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文化分裂与文化多元
由近代史揭开的,是一个空前矛盾的文化时代。时间性的(现代与传统)与空间性的(西方文化与中国本土文化)诸种矛盾的汇集,多种文化形态的并存,更是过渡时期的特有景观。属于这景观的,还有地域文化差异(如东南沿海文化与内地文化)和为近现代历史进程急剧扩大着的城乡差别与对立。上面的描述过于条理化了。实际生活中,则昨天今天与明天在在交错,东方与西方处处重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所谓“纯粹形态”,亦看不出“绝对界限”。这才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所处的实际文化环境。李大钊曾表达对上述矛盾纷繁的历史生活的感受,说道:“中国人今日的生活全是矛盾生活,中国今日的现象全是矛盾现象。”“矛盾生活,就是新旧不调和的生活,就是一个新的,一个旧的,其间相去不知几千万里的东西,偏偏凑在一处,分立对抗的生活。”〔28〕
呈现在新文学中的时代矛盾,是经了当时的意识的整理和强调的,主要即为传统与现代,中国本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冲突,形态清晰而严整。“五四”时期文学因其时的历史生活主题,更强调现代与传统的冲突。“五四”之后,民族矛盾的激化,复杂化了作者们的生活印象。外资入侵造就了蓝小山、丁约翰之类西崽式人物,以及祁瑞丰、冠招娣一流洋奴气味的胡同子弟。〔29〕这是一种含义严重得多的文化分裂。老舍不惜用了刻薄的态度,写留学回国数典忘祖的文人(《牺牲》、《东西》等)。这是他所意识到的文化分裂在他的世界图景中的呈现。在这样的世界图景中,对于市民文化的批判态度自然而然地温和化了。然而老舍毕竟以其敏锐,写出了文化形态日趋繁复的现代北京,写出了侵蚀着古老城市的异质文化,出现在胡同里的陌生人种。
以现代作家的方式思考生活,发生在老舍作品世界中的,难免是一种“一分为二”式的简单分裂:黑白李式的(《黑白李》)、二马式的(《二马》)、张大哥父子式的(《离婚》):格局一目了然,是在理性的清水中滤过了的。有关的生活现象令作者怅惘,却并未使之遭遇认识上的难题。简单分裂式也进入了小说的结构,以“对比”作成老舍小说常见的结构样态。
北京文化也许到了当代,才变得如此混沌、如此拒绝简单的价值判断和明确分类的?老舍无缘看到近几年间如梦般的生活进程,或许倒是他的幸运。我怕他会在这新的文化现实面前茫茫然不知所措的。出于形式限制更出自与当年老舍相似的心态,新时期京味小说作者在过于剧烈的文化变异面前,显得小心翼翼,稳健持重。似乎作者们不忍惊扰他们图画中人物的安宁,不忍以过于刺眼的对比,破坏了精心营造的作品世界的和谐。艺术上的节制未必意味着感觉能力的钝化。这是不同层面的问题。风格的柔和也不注定会抵消生活发现的深刻与尖锐。《老槐树下的小院儿》(殷京生)写这胡同深处的变化,即着笔处极细微而所见很深。小说写到“文化革命”所造成的文化破坏在事实上的无以修复:
“多少年关门的老字号又恢复了,多少年不见的风味小吃又露面了……一切值得北京人自豪的东西,仿佛在哪儿转了个大圈儿,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却也有再也不能“归位”的。厨师高大爷,“对手艺,他想开了,不保守,不吝啬。‘死了还能带进骨灰盒?’”但手艺也从此再不神圣。“谁给钱教谁。手艺在他心目中已不再占有他的感情,已不再是一种引为自豪的、超凡脱俗的东西,手艺也是一种商品。……高大爷觉着自己终于大彻大悟。”
不能复原的,自然还有小院里旧有的家际关系格局——这胡同文化赖以保存的最可靠却又最脆弱的部分。同住小院的林大夫不再清高。“他求高大爷在饭店弄了几筒高级香烟,高大爷立马儿托他帮着亲家的儿媳妇的妹妹住院;烟到了手,病人也住进了医院。成交。人嘛,本来就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林先生对此十分坦然。”
即使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位的,又焉能无所变化?东西或者还叫那个东西,但味儿变了。较之自由市场的摊档,让老北京人觉着乌烟瘴气的商业竞争,这普通人事中极琐细的变化或许更足怵目惊心。价值意识的变化才足以最终改变北京人之为北京人。
诸多的“变”,在在刺激着老派市民的文化感情:由京戏、传统风味小吃的“走味儿”,到发生于人心人性人际关系的上述变化。打眼下一点点流失着的,是那古城的灵魂。上面这位作者的态度似较其他有些京味小说作者为严峻。发生在骨子里的上述变化,对耽于古城之美和京味小说风格之美的作者,不免太刺激;即使写到,他们也总想设法“找补”。这使得有些青年作者的作品,像是因挑战而用了绝大的勇气。人们自然又会想到那个老题目:只有不顾及传统形式和有关的美感要求,才有可能直面文化重组中的北京,写出现实的全部尖锐性、严峻性,和粗糙、丑陋、非定型、不完整、变动不居迁流无定中包含的生机勃勃的力量。
文化分裂实现在人伦关系中,其主要表现仍然是“代沟”,是“父与子”。这不是套路,其背后有大片生活事实。写北京人生活中的这一敏感方面,那些准京味小说、非纯粹京味小说通常更其泼辣率直。《鬈毛》的主人公并非张天真(《离婚》)式的头脑空洞的市民子弟,他对于父辈的批判无宁说是十分理性的。“他有他的活法儿。我有我的活法儿。”“……老爷子的那套活法儿就已经让我给总结了。两个字——没劲!”《满城飞花》(林斤澜)中父女同住的小院依旧,女儿那世界却叫做父亲的舌头发麻,一时品不出味儿来。应付这个日见势利的社会,老爷子狼狈不堪,心力交瘁。“老了,当真老了”。小辈人却随意挥洒,如鱼得水。父亲满心羞惭地求人,女儿却堂堂正正地“自荐”,硬是拳脚并用,闯出条自己的路子来。
最敏感,也最令人不忍面对的,是与现代商业文化有关的那一切。现代商业文化对古老文化传统的冲击,是改革期中极具特征性的现象之一,不但显示出现实变动的深刻度,而且包含、预示着未来,引出和正在引出诸种复杂的精神后果。《鬈毛》写北京人抢购彩票“撞大运”:“你在哪儿买的?红桥吧?是乱!那罪过受大了!那帮小流氓真可气,乱挤!你没听见警察拿着警棍骂?‘你们他妈的这么没起色,一张彩票把你们折腾成这个德性!’”仍然是北京话,只是少用了委婉语词,和那种客客气气的反诘句式,语言的粗野中有粗野的社会心理:“看这一张彩票闹腾得他们这疯魔劲儿,也太惨点儿啦。”
安时处顺的北京人也会在有一天为了彩票而“疯魔”!不管怎么说,“撞大运”的社会心理至少意味着:不认命,相信机会、“运气”。这里岂不就有观念的变化?正因是在北京,礼义之邦的首善之区,见惯了遛弯儿,遛鸟儿,闲聊下棋安详自足的北京人的北京,这种场面才格外地喜剧性,格外透着幽默。
这里只待脱口而出的,是老北京人不忍说的那个“钱”。红点颏儿的主人送鸟而谢绝了收受的“钱”(《红点颏儿》),公园门口的老人义务看车而不入私囊的“钱”(《画框》),最鄙俗最具侵蚀性的“钱”。《鬈毛》中人物高声大嗓地说着的,正是这钱:“要的就是这个劲儿!”“图个痛快!平常老是‘瞧一瞧,看一看’,这三孙子还没当够啊?有钱了,就得拔个‘头份儿’!……”在主人公,钱关系到他的个人尊严,关系到他在老爷子眼里的地位,他的社会形象和自我感觉——这种写钱的直率,写人对于钱的需求的直率,也许更是正宗京味小说作者所不敢想象的。
写现代商业文化对古老文明的侵蚀,写北京人为了钱的“疯魔”,写那种足以让古城因之而战栗的商业投机和财产争夺,以及有关的社会文化心理,尖刻泼辣也许无过于《封片连》的吧。“……在这块地方,中国集邮协会会徽所绘制的一切全具备:邮票、放大镜、镊子和中国人。全齐。但这儿还多着一样,并且,这一样东西是会徽上绝对没有的——这里的邮票交换是通过货币交换实现的。”“这儿是买卖,而这儿的买卖不靠吆喝。”
集邮活动的商业化,邮票的既是藏品又是商品,以至邮票的直接作为硬通货进入流通领域,都不始自今天更不始自北京。但发生在邮票公司门外如此大规模而又带有疯狂性质的邮品交易,以及商业投机中必有的赝品制造和阴谋劫夺,却足以令任何一个蛰居胡同的老北京人胆战心惊。只是在这一种疯狂氛围中,那些善良天真保持其纯正的文化趣味的集邮者,才显得那样脆弱,毫无防卫能力。这是对于所处世界失去了现实感、反应能力和起码知觉的文化纯洁性,令人看得可悯。
以这类图画作为衬景,你才更能领略正宗京味小说中人物生存境界以及小说美学境界的纯净优雅,也更感受到那种风格的脆薄。但这无关于“真实”与否那种判断。即使由上述作品你也可以看到,从事邮票交易与邮品争夺的,与马路边广告牌下悠悠然说古道今的,都是北京人;蛰居楼上不通世故的,与精于商业阴谋凶险邪恶的,也都是北京人。如此,才足以合成因变革而前所未有地杂色纷呈的世界。
同样陌生新鲜充满着刺激的,还有青年知识分子的世界。北京聚集着性情驯顺平和的旧式市民,也聚集着中国最活跃最能折腾的青年。北京历史上,青年学生曾一次次呐喊呼号,从市民们困惑钝重的眼光下走过,宣告一个属于他们的北京。
伟大的北京城,伟大的中国年轻人,其伟大的原因就在于他们也渴望一场胡涂乱抹。他们讨厌公允和平庸,讨厌解释的天才。管他妈的涂抹什么,只要是用血肉,用口哨,用恶作剧,用狂吼来涂抹一顿就成。……北京真是座奇异的城。它不会永远忍受庸俗,它常常在不觉之间就掀起一股热情的风,养育出一群活泼的儿女。北京还是一个港口,一个通向草原和沙漠的港口。(张承志:《GRAFFITI——胡涂乱抹》)
北京是个阔大的城。现代北京永远叫人惊奇。有着不同经验的人们,由这里可以听到来自遥远过去的以及同样遥远的未来的声音,遥远草原、沙漠以及同样遥远的最现代化都会的声音——只要你能辨识那些声音并肯细心地倾听。
承认多元,承认生活世界中的文化切割,不同作者依据他们各自的经验,尽可写他们各自的北京。总体开放中的局部封闭以至隔绝,文化圈层的内部同一、自足,也属于变革时代的文化现实。因而才能有京味小说作者笔下的“老人岛”——在坛墙根儿,在小公园里,在街道办事处文化站,甚至就在车水马龙的闹市街头。即使以《封片连》的芜杂喧嚣,也仍然让你触摸到了“古老的北京”——属于老集邮家的那个闲暇、雍容大度又大而无当的北京,属于广告牌下老人世界的亲切平易庄重大气的北京。或许正因了分裂、多元,更让人觉出胡同深处文化传统自我保存的力量的吧:那顽强地收紧着的,在宁静平和中悄然运用着的力。这也是京味小说所面对的大世界中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