑞蚨祥店主更是有恃无恐,提出复业的先决条件是将充任店员公会分会执委的9名店员全部解职。甚至在赵局长提出折中办法,由参加会议的各方担保出任执委的店员不会再有轨外行动时,瑞蚨祥店主方面也表示绝无通融的余地。调解遂以失败而告终。[63]
总商会也在这一角力的关键时刻继续向当局施压。3月1日,总商会开会,议决就店员公会问题,全体向当局请愿。[64]3月2日,茶商吴德泰东西鸿记茶店、张一元文记等商号联名报请总商会,请转呈当局,设法取缔店员公会。总商会接报后,当即用快邮代电请市政府据国府漾电查禁。市政府当即令行社会、公安两局迅速查明,劝令查处店员公会的会名木牌。商店方面并施行消极的抵抗策略,方法是不再循旧例于春节后添置新货品,仅将旧有存货售卖,售完为止。有的商家不但不再进货,甚至还阻止已订购的货物运平。这导致财政局的税收锐减,每月计减收10万元之巨,这对入不敷出的北平财政无异于雪上加霜。[65]
在“钱袋子”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市政府在总商会转呈各商请求的当天即雷厉风行,谕令公安、社会两局对店员公会严行制止,以维政府威信,于晚间将各商店店员公会的匾牌强行撤去,并勒令店员将占用的铺房腾交店主接管。[66]
军警当局的严厉态度使瑞蚨祥被开除的店员陷入绝境。2日,由瑞蚨祥店员组成的店员公会二区一分区通电全国,指出集会结社是人民的自由,店员公会是按国民党中央颁布的组织条例成立的,谁破坏会务,谁“就是反革命,就应当按(惩办)反革命的条例惩办”[67]。
这个通电也未见效,瑞蚨祥店员此时已是无计可施,因为支持他们的只是一个虚弱的市党部。2日,市党部民训会曾讨论瑞蚨祥店员问题,议决呈请市党部与市政府交涉,转令社会局饬瑞蚨祥立即复业,并派员前往慰问失业店员。[68]这样的交涉途径前已证明是无效的,现在当然也不会产生作用。
3月4日,在斗争已无胜利希望的情况下,瑞蚨祥失业店员18人不得不屈服,接受资遣离号。瑞蚨祥争议以店主方面的胜利而宣告终了。[69]
瑞蚨祥事件标志北平市党部组织民众团体遭遇了巨大挫折,构成商民协会基层组织“三驾马车”之一的店员公会被强行阻止,使商民协会的基础被严重削弱,商民协会已很难开展工作。对推动工作深感无力的市党部在瑞蚨祥店员被逐出的当天致电中央,称为店员公会事已“声嘶力竭”,究竟如何处理请中央电示方针。[70]在这种局面下,中央党部也已无能为力,对北平市党部的请示,只好装聋作哑了。
8月,市党部还是不顾阻挠,将店员总会成立起来,但由于军政当局的限制,它绝少活动,“无声无臭”,有等于无。[71]到1930年2月,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第70次常会终于做出决议,将1928年颁布的《商民协会组织条例》撤销,商民协会也就迎来了它的死期。[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