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02

“或许你有时恨过我,”她轻轻地说,“你从来没有特别喜欢过我。可我确保了桑松家族驾驭死亡的宝座。现在你们是不可侵犯的。因为从现在开始,你们永远是国王的刽子手,是人民的复仇者。你是所有桑松家族的人中最伟大的。因为有了你,你和你的弟弟将会成为这个社会受人尊敬的成员。我知道这一点。你们所有的人我都看到了。你是所有的人中最强大的也是最有胆量的人。桑松王朝尚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说最后几句话时,她已经闭上了眼睛,松开了夏尔的手。他轻轻地站起来。他不想叫醒她,离开了卧室,走到了外面的院子里。多米尼克坐在那儿的太阳底下。他在她身旁坐下。

“你说说看,多米尼克,一重诅咒笼罩在我们家族头上吗?”

“我不知道,夏尔。我想巴黎的绝大多数人认为他们被诅咒了。因为他们过着贫寒的生活,没有任何希望。我想那重诅咒就在于他们生而为人。”

“那就是说,达米安的尝试是对的。”

“是的,夏尔,国王对他的臣民不闻不问,任由他们饿死。可上帝更爱他而不是巴黎的平民百姓。他保护国王,将达米安送上西天。”

“你怀疑上帝了吗,多米尼克?”

“是的,夏尔。”

“如果没有上帝,那么也就没有诅咒。”

多米尼克点点头。

“如果爸爸和奶奶不在了,我就重新放弃我的职位,然后做大夫,多米尼克。”

她发觉,他需要某个可以赦免他的人。这将会给他力量,让他挺住在绞刑架上的那段时间。“是的,夏尔,将来有一天你会是一个好大夫。”她说,然后温柔地用她的手指抚摸他的拳头。他松开拳头,多米尼克看到护身符,然后粲然一笑道,“现在你是巴黎先生,夏尔。”

“临时的。”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种请求。

巴黎先生,实际上这是一个漂亮的概念,可难以和法庭托付给夏尔的那些激动人心的东西一致起来。巴黎先生,这听起来很高贵,很高雅,它散发着名贵料子、诗意和杏仁皂的味道。可在1757年3月28日,它有股人肉烧焦的味道。

凌晨四点,夏尔套上了父亲的蓝裤子,穿上了有着绣花绞刑架和绣花梯子的红夹克衫。他的右腰上佩上了利剑。他没有戴上红色三角帽。他将帽子折叠起来夹在腋下。他和叔叔登上了第一辆马车。第二辆车里坐着十五名穿着浅褐色皮制围裙的助手,他们是从法国各地的申请者中挑选出来的,绝大多数是从外省过来的刽子手。四匹马拴在他们的车上。这些马都很强壮,被挑选出来派作四马分尸用。他们正走在前往监狱的路上。

他们就像送葬的队伍慢慢出发了。他们一句话都不说。曙色微明,巴黎已经苏醒。大老远就可以看到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高耸的圆形塔楼。这些塔楼散发出权威和暴力的气息。向上变尖的黑色塔顶和早已等待囚犯出现的身材魁梧的刽子手们相似。达米安在其中一座塔楼里受尽折磨快三个月了。该塔楼名叫蒙哥马利塔楼,是根据蒙哥马利伯爵的名字命名的。蒙哥马利伯爵曾在一次竞赛时给亨利二世造成了致命性的创伤。夏尔和他的助手们通过了那道宏伟的铁门,从这道铁门可以通往行政事务大楼。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远不只是一座监狱,法院也在此办公。因此,法官们可以随时火速赶到被关押在塔楼地下室的囚犯那里。监狱里站立着全副武装的警察。门卫将刽子手带到一个属于圣礼拜堂的小院子里。他们一起爬下笨重的雕花石板螺旋楼梯前往那个痛苦的世界。

这名在法国被看管最严的男子,被关押在蒙哥马利塔楼最下面的地牢里。地牢里有股陈腐味,空气明显更清冷。忽明忽暗的光线看起来像是幽灵发出来的。每走一步,都会在拥挤的破屋里发出回响。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响起,然后又复归沉寂,人们不禁要问,刚才是否真的听到过人的吼叫声。终于,他们站在了一道高耸的牢门前。达米安的土牢由多名宪兵看守着。当包上了金属的栎木门被撞开时,被烧焦的人肉味顷刻扑面而来。地牢里很热,空气污浊,满是尘埃,犹如一只拳头挤入肺里那样叫人喘不过气来。没有穿堂风可以缓解一下。达米安躺在受刑的架子上。人们用皮带将他牢牢拴住,使他无法动弹。他在这只架子上已经苟延残喘了好几周。架子下面垫放着秸秆,好收拾他的粪便。法医布瓦耶博士跪在他身旁,从他的大腿那里解下浸透鲜血的羊膜。达米安的小腿像烤香肠那样裂开了,左腿骨折,脱臼得很可怕。床头坐着四名近卫队卫兵,盯着一动不动的达米安看。布瓦耶博士吩咐其中一个卫兵用蜡烛代替浓烟滚滚的火炬。他担心达米安会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虚脱,导致无法在意识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被处死。他用几近慈父般的关怀检查囚犯的身体状况。大夫对法庭负责,确保达米安能够活着经历判决书中列出的所有折磨。其中一名卫兵随身带着一条狗。他用脏兮兮的燕麦糊喂狗,专心致志地观察它吃。过了片刻,他用三只手指端起碗。现在轮到达米安吃了。该卫兵接到指令,当心达米安被毒死。他应该活着,他应该受尽折磨。达米安身子没有动一下。燕麦糊粘在他苍白的嘴唇上。

罗贝尔-弗朗索瓦·达米安,四十二岁,是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据说他父亲死于酗酒,母亲死于坏血病。他的一位叔叔好不容易将他拉扯大,让他有机会接受教育,可达米安一向不安本分,独自闯**江湖,曾经在欧洲的战场上浴血奋战,还为一名瑞士军官做过短时间的随从,最后病倒了,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巴黎。很多高贵的家庭当时都争相聘用这位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大家都管叫他“西班牙人”,先是把他当作性玩具使用,后来觉得无聊了就把他扫地出门。之后他又振作起精神,在一个伯爵的宫殿里找到了一份差事。可是一天夜里,国王派人劫走了他的主人,因为那些贵族宾客们在他家的社交晚会上讨论卢梭、伏尔泰和孟德斯鸠的学说,那些女士们先生们突然对饥肠辘辘的百姓表现出恻隐之心。伯爵一直送给达米安衣服和金钱,到后来达米安居然有能力在新桥开设了一家小杂货铺。然而伯爵的革命思想从没有让他的精神停止过工作,自此以后,只要看到遭受折磨和食不果腹的民众,他就会义愤填膺。当整个巴黎被极度的饥馑笼罩时,达米安不得不关闭了自己的小店。谁也不知道他何时做出了谋杀国王的决定。达米安很有可能并非完全处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但无法改变的是,他出于同情,出于对勉强维持可怜生计的法国人民的同情才做下这种事,而国王却肆意挥霍工人农民的税金,和他身边的贵族们一起寻欢作乐。也正是这些贵族们最近几周在凡尔赛宫里陪着他,伺机在泛黄的著作里寻找适用于特别残忍地惩罚达米安的行刑手段。他们甚至还研究过古罗马帝国时期的文献资料。可他们在异端裁判所的审讯官那里发现了人的思维所能想到的最惨绝人寰的刑讯逼供方式,对每一个人,只要是怀疑他们那个有着强烈报复欲望的上帝,他们就会痛苦地折磨和杀死他。基督徒把天堂搬到了彼岸,而把地狱安置在人间。

布瓦耶博士离开了土牢。一名法警进来,准备向失去知觉的达米安宣读判决。他首先通知他,他即将被送到朋贝克塔接受痛苦的审讯。

“他没有听您说话,”夏尔说,“他失去了知觉。”他为达米安感到无比惋惜。

“这没有任何关系,”法警固执地回答,“在我们这里一切都有它的道理。规矩就是规矩。”

四名卫兵把达米安从格栅上解开。当他们从他裂开的大腿上松开皮带时,他重新发出可怕的吼叫,可怜地呻吟着。法警命令达米安跪下,可他没有任何反应。两名卫兵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跪下,他马上累垮了,膝盖骨断了,他不可能再坚持住。两名卫兵抓牢他的胳膊,而他的小腿像是陌生的肉体在膝盖下摇来摆去。第三个卫兵则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拉回去,好让他看得到法警。法警向他宣读判决时,他不动声色,就连宣布他将遭受四马分尸酷刑,他依然无动于衷。达米安目光呆滞,眼睛罕有的似痴似醉,好像看到自己四周所有的人都感到很惊诧。他的眼白呈黄色,他的皮肤有着尿液浓缩后的颜色。他发出越来越奇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可那些话却真的一句也听不懂。

一名少尉警官和一名神职人员一起进入土牢,达米安变得镇定了些。卫兵把他安置在一个角落里。刚才给狗喂过食的那名男子给了达米安一杯葡萄酒,可他只是闭着眼睛。他不想喝酒。

那名神职人员跪在死囚面前,用他的长袍擦去犯人额头上的汗水。就在这时,达米安的脑袋耷拉在他**的胸脯上。他重新失去了知觉。神职人员站起来,依次打量法警和尼古拉·桑松。之后,他的目光落在夏尔身上。他似乎知道这个人高马大的男孩是谁。他几乎不声不响地朝他点点头,微微一笑,似乎是想表明,他会通过帮助达米安而对他伸出援手。他脸色温和,充满善意。他似乎既不抱怨,也不愤怒,而是被一种不可动摇的对上帝和人类的博爱主导着。大家叫他戈马尔神甫。他曾经是一名神职人员,在一家修道院里隐居多年,现在又成了绞刑架的神甫,是濒临死亡者最后的朋友。

少尉警官询问戈马尔神甫是否已经完成祷告。神甫羞愧地垂下头,说是要到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的祈祷室里祷告,在那里等待达米安。少尉立即命令卫兵将那个昏迷者带至朋贝克塔的刑讯室。夏尔和尼古拉叔叔一起跟随士兵来到朋贝克塔。刑侦科的成员早已等候在有拱顶的昏暗的地窖里。他们想最后一次审讯达米安,因为还没有人相信谋杀者是独自一个人采取的行动,所有的人仍然认为背后有共谋。他们认为达米安是一起蓄谋已久的暴动的头目。这些刑事法官们坐在一张长桌后面。微弱的灯光从落满灰尘的圆锥体上落到他们的头颅上,仿佛他们被上帝照亮是为了更好地完成自己的任务。他们悉数到场了,莫普、莫莱、塞维尔、帕基埃、罗兰和朗伯林,布瓦耶博士也来了。夏尔看到多石的地上那粪便状的污物时,不由得朝上面的拱顶望去。密密麻麻的小蝙蝠聚集在天花板上,好像此刻在无声地观察下面即将发生的事。卫兵们让达米安坐在一张长凳上。布瓦耶博士将湿冷的布巾缠绕在他的脑袋四周。达米安不一会儿又恢复了知觉。他用异常出神的目光重新打量着周边的环境。他不安地来回滑行,试图避免两脚着地。现在可以很清楚地听懂他的话了:他在恳求上帝救助。他重新单调并且毫无中断地说话,好像现在是连续不断地、铿锵有力地说出自己的话才不至于被人遗忘的时候了。主任法官站起来,向达米安透露说,他因为没有招认自己的罪行,将要遭受痛苦的折磨。他要求拷问师弗莱米给达米安穿上西班牙靴子[2]。一名之前根本没被注意到的男子,从最后面的一张凳子上站起来。他踱着方步慢慢地走到被告跟前,在他面前挺直身子。他手里拿着两块打过孔的铁板。达米安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烦心地转动着眼珠。然后他叫嚷道,他是无辜的,是巫婆对他施了魔法。“她住在盾牌街。您把它记下来,因为这条街中了邪,大家连这个地名都记不住。盾牌街。一天夜里,她把光屁股贴到我的脸上,我看到黑色蛤蟆从她化脓的阴门里钻出来。”拷问师弗莱米马上转过身来看看刑侦科的成员,他们正坐在桌子后面好奇地倾听着。他们点点头。弗莱米随后也点点头,三名助手从半明半暗中走出来。其中两个一把抓住达米安的胳膊,第三个随即抡起一只小板凳,压到达米安的右脚上。达米安重新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他不停地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申明自己没做过任何坏事。

弗莱米跪在达米安面前,给他的小腿套上两块金属板。他用绳子把它们固定住,小腿就像被夹紧在老虎钳上。达米安又一次疼得怒吼起来。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汩汩直流。弗莱米将两块金属板彼此压得更紧,而他的助手竭尽全力抓住达米安不松手。可达米安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他的头重新耷拉在胸前。主任法官给大夫招招手。布瓦耶博士从颈动脉那里触摸达米安的脉搏,用拇指揭开他的右眼皮。“没有危险。”他说。一名助手随后递给弗莱米一只大钉子。弗莱米毫不犹豫,浑身使劲,把钉子钻入那块铁板的第一个孔眼中。钉子刺穿了这个不幸的人儿的肉体和骨头,直至从第二块铁板的孔眼中重新露出来。第一只钉子刺入之后,达米安又苏醒了过来。他睁大眼睛抬头盯着那拱顶望,大吼一声:“拿酒来!”弗莱米和他的助手回头向尼古拉·桑松看去。夏尔不知把酒带给达米安是不是他的事。可当叔叔朝他点点头时,他才明白那是他分内的活儿。一种无法描述的疲乏感向夏尔袭来。与此同时,他觉得嘴巴发麻。他想能忍则忍,可咽喉里的每一处肌肉**似地收缩起来,仿佛弗莱米用西班牙靴子压住了他的脖子。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前,将玻璃瓶里的酒倒入杯子里。他缓慢地走到达米安那里。每迈出一步,就好像在攀登一座高山一样。他将一只手搭在达米安的肩上,用另一只手把酒杯送至达米安嘴边。达米安只是润了润嘴唇。夏尔一松开酒杯,达米安头朝前一仰,然后轻轻张开嘴巴。他想喝更多的酒。夏尔又把酒给了他。接着,达米安睁开眼睛,凝视着夏尔的脸。他转动眼珠,低声道:“把省下的酒留给巴黎人民吧。把酒留给穷人吧。我将为他们而死。为国王和君主制而死!”

达米安话音刚落,弗莱米把第二只钉子敲入那块金属板上。他敲入的力量太猛,达米安的胫骨骨头裂成了碎片。达米安大喊着、咆哮着、恳求着,可弗莱米又将第三只钉子和第四只钉子连续敲入达米安的小腿中。他的吼叫似乎在高耸的穹顶下面发出回响,像飞弹一样劈里啪啦地落到大家身上。他现在不能保持片刻的安静。他疼得发疯一般地呼喊着、咆哮着,夏尔看到连莫莱法官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不止。莫莱已经靠近达米安,想问他第一个问题。他想问他有哪些人的名字,想知道是否有密谋,是否还有其他人参与了这次行动。“是的,”达米安以近乎喜悦的声音嚷道,“巴黎的大街上全都是。你们没有足够多的士兵,没法杀死他们所有的人,因为达米安有千千万万。”莫莱显得非常激动。他希望听到名字。“名字!”他坚持道。可达米安只是恶意地笑笑,又谈起巫婆来,声称她不是骑着扫帚,而是骑着大**,因为她是魔鬼撒旦。“撒旦!”他吼道,“你们到大街上去吧,你们会发现我说的千真万确。你们到处都可以看到蛤蟆从她的阴门里钻出来。你们大老远就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因为她放的响屁就像管乐队吹出来的一样,而从她屁眼里吹出的湿气将会导致尸横遍野,沃土变成荒野。”

当弗莱米敲到第七只钉子时,达米安发出罕见的尖锐刺耳的叫喊,而且这种叫喊再也不愿停下来,然后哇的一声,呕吐物吐到了弗莱米的脖颈上。达米安全身颤抖着。“取下他的靴子吧。”有人说。这人是莫普。他茫然不知所措地坐在桌子后面,目光无神。莫莱坐在他右首,身体显然虚弱无力,布瓦耶博士刚给他诊治过。弗莱米取下了达米安的西班牙靴子,他的助手们将达米安摆放在担架上,一直抬至外面的院子里。

桑松家族的两辆车停在院子里,都已经套上了马。黑压压的人群早已站在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的大门口,等着在一个漫长的宗教仪式的行列中即将被处决的人。马车是敞开式的,配有两张面对面坐的凳子。武装人员一路护送马车前行。他们是骑警队——法国国民警察的成员。大家都在等着达米安的到来。戈马尔神甫坐在第一辆车里。他低着头,看起来既悲伤又疲惫,好像他自己的丧钟已经敲响。助手们把达米安安排在第一辆车里。弗莱米擦掉裤腿上的血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他现在属于我们。”夏尔跟着尼古拉叔叔到了第一辆车那里。一些法院成员坐在他们边上。达米安躺在他们腿脚之间的木地板上。第二辆车里坐着刽子手的助手们。车辆出发了,可马上又停滞不前了,因为数不清的骑警队员挡住了大门。终于,他们让出了道路,让达米安的车辆进入绞刑架所在地。

成千上万人高声欢迎达米安的到来。他们呼喊着,怪声大叫,乱吼着,唱着歌,放声大笑。数百名士兵、警察和一群简直难以想象的爱凑热闹的人围在街道两旁,就好像有人散布谣言说今天有人买到了价格公道的面包一样。圣米歇尔桥街、新市场码头、帕卢市场街,黑压压的全是人。所有的商店都关门歇业。全巴黎的人都想一睹敢叫国王流血的人长什么模样。两辆车费力地穿越**不安的人群,他们就像是因海啸引起的巨大海浪涌入了大街。宪兵骑着马在圣母院大教堂前徘徊,把通往教堂的台阶预留了出来,可还是难以阻止潮涌般的人流。骑兵们一再奔向那些围观者,试图把他们向后推,可他们很难后退了,因为他们被身后的成千上万人持续不断地向前推挤。一路跟随车辆的国民警察,此刻组成了一个队列,向空中投射了几发子弹。人流顷刻间散开了。

那两辆车停在圣母院的台阶前。法警要求尼古拉·桑松把达米安从车里拉出来。几个刽子手助手一起将这个不幸的人儿抬出了车。他的大腿已被打伤、被撕裂、被撕碎,因此每一次触摸和移动都会导致不堪设想的疼痛。夏尔想回避达米安的大腿,可还是目睹了那副惨状。法警在大教堂的台阶上焦急地等待着。“跪下!”他说,眼睛却越过人群看过去。他也不忍心看到达米安的那种样子。助手们试图放下达米安,强迫他跪下,可他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喊,人们倏忽变得鸦雀无声。人群几乎虔诚地保持沉默,像是现在才意识到原来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人。刽子手的助手们把达米安往上拉,并且抓住他的胳膊。他的脚碰不到地了。他不该遭受不必要的折磨。达米安以细若游丝的声音向法警重复自己说过的话,那是他悔过自新的话,他请求上帝和国王赦免他的罪。当助手们把他送回车里时,他任凭自己的泪水哗哗地流出来。他现在似乎已经神经错乱,痛苦导致他快要精神崩溃了,以至于他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大小便已经失禁。

车子继续前行。离格莱夫广场越近,人群就越危险。他们都想看到达米安最后的路程。有些人对他骂骂咧咧,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还有一些人把垃圾扔到他身上,可也有一些人却是默不作声地站立在路旁,对他满怀恻隐之心。一大批警察和卫兵已经驻扎在所有的十字路口。当车队终于拐进格莱夫广场时,已坚持等候了数小时的人群以暴风雨般的喧哗声迎接他。夏尔本能地将头转向一侧,寻找和尼古拉叔叔的眼神交流。这位凡尔赛的刽子手,也还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群众集会场面。沿着广场的所有房子的窗户都已敞开着。围观者在后面挤来挤去,而从他们的衣服可以看出来,最好的位置都被贵族阶层占领了。五十个苏可以买到一个窗口位置。就连根据他们的举止、衣着和风度更可能出现在文学沙龙里的人,也是长达数小时之久地等候在城市宫殿的阳台上,一睹这个世纪最残忍的处决现场。他们阅读伏尔泰、卢梭、孟德斯鸠的著作,却还是愿意喜欢这个达米安,见证他的死亡。

人群在绞刑架前散开了。卫兵们开辟出一条通道,形成了一个列队。尼古拉·桑松向在绞刑架上面等候的助手们挥挥手。看到了自己人,他们显然轻松地舒了口气。在这些渴望血腥的不可揣度的人群中间等待了好久,使他们陷入了万般恐惧之中。他们胆怯地爬下绞刑架台阶,偷偷地朝那两辆车瞄了一眼。达米安像是一只残缺不全的蠕虫蜷缩成一团。

“把他抬到上面去。”尼古拉叔叔吩咐道,然后将侄子拉到一边。他们又听到了达米安的叫喊声。他绝望地高声求助妻子,请求赦免。“你可以在台阶下等着,给我暗示就行。”尼古拉叔叔说。他显然将行刑过程想成另外一种样子了。可夏尔只是摇摇头。这位新的巴黎先生不想躲藏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人们强迫他接受了这个该死的职位,可他要向所有的人证明,他们无法毁灭他。夏尔高昂着头颅爬上绞刑架。当踏上木平台,向乌压压的人群举目望去时,他终于实现了继承桑松家族遗产的重任,从此以后他将成为绞刑架的一部分。

紧跟在第二辆马车里的助手分散在绞刑架的周围。有一些人登上了台阶。他们已在绞刑架的中央连夜搭建了一座小平台,一座大约一米高的木制祭坛。他们把达米安平放在祭坛上面,将他身体绑住。他的脑袋搁在草褥上,任凭火盆里袅袅上升的灼热的硫黄蒸汽不断侵扰。在烧红的木炭上面摆着一根筛条,一只平底锅正在上面加热。呛人的气味飘向整个广场上空,简直使人群陷入不可思议的兴奋之中。火盆旁边摆着一只狭小的餐饮桌,桌上铺设了黑丝绒桌布,桌布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物品:钳子、屠宰用的长刀、一把锯子以及一把斩首用的刑具。有一根绳子,卷起来了,几乎看不见,一旦遇到紧急情况还可以采用减刑方式用它勒死犯人。戈马尔神甫试图好好劝说不停吼叫的达米安。他擦掉达米安毫无血色的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拿出一小瓶圣水,洒到这个濒死者身上,还说着赦罪的话,而达米安却像是精神病发作似的,又开始老调重弹,反复说那几句话。戈马尔神甫在做临终祷告,法院特使催促他赶紧做完。广场上空乌云密布,似乎老天也讨厌这下面正在发生的事。

“苏比斯在哪儿?”尼古拉·桑松问道,不安地环视四周。可那些应该给桑松家族提供帮助的刽子手助手们,穿着浅褐色皮制围裙默不作声地站着,无所适从地东张西望。突然传来响亮的打嗝声。大家全都条件反射似地朝台阶那里望去。那个起了个洋葱汁名字[3]的老人显得异常难受。“苏比斯在,先生。”他口齿不清地说,摇摇晃晃地走在木地板上。他站在不幸的达米安面前,拿起那把钳子。

“油在哪儿?”尼古拉·桑松嗓音尖锐地问道。他威胁性地走到酒鬼苏比斯那里。苏比斯用钳子做了个粗暴的动作,却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额头。夏尔当机立断夺走他手中的钳子,向助手们发出赶走苏比斯的命令。“把油给我们拿过来!”助手们一阵风似的散开了。戈马尔神甫乘机重新走到达米安跟前做祷告。法官们脸色阴沉地站在那里等候。天开始下雨了。

一个多小时过去,第一个助手冲破人群赶过来,拿着油重新出现在绞刑架上。这期间,火盆里的火已经熄灭。一名助手想重新把火点起来,可是没有成功。

“我们需要干木柴。”尼古拉·桑松说。他此刻变得心烦意乱,满怀愁绪。当助手们重新艰难地穿过人群寻找干木柴时,他盯着他们看了好久。半小时过后,第一个人回来了,说谁也不愿意给他们干木柴。

“为什么?”尼古拉·桑松问道。

“不知道。好像大家并不赞成我们在这里干的事。”

夏尔命令用斧子砍下绞刑架下栅栏墙上的木板,重新把火吹旺,给油加热。没完没了的等待也在慢慢折磨他。达米安又恢复了知觉,发疯般地咆哮着。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了。他恳求地注视着他的刽子手们。

“我们要让苏比斯再试一下吗?”夏尔轻声问他的叔叔。叔叔脸色苍白,可他依然知道,苏比斯在第二天中午之前是不可能再清醒过来了。执行钳刑不是刽子手的任务,可要不然谁也不可能去做这件事了。那名法警和布瓦耶博士目光坚定地催逼桑松家族的人开始这一惨不忍睹的程序。

六名助手站在达米安周围,默默地等待新的指令。夏尔只是点点头。看到他的暗示,一名助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达米安的手臂,将它伸展开来,直至他的整个手突出在木制祭坛的边缘之外。就在第二个助手从筛条上拿走烟雾腾腾的平底锅时,第三个助手将火盆推至达米安的手下。达米安本能地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圆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的手看,仿佛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手究竟怎么了。尼古拉·桑松用热油浇到他的手上。达米安咆哮着,夏尔还从未听见过一个人竟然会叫出如此恐怖的声音。达米安嘴唇开裂,鲜血顺着下巴流出,牙齿卡在一起了。没过几分钟,那只曾经刺伤国王的手,只剩下烧黑了的残干。

尼古拉·桑松站在达米安面前,吓得六神无主。那只灼热的平底锅仍然抓在他手里。夏尔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他发誓过要在绞刑架的台阶下面完成处决。可此刻他已经站在了上面,被成千上万人打量着。整个人群似乎像危险的黑色海洋围住了绞刑架,夏尔也知道,只要此事未了结,那么他就没有脱身的机会。他无法逃逸。否则那么多的人肯定非把他弄死不可。他必须挺住。他伸进口袋,摸到杜布奶奶给他的那件护身符。

他果断地走到其中一名助手那里。此人名叫安德烈·勒格利,是奥尔良刽子手,如果他愿意承担钳刑的任务就给他一百镑。尽管安德烈·勒格利年长夏尔很多,而且在他所在的城市里德高望重,他立即接受了夏尔的提议,认为他在这里只是一名助手,而尚未成年的夏尔·桑松掌控着绞刑架的大权。“好的,巴黎先生。”他回答并且点点头,毕恭毕敬地低下头。他几乎是匆匆忙忙地拿起那把长长的钳子伸进火盆里。夏尔从叔叔手里拿走那只灼热的平底锅,重新放到筛条上。戈马尔神甫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达米安那里,精疲力竭地抓牢木制祭坛的边缘。他重新擦了擦达米安脸上的冷汗,那张脸因疼痛而变形。神甫说了些什么,可谁也不明白他说了些什么。他的喉咙也好像被卡住了,说不出话来。布瓦耶博士也向达米安靠近。看来他突然感到晕头转向,像一匹年迈的驽马不停喘息。他颤抖着双手触摸达米安的脉搏,朝法警点点头,法警又朝桑松家族的人点点头。夏尔给了安德烈·勒格利一个信号,后者随即将灼热的钳子塞进达米安**的胸部。不幸的人儿无声无息地抗拒着,听凭钳子从他的身体里撕开一大块肉和**。那位里昂刽子手,到了巴黎也只能做一名助手,他将沸油浇到达米安鲜血淋漓的伤口。燃烧的油脂发出咝咝声,广场上空重新散发出人肉烧焦的气味。奥尔良刽子手撕扯达米安胳膊、腹部和大腿那些裂开的伤口。另一名助手把燃烧的松香倒入一个伤口,又把燃烧的硫黄倒入其他伤口。最后,拿着钳子的刽子手抓住达米安的**,一把拔出来。所有的助手们疯狂地完成了对一个垂死身体的判决,而达米安就像酩酊大醉似的痛苦地嚎叫。听起来仿佛是一只**的鹿交尾时的叫唤,可紧接着又仿佛是一名婴儿在撕心裂肺地呻吟。可他突然像是发疯似地吼道:“再厉害点,给我再厉害点,我喜欢,我喜欢!给我再厉害点!”他的吼声犹如飓风在广场上空回响。它不再具有人声的特点,不禁让人群感到不寒而栗。这个声音是来自痛苦与炼狱王国的魔鬼撒旦的吼叫。

达米安又一次失去了知觉。一种异样的静寂笼罩在广场上空,只听到绞刑架脚下那四匹马的嘶鸣声。四名助手各自牵着一匹马,各自把守在绞刑架的一角。他们将长长的缰绳扔向绞刑架下的同伴。同伴们接住缰绳,动作麻利地将它们固定在即将凄惨地命丧黄泉的达米安的手臂和大腿上。广场上依然是死亡一样的静默,就连有人清清嗓子的声音现在也能听得见。雨停了。夏尔给站在马匹旁边的助手发出开始的信号。他们取下马笼头,带着马驶离绞刑架。没走上几步路,他们就停下了。达米安的身体在抵抗。他们又试图重新开始。六百公斤重的四匹马同时努力从一个垂死之人的躯干中撕下手臂和大腿。达米安的左腿关节只是脱臼,却没有被撕下。本该撕下他右腿的那匹马,支撑不住跌倒在地。人群中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恐惧的喊叫。达米安的大腿如何能抵挡一匹马的力量?马重新开始行动。达米安的右腿和两只手臂关节脱臼了。可他的身体仍和之前一样在抵抗。马又一次行动起来。它们开始奔跑,可达米安的四肢始终在他的躯干上不离不弃。夏尔放开胆子看了一眼达米安。他看到达米安的手臂和大腿怪异地变长了,可肌肉和肌腱却依然使他的四肢黏附在躯干上。这简直难以相信。目睹达米安的身体被剥皮、被撕碎、血流如注、不停地抽搐,就像一块被烧焦的熏肉,真要把夏尔的知觉夺去了。他觉得好像脚下的绞刑架木板塌陷了。戈马尔神甫跪在濒死者面前,双手颤抖地划着十字。他越来越响亮地说着祷告,宛若想用自己的声音消除他的所有念想。他闭上眼睛,因为他不想再看到他们看到的情景。他的脸上噙满泪水。他抬头对着天空绝望地吼出祷告。夏尔从桌子上拿走细绳,询问那名法警,司法代表是否允许减刑。这是一个秘密的附加条款,常常包含在刑事判决中,也就是在被处决者的所有骨头被折断或者被处以车裂之刑之前,刽子手有权用一根细绳悄悄地勒死他。法警只是一声不吭。他表情茫然地越过夏尔的脑袋。夏尔后来才注意到,法警已经失去知觉。他直挺挺地跌倒在地。他的脸被砸中了,淋漓的鲜血顺着嘴角汩汩流出。夏尔让他侧躺在木板上,好让鲜血流下来。布瓦耶博士跪在他旁边,不是为了帮助他,而是因为他自己的大腿早已不听使唤。他双手支撑在这个昏迷的法警身上。这可能给人群一个假象,好像他正在给他医治。可布瓦耶博士自己也需要大夫的救治。

此刻,人群中开始**起来。起先听起来像是远方的喃喃自语,可之后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猛烈。它就像暴风雨那样很快席卷到绞刑架那里。“把肌肉分开,把肌腱切开。”布瓦耶博士喘着粗气道,催促夏尔使劲点头加快速度。安德烈·勒格利拿着斧子站在夏尔后面。夏尔朝他点点头。这位奥尔良刽子手迅疾走近奄奄一息的达米安,用可怕的斧子从他的躯干上砍下胳膊和大腿。四匹马重新出发,将达米安撕成碎片。他的左腿在空中飞扬,啪嗒一声掉到已经苏醒的法警的脸上。

达米安的躯干仍在微弱地发出生命的迹象。他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对着多云的天空。泡沫一样的鲜血从他的嘴唇里渗出来。他乌黑的头发突然变得像雪一样白。后来,全巴黎都在谈论这件稀奇古怪事,欧洲所有的大报都在头版提到这种灵异现象。但这什么都不是,尽是些灰烬而已。

人群胆怯地鼓起掌来。天色将晚。尼古拉叔叔暗示侄子察看一下绞刑架。夏尔对着这个木制的四角形缓慢地察看一番,与此同时,人群里富有韵律感地呼喊着“桑松,桑松”的名字。之后,他在西侧站住,抓住栏杆,就像凯旋而归的罗马统帅抓住战车的架子检阅部队入城一样。广场上雷鸣般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夏尔脸上毫无表情。他稍稍低下头,似乎是想要谦卑地向人群表示感谢。“桑松,桑松”,铿锵有力的呼喊仍然经久不息。此时,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名乖乖听话的古罗马角斗士,仅仅凭借魁梧的身材和健壮的体格就可以令人群激动不已。夏尔的目光一再对着格莱夫广场上的人群扫视,渐渐意识到巴黎在为他庆贺。他感觉到有股非同寻常的力量传遍全身,他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坚强有力而不可征服。他缓缓转向北侧,又重新赢得从那儿传来的喝彩,然后他缓步转向东侧,最后转向南侧。他也在这里迅速地鞠了个躬,然后转向那些司法官们。司法官们对他赞许地点头。他们很满意。他的叔叔也朝他点点头。他似乎感到很纳闷,人群向这位新的巴黎先生告别时竟然会如此激动。

助手们将达米安的身体扔进火堆。黄昏像灰烬一样笼罩着他们的头颅。喜欢血腥场面的一大帮人渐渐作鸟兽散,消失在附近的大街小巷里。人们回到了自己的别墅或者自己贫寒的陋室。雨重新从天而降时,许多爱凑热闹的人依然闲站在那里。现在,行刑业已结束,一些人乘机从近处打量起绞刑架来。助手们开始拆卸。当被折磨致死的人的尸体正在火化,刽子手们被裹在呛人的烟雾中时,夏尔还一直站在绞刑架上面的台阶上。

夏尔闯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可怕的世界。他发觉从此以后他的祖辈流淌的血液也必将在他的血脉里流淌,也必将永远玷污他的家族。他发觉自己很孤独,为刚才秘而不宣地享受人群的掌声而感到羞耻。他的行为令自己作呕。因此在那一刻,他发誓从今往后要回避那些人。他不想生活在他们中间。他想独自一人待着,避开这群可怕的人。他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感到害怕的是,他有能力做这事,而且他曾经偷偷设想的一切比这还要可怕得多。难道这就是一切吗?难道我的心是用石头做的吗?难道我还太年轻,感受不到真正的同情和悲伤吗?他扪心自问。一个不懂得痛苦的人,也感受不到对他人痛苦的同情。这一点他知道。或许这就是如此,或许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在恶心和自豪之间迷失了方向。

广场上的人很快散开了。而就在撤离的人群中他发现了丹曼莉。“哦,我的上帝。”他不禁脱口而出,急匆匆地爬下绞刑架的台阶。他想拦住她,想把一切解释给她听。这个该死的诅咒难道要摧毁他未来的人生里遇见的所有美好的东西吗?难道他今天做出的牺牲还不够大吗?难道他在还没有得到丹曼莉之前就该失去她吗?“丹曼莉!”他嚷道,可这个娇小可爱的暹罗姑娘并没有转过身来。人群将她淹没了。他想跟在她后面,可站在绞刑架下的一名男子走上前来截住他。他显然在恭候他。“掌声献给您。祝贺您。”年轻男子也许要比夏尔大十岁,个子矮小,人很瘦弱,面色苍白。他上身穿着一件淡褐色燕尾服,一件价值连城的凸纹马甲,下身穿着一条深黄色鹿皮裤,脚上穿着一双翻口靴子,嘴里吸着一只陶瓷烟斗。他装模作样地说道:“我是《凡尔赛邮报》的记者,我叫高萨。”说完他凝视着天空,仿佛他是一个多么举足轻重的人物,正在摆好姿势给人画画似的。“您肯定听说过我。或者看过我写的文章。我叫高萨。我在文章里总是署上我的名字。”他将烟斗重新塞进嘴里。他的整个举止有点可笑,好像一个孩子在模仿大人的样子。

“很遗憾我还有事要做,高萨先生。”夏尔转身想走,可高萨疾步跟在他后面,重新挡住他的路。他从嘴里掏出烟斗,俨然恩人似的轻轻拍打夏尔的肩膀。

“别走得那么快,巴黎先生。跟我们的读者说说,达米安被四马分尸时您是怎样的感受。”

“我本来希望一切很快过去。”

高萨用力点点头,马上露出一副痛苦的神情。“对像您这样的年轻人来说这个恐怕不容易,”他说,“可是人民喜欢您。您给人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先生。您身材魁梧。您可知道,绝大多数人不会白白送给别人任何东西,而把自己裹在高贵的衣服里。可您,您甚至光着身子也可以让人钦佩。后会有期,巴黎先生。我会关注您的。”

夏尔重新将目光瞄准丹曼莉,可在片刻之后又放弃了念头。他究竟该跟她说些什么呢?也许她看到了整个行刑过程,一直在盯着他看。那他就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她大概早就对他做出了判决。可他并没有看清她的脸,可能她根本不在现场。毕竟巴黎还有好多来自暹罗王国的女人。可他担心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丹曼莉,他担心极了,因此感到无地自容。

那天晚上,夏尔不能马上回家去。尼古拉叔叔说他先监督助手们拆除绞刑架,再邀请刽子手和助手们上让-巴蒂斯特家里共进晚餐。这个安排是杜布奶奶早就决定好了的,而且所有的刽子手都将在仓库里过夜,第二天早上大家再各自踏上归程。“你今天成就了一项伟业,夏尔,”他还说,“将来有一天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刽子手。你父亲始终缺乏执行这一职位的力量。这实在是太难为他了。可你赢得了人们的尊重。”

夏尔本想回应几句,因为他有话要说,可还是沉默了。也许他不想让刚刚获得的赞美失去光泽。他不知道。当人们谈论的时候,他们就会装作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知道的一切,在今天晚上随达米安的尸体一起被烧得灰飞烟灭。而且,丹曼莉意外地出现在现场,让他注意到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了。丹曼莉看到他了,这种念头始终可怕地折磨着他。

夏尔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绝不想回家去,不想看到父亲、祖母以及所有弟弟妹妹们脸上的快乐。那只会让他觉得更受辱。因为给他们带来快乐的东西,已经深深地伤害了他,使他震惊,真的令他心碎。他一如既往地难以理解,为何人们能够使自己的同类遭受如此多的折磨和痛苦。而对他来说难以置信的是,全巴黎的人都希望看到这一幕人间惨剧。他不希望看到它。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烦躁不安地在皇宫花园附近转悠,心想这里有那么多的赌场,是否找上一家赌上一把。可他身上几乎没带钱。这附近也有很多的大咖啡馆,可他就是没有心情往那里坐上一会儿。他不想听到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行刑的事。他们离得那么远,究竟能看到什么?格莱夫广场上的绞刑架和那些人,都不会比一只拇指更大。他们听得见吼叫声,可看不到达米安本人。他们碰不到达米安被撕碎的身体。可他,夏尔-亨利·桑松,他从最近处看到了一切。这一切也是他干的。

一路上,夏尔遇到了那些显然观看过行刑现场的人。他们毕恭毕敬地朝他点头,有些人换到街对面走路,但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因为他现在成了大人物。夏尔不得不慢慢承认,这确实给他带来了某种满足感。尽管由于丹曼莉的缘故他有过抱怨。人们对他心怀钦佩、尊敬、尊重,或许甚至还有害怕。权力感使他完全洋洋得意起来。那种不可侵犯的感觉,不可战胜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酥皮儿小径。他有了逛逛妓院的欲望。他想要作践自己,糟蹋自己。他想向自己证明,他并不需要丹曼莉,永远不需要她。可他马上又失去了进去的勇气,于是继续向前走。他决定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下去,直至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路,想躺下睡觉为止。

午夜时分,他感到万分疲惫。他的不安已经远去。他放慢脚步,打算离开他现在所处的贫民区,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一个门拱里移开,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先是想到发生了突袭,本能地抓住自己的利剑。可然后他看到一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看到一张年轻的黑脸,而那张大嘴巴露出温柔的微笑。她长着一副美丽的白牙,这样的好牙在巴黎很少能看到。她示意夏尔随她进屋去。她应该来自新大陆,他想,她是如此迷人,如此热情,和今天在格莱夫广场上耐心等待数小时的所有白人毫无共同之处。她领他穿过一个狭窄而昏暗的过道,过道里闻到一股黄油的哈喇味,然后走进一个闷热的房间,穿着轻薄的黑人姑娘守候在那里,她们全都在一张大桌子周围闲站着。桌子上方挂着一盏油灯,油灯用一只红色灯罩盖住。因此,微红色灯光映射到天花板上,也使姑娘的脸蛋变得半明半暗。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几乎掉光了牙齿的老妇。黑人姑娘把夏尔领到桌前。“三镑。”老妇用生硬的语调说。他将硬币搁到桌上。老太从堆在桌子上的打过补丁的脏毛巾里拿出一块递给他。黑人姑娘握住夏尔的手。其他姑娘目送他们离去。她们似乎羡慕她。他们顺着楼梯爬下去,到了一间地下室。因为有一个狭小的采光井以及点燃的十几支蜡烛,地下室里显得亮堂堂的,房间里还有股破旧的葡萄酒酒桶的气味。夏尔听到轻轻的呼吸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大多数人像野战医院的伤病员那样仰卧着,安静地享受着妓女们的手艺。他们几乎没有一丝声响地沉醉于情欲中。那个姑娘领着夏尔到一张垫着垫子的草席那里,然后跪下。草席的周围地上全是垃圾。夏尔站着不动。她轻轻地将他往她的身下拉,又把裙子从头上捋下来,抱住他在她的胸前停留了片刻。然后她微微一笑,把胳膊放下来。夏尔这一生中还从未见过**的黑人,之前只在书本上看到过这样的画面。……她搂住他时,他开始哭泣。夏尔将头埋入她的怀里。她温柔地抚摸他的头,低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语。她就像抱孩子那样将他揽在怀里。他在哭泣,可他没有发出声响,他在无声地哭泣。他不知道是否要重新停止哭泣。人的一生太过短暂,根本无法用眼泪洗掉他今天看到的所有苦难。他让眼泪尽情地流淌,他内心的痛苦消失了。……在缓慢的节奏中,她来回摆动自己的骨盆。她直接盯住他的眼睛看,几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仿佛在暗示,现在一切都挺好。

[2] 一种夹腿刑具。

[3] a Soubise,“苏比斯”这个名字在法语中的意思是“用洋葱汁、黄油、奶油制成的调味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