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散淡神情
本章所谈北京人各面原是不可分拆的,拆开来只是为着说的方便。比如“散淡神情”与“理性态度”。因而述说就难免于重叠。这里所谈的情态在我们也不陌生,我们已在考察北京人“生活的艺术”时瞥见了。我们只是不满足于那限于论题的较为单纯的目光,还想由这神情中读出更多的东西,读出其与北京人的性格诸面的更内在的联系而已。当然,为此再做一番审视确也是值得的。
《那五》中写那五去访打草绳谋生的老拳师武存忠:“那五生长在北京几十年,真没想到北京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家,过这样的日子。他们说穷不穷,说富不富,既不从估衣铺赁衣裳装阔大爷,也不假叫苦怕人来借钱,不盛气凌人,也不趋炎附势。嘴上不说,心里觉着这么过一辈子可也舒心痛快。”
戒奢、戒贪,守分安贫;戒骄、戒谄,自尊自爱;无余财无长物,淡泊自甘。不但是自足生态,而且有自足心境。因上述诸“戒”与这自足,即活得朴素宁静而尊严。武存忠是邓友梅提供的理想市民的形象,作者所持标准,与汪曾祺的刘心武的以至老舍的又何其相似!《钟鼓楼》的作者欣赏小厨师对付生活的那份自信沉着,欣赏小园林工人“那种对名利的超然态度,以及那种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然而以之为“某种八十年代新一代才会出现的心态”,却并无太多的根据。传统与现代的衔接方式本是多种多样的,其间并无绝对分界。
如上所说,“散淡”作为心态是道德修养的结果,既得道后的内心境界,由内而外现之于眉宇间的神情意态。作为其支撑的,除上文已经说到的理性精神,克己、节欲等等之外,更有老派市民的功利观念。
财产,说得更白一点儿,钱,是传统社会洁身自好的人物素所讳言的。这甚至被作为一种道德态度,赋予极严重的含义。“咸近士风”的北京市民人物在京味小说作者笔下,并不就染有这洁癖。北京人与写北京人者在这一点上各有一份通脱。胡同居民是实际的,也不能不实际。他们无法像封建时代的士大夫那样一味飘逸、清高。祁老人与其孙子祁瑞丰品性不同,却都有“最切实际的心”。一条小羊圈,不切实际的只有钱家,在小说中被用来体现与市民人格相映照的传统书生品格。但用笔太过,欲显示其清高脱俗反让人觉着矫情。倒是讲实际的凡庸市民形象更易于接受。
由讲求实际到追求功利,在京味小说所写北京人这里,并无逻辑必然性,前者意谓不空想不妄求,在实践中还与道德自律、自足心态等关联着。京味小说写市民的“实际”,或也为了让人感到,难得的是这最实际的生存中的散淡?更其难得的,又是商人的散淡。老舍笔下“老字号”的生意人往往意态安闲。这里有曾在北京留连过的人们所不能忘怀的北京城“老字号”的特有魅力。
老绸缎庄三合祥是首旧体诗,是铜锈斑斓的古鼎,是一册宋版或元版书。它似乎不是买卖,它只是一个回忆。“三合祥的门凳上又罩上蓝呢套,钱掌柜眼皮也不抬在那里坐着。伙计们安静的坐在柜里,有的轻轻拨弄算盘珠儿,有的徐缓的打着哈欠”(《老字号》)。用了现代人的眼光,小说所写当时的新式买卖固然低俗得可怕,而如此“肃静”的三合祥也不像买卖。却又是这闲散肃静,使整个商业情调见出古旧高雅,在最可能鄙俗的所在泛出一层诗意——自然也是旧体诗的诗意。
这些人不超功利,义、利之间却自有一份通达,并以此作成生命中的平衡。有此余裕,才有可能讲求趣味、“生活的艺术”,于日常琐屑衣食劳碌间存留一份真情。这样的北京人使得老北京少有暴发户的虚骄与势利,也鄙视这种虚骄与势利——像一个久历世故的人,或者不如说像破落的旧家,即使破敝也仍能维持其气度的雍容高贵。古雅的旧木器是不能以使用价值论的。这也曾经是令暴富的市侩与老牌商民自惭其形秽的文化。
风度教养使老派北京人“实际”而又有可能避开市侩气。京味小说作者在其创作中,也是将市民习气与市侩气极其严格地区分开来的。正派市民不轻视商业与商人,却对买办气与市侩气有天然的嫌恶。这二气与市民道德最不相容。因而丁约翰与冠晓荷(《四世同堂》),被其邻人们视同异类。这却不等于说作者们以为胡同里没有市侩。没有市侩,不但不成其为北京,也不成其为其他人群、人的社会(原始部落也许是仅有的例外?)。衙门里有小赵(《离婚》),胡同间有冠晓荷、祁瑞丰(《四世同堂》),“四海居”有小力笨,“总想揪住条龙尾巴也能跟上天去”(邓友梅:《“四海居”轶话》)。值得注意的是,京味小说写例外为显出常态。小市侩是作为正派市民的衬映而存在的,市侩气更使得正宗胡同文化见出味儿的纯正。作者们对于市侩气的敏感与嫌恶,亦出自与老派市民相通的价值感情。
神情散淡的北京人为他们的优雅付出了代价。
京味小说写老北京人的财产观念。“北平人的财产观念是有房产。开铺子是山东山西——现在添上了广东佬——人们的事。”“只有吃瓦片是条安全的路”(《离婚》)。《正红旗下》写旗人的财产观念:“在父亲和一般的老成持重的旗人们看来,自己必须住着自己的房子,才能根深蒂固,永远住在北京。因作官而发了点财的人呢,‘吃瓦片’是最稳定可靠的。”〔8〕中心思想是稳定而非赢利〔9〕,他们惧怕风险投资。他们的闲雅即使不是以“非功利”也是以“非竞争”为条件的。这闲雅因而显着脆弱,神情中的那散淡也极易失去。
《清稗类钞》“农商类”记有清代北京商人为消弭竞争而采取的极端手段,读之令人心惊肉跳:
烧锅者,北方之酒坊也。京郊有争烧锅者,相约曰:“请聚两家幼儿于一处,置巨石焉。甲家令儿卧于石,则乙砍之。乙家令儿卧于石,甲砍之。如是相循环,有先停手不敢令儿卧者为负。”皆如约,所杀凡五小儿。乙家乃不忍复令儿卧,甲遂得直。
京师有甲乙二人,以争牙行之利,讼数年不得决,最后彼此遣人相谓曰:“请置一锅于室,满贮沸油,两家及其亲族分立左右,敢以幼儿投锅者,得永占其利。”甲之幼子方五龄,即举手投入,遂得胜。于是甲得占牙行之利,而供子尸于神龛。后有举争者,辄指子腊曰:“吾家以是乃得此,果欲得者,须仿此为之。”见者莫不惨然而退。〔10〕
最多礼最讲礼让风度优雅神情散淡的北京人也会有此残酷之举!这里又有京师较之别处更易于发达的帝王思想,即使商业经营中也要“定于一尊”。
《清稗类钞》所录不具备史料的可靠性,如上材料却应有社会心理的真实性。上引文字间的血腥气也令人见出“竞争”这一种事态在北京商人心目中的严重性。惧怕竞争,由于退守的生存哲学、“习惯”的强大力量、小生产者社会中根深蒂固的均平理想,以及和谐宁静的审美的生活趣味。西方近现代文学中的小镇人物也有类似心态。美国中产阶级曾经把“超过别人”视为道义责任,“义”(新教伦理)之所在;胡同居民却从来被教以知足、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老子》)。这不只是哲学,也是经验。老舍笔下的祥子,即吃亏在了“要强”上。萧乾小说中的车夫则因争强而招祸,因为他忘了这市井间的理儿:“别混得那么孤。放开点儿想。都是凭力气换饭吃,还是齐点儿心好呵。”这里的“齐心”又决非职业合作。对“分”、“度”的强烈意识不鼓励无厌求索,更不鼓励冒险犯难。因而那种散淡安闲,又是以牺牲生命冲动、牺牲进取精神为代价的。在这种文化空气中,“争”非但不明智,而且不道德。
对于竞争的恐惧,当着近代商业资本大举袭来时,不能不演成更为普遍的社会心理。北京市民比之别处更敏感于异质文化的魅影。面对外来商业文化咄咄逼人的势头,老北京商人中不肯或不能变通者,除了退避,惶恐,庄严悲怆的殉道姿态,软弱空洞的道德义愤,别无善策,不能招架更无力还手。这因而是注定要萎落的优雅。
无论“老字号”在末运中的悲剧性庄严,还是市民社会通行的道义原则,都不能阻挡一个竞争时代的降临。《钟鼓楼》里被竞争扰得方寸全乱的戏曲演员,把目光投向鼓楼墙根下那一方平静的老人岛:“人生也真有意思,没长大的时候,大家都差不多,一块儿玩,一块儿闹;越往大长,差别就越显,人跟人就竞争上了;可到老了的时候,瞧,就又能差不多了,又一块儿玩,一块儿聊……”
联系于北京文化批判的意向,老舍对北京人的这一份优雅一向心情复杂。感慨于燕赵遗风的日见稀薄,与好勇斗狠的蛮荒民族相比,太少了刚健清新的气息,他称这文化为“象田园诗歌一样安静老实的文化”(《四世同堂》)。他尤其嫌恶形似散淡的无聊。他以为那“什么有用的事都可以不作,而什么白费时间的事都必须作的文化”造成了“无聊的天才”。〔11〕散淡却又常与无聊联系着。一个医生,在病人生死关头也不忘扯闲篇。“他的习惯是地道北平人的——在任何时间都要摆出闲暇自在的样子来,在任何急迫中先要说道些闲话儿”(《四世同堂》)。
当代作家纵然与老舍情感态度文化评估有别,也仍然看出了老派市民散淡情态中日渐浓重着的落寞。商品经济的发展,胡同居民间经济不平等的扩大,利欲由人性禁锢中的释放,无情地瓦解着市民精神传统,颠覆着他们的宁静世界。传统的生活艺术及其所体现的审美的人生态度,遇到了追求实惠以及追求豪奢享受的社会心理的挑战。即使“找乐”的老市民们与他们的后代,也不再拥有与享用同一种生活艺术。对此,陈建功与刘心武的小说都有描写。普通市民感受更直接的,是商业文化对胡同古朴人情的侵蚀,和对古老价值感情的嘲弄。《老槐树下的小院儿》、《没有风浪的护城河》,或深或浅地写到了这一点。
**裸的利益打算在家庭关系中造成的裂纹,是不可能在短时期内修补的。正是市民文化本身出现的破缺、倾斜,使散淡神情难以维持。天堂与地狱有时仅一步之遥。以传统文化材料构筑的过于精神性的安乐世界一旦不复存在,原本琐屑的生活即迅速堕入鄙俗。《立体交叉桥》推出时,其中有些情景几乎引起生理上的不适感。市民式的实际可能是一种理性,再走一步即会成为破坏市民文化最烈的东西。因而可以说,市民文化包含着对自身的破坏倾向。
当代京味小说对“散淡”的留恋,谁说不也因意识到了其在流逝中?如此脆弱的文化本应分有这种命运的,“那一天”的到来或迟或早而已。却仍然可以指望这神情这优雅姿态重新出现在北京街头,只是神情后面一定蕴有别样的精神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