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夏尔回到家,父亲独自坐在厨房桌上。空气里有股烤肉味和南瓜汤味。

“有人忘记你了吗?”夏尔问。

“不,”让-巴蒂斯特回答,“我坚持等你回来。你可以待会儿带我回**休息,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和我的儿子一起喝上一杯,因为我为你感到自豪。”

夏尔坐下来。

“我替你担心,因为你迟迟不回来,”让-巴蒂斯特轻声说,“他们把一切都跟我说了,有一些没做好,但不是你的错。你做事干脆利落,给司法官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也要对其他人的错误承担责任。”

“苏比斯总是酩酊大醉,十年前就是这样。我问自己他是否有过清醒的时候。”

夏尔拿起玻璃酒瓶,朝两只杯子里倒上葡萄酒。两个男人相互祝酒干杯。看到父亲可以不用他帮忙也可以喝酒时,夏尔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干完活回到家,你可以给绳子上上油或者把刀磨磨快,这也会有好处的。我总是给绳子上上油。而假如这还不够的话,那么我就把用过的旧绳子剪开来。你可以挣到十个苏,就那么小的一根绳子,累加起来就不得了了。我认识很多人,他们在裤袋里放上一根绞刑架上的绳子到外面乱逛。他们声称它会给人带来好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收集了好多绳子,可它并没有给我带来好运。如果你干完活润滑一下绳子,至少可以把安宁带到你的心里。”

夏尔点点头。他不相信让-巴蒂斯特的任何一句话,可是他让他说话,毕竟他是父亲。他稍稍抬起头来,突然有种冲动,想打他的脸,因为恰恰是他毁了他的一切。做一名刽子手已经够惨兮兮的了,夏尔想道,可要是再失去丹曼莉,那就是太悲催了。父亲说得倒轻巧,他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却因此毁了儿子的一生。

让-巴蒂斯特突然显得抑郁起来。他盯着夏尔看,然后低下头,说道:“有时候,如果我心绪不宁,我会去逛妓院。”看到夏尔没有反应,他继续道:“那位凡尔赛刽子手有次跟我说过,他每次执行完处决,都会去逛妓院。压力简直太大了。”他指了指桌上的玻璃酒瓶。“给我们再倒上一杯酒,儿子。这对每个人都不容易。你奶奶跟我说过,我应该等你,然后告诉你,这酒是为你准备的。你理应得到美酒的款待。奥尔良和里昂的刽子手都是名闻天下的刽子手,他们说将来有一天你会成为伟大的刽子手。你完全拥有其他人缺乏的优点和决断力,行动的力量。”

夏尔把酒杯重新斟满。

“但不要太多,否则你奶奶夜里得起床了。”让-巴蒂斯特哈哈大笑,“她威胁过我,假如我没有戒掉晚饭后喝酒的习惯,她就让我尿到**去。不过晚上喝酒太多会损害到肾脏。”他又一次哈哈大笑。看得出来,他现在对这次成功的行动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他真的感到很自豪。可夏尔笑不出来。他父亲笑起来倒轻松。他也讨厌他这一点。他更加讨厌自己的是,因为他也逛过妓院了,和父亲一样。他做了他之前所有桑松家族的人做过的事。可他并不知晓这一点。也就是说,他不就是桑松家族的人吗?

“我就喝你杯子里的酒吧,”让-巴蒂斯特平易近人地说,“桑松家的人都是这么干的。”

“我一直想做大夫,”夏尔固执地回应道,“别忘记这一点。这是我的天职。”

让-巴蒂斯特喝着夏尔杯子里的酒。然后他说:“夏尔,我们不知道上帝的计划。如果这是你的天职,那你将会是大夫。可你暂时还是巴黎先生。”

“临时代理的。”夏尔说,带着某种不乐意喝着父亲酒杯里的酒。

一直到凌晨时分,夏尔才带父亲上床。父亲和杜布奶奶以及夏尔的四个弟弟妹妹一起睡在同一个房间里。老太太还醒着,可不说一句话。让-巴蒂斯特请夏尔向杜布奶奶道声晚安。夏尔走到她跟前。她的床很大,木腿高耸着。他在她床前站住。他闻到玫瑰油的味道。老太太在和瞌睡斗争。她呼吸急促,皮肤因为蜂蜡太多而显得苍白发亮,为了保护皮肤她每晚都会抹上蜂蜡。

“从今天开始,”她低声道,“国王朝不保夕了。每个人都看到王朝有多么脆弱不堪。只要地基出点问题,整个大厦就会倒下。总是会来一个人,他会把一切砸掉,直至国王的紧身上衣被撕破,国王只能**站在大庭广众之中。”

老人们总是认为,世界将在他们之后毁灭,夏尔想道,他们因此渐渐失去了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的身体也渐渐衰败。这不会对事物的发展产生任何影响。这一切他都不想听。他希望的是,她还会跟他说几句话,向他表示庆贺,感谢他从此以后可以照顾这个家了。可她谈论的居然是国王。她感觉不到孙子的心灵困境。她根本没有给一只病猫送上新鲜的牛奶。她拯救了桑松王国,或许想当然地以为,所有的子孙后代都要永远地感激她,向她的名字表示敬意。她继续喃喃地说了几句国王的话,然后睡着了。她刚才在和瞌睡斗争,因为她想等着孙子回来。现在,所有的人都回来了。现在,她可以安心睡觉去了。她确保了桑松家族的统治地位。现在她不用再醒来了。夏尔发誓要在她去世那天截短她的床腿。

阳光让夏尔晃眼。他睡过头了。他起床时,昨日已被新的光明取代。他虽然完全享受着他人的掌声,却未曾改变自己的想法。一旦他的其中一个弟弟长大成人,他就想交出自己的刽子手职位,好做大夫去。他为自己的思路突然如此清晰感到惊讶,可在昨天夜里他还觉得一切难以解决。只有丹曼莉这事还没有解决方案。他怀着忧伤想起了这个娇小的暹罗姑娘,却又因为她观察到了他整个行刑过程而感到非常气愤。这之后,他想起了杜布奶奶。真奇怪,她竟然没有招呼他。他走到弟弟妹妹们玩耍的院子里,在木盆旁洗漱了一下。他的一个弟弟说奶奶今天没有做早饭。

“哦,”夏尔开玩笑道,“她忘记自己义务了。那她肯定病得不轻了。”

他回到屋子里,敲了敲卧室门。让-巴蒂斯特躺在**,在看一部医学书籍。“她还在睡呢,”他轻轻地说,“让她睡吧。”

夏尔走到她的床边。她仍然像昨夜那样躺在那里。她的眼睛睁着。他摸了摸她的手,打了一个寒战。她的手已经冰凉。他毫不迟疑地触摸她颈动脉上的脉搏。那是他在莱顿大学学到的知识。她已经没有脉搏了。她死了。他真希望她早就去世。他感觉不到悲伤。他从没有喜欢过她,是她毁了他的梦想。一个人可以烧掉谷仓,可以把猫狗扔到河里淹死,但不应该毁掉他人的梦想,他想道,然后走到父亲那里去。

“她只是在睡觉而已。”让-巴蒂斯特说完把书放到边上。那本书名为《思乡病》,是一个名叫尼古莱的大夫五年前出版的。夏尔坐在床沿上,盯着他的脚看。“爸爸,”他说,“奶奶死了。”

对威力无穷的母亲去世,让-巴蒂斯特感到非常悲痛。好在那位女帮厨已经学会了她的厨艺。唯有美食和阅读现在还能带给这个病人快乐。他又聘用了一名女仆,可杜布奶奶的幽灵消散开了。

第二天,夏尔收到了来自司法机构的祝贺。一名信使送来了一封信和一份特别奖金,以对他完成出色的工作表示肯定。这是他第一次自己挣来钱。报纸也称赞这种处决充满庄严,策划得信心十足,并称赞那种高雅的克制。尤其是高萨对夏尔赞许有加。他写道,夏尔的名字将永远和路易十五国王和他的谋杀者联系在一起。

夏尔也为此着迷:一方面他对完成这项任务感到自豪,可另一方面,他感到抬不起头来。他高兴的是这辈子第一次挣来自己的钱,可他不想作为刽子手赢得名声。他在一夜之间一跃成为桑松家族的领头人,可他失去了丹曼莉。

这一念头深深地折磨着他,以至于一天晚上,和多米尼克坐在钢琴旁时,他禁不住讲起了丹曼莉。他的妹妹似乎觉得很有趣。

“请别取笑我。”他用责备的语气请求道。

“我伟大的哥哥恋爱了,这可是太奇妙了。”

“可她不知道这事,”他忧郁地说,“而现在,她知道我是刽子手,肯定不会再喜欢我了。”

多米尼克拥抱他。“夏尔,听着,许多人在无意识中就已经失败了。你就过去看她一次,当面问问她!或许她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你自己都说过了。”

他们开始弹另一首曲子。弹完琴,多米尼克问:“你还喜欢她吗?”

他摇摇头,然后低声道:“我还得跟你说一下:她来自暹罗王国。”

多米尼克拉长了脸。“你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也娶个巴黎的女人做妻子吗?难道她必须是来自世界另外一个角落的人吗?他们可是有着完全不同的风俗习惯,说着完全不同的语言。你们究竟如何沟通交流呢?”

“我们根本不用说话,”他说,显然很尴尬,又轻声补充道,“我们只要看着彼此就行。”

“夏尔,”多米尼克叹息道,“那你们真的根本无法相互认识。”

夏尔多次探访耶稣会修道院,可就是不敢在入口处露面。虽然他很想再见到热比云神甫,分享他的知识,可他私下里希望能遇上丹曼莉。他不得不承认,热比云神甫只是一个幌子。

一天早晨,他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敲响了修道院的门。一名中年神甫请他入内。夏尔觉得这座修道院要比他上次来时更雄伟了。那是一幢华丽的建筑,有着高耸的拱门、偌大的窗户以及宽大的白石楼梯。夏尔心想,这些神甫居住在这里,他们劝诫众人要勤俭,自己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那名年迈的神甫在二楼敲了敲那道双扇的木门然后打开。他请夏尔进去。展现在夏尔面前的是一间布置奢华的工作室,那也是一间巨大的藏书室。能光临此地,夏尔深感荣幸。这使他想起凡尔赛有一间皇家陈列室。热比云神甫坐在一张普通的栎木桌子后面。他正忙着写一封信,只是匆匆抬头望了一眼。他似乎对看到他并不感到奇怪。“我一直在恭候你呢,夏尔。你请坐。我马上就好。”

夏尔坐下了。在这座知识的寺庙里,他简直怎么看也看不够。到处都是书籍、报纸、文字、图片、绘画,靠窗口还有一只巨大的地球仪,它可以让每一个客人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是结束在凡尔赛或者诺曼底。

“是人家告诉您的,还是您有预感?”夏尔怀疑地问。

“不,不,”热比云笑道,“经验和常识。你在寻找。在巴黎这里你难以找到一个可以帮助你的人,这里只有鹦鹉。你可曾见过鹦鹉?”

夏尔摇摇头,坐在椅子上不耐烦地动来动去。

“在我们这里,鹦鹉被古怪的贵族们视为家畜,但在暹罗王国却为视为有害动物。除了乌鸦之外,鹦鹉恐怕是最聪明的鸟了。这些畜生可以注意到人类的语言及其意义,然后跟着模仿。你要是问我,我想说,这就是一种行为障碍。不过话说回来,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您相不相信,上帝给我们每个人制订了一个计划,我们必须去实现它?会不会有一种预先规定好的命运,以及压在人们身上的诅咒呢?”

热比云神甫真诚地笑笑,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夏尔,你大清早地跑到我这里来,难道是为了向我提出一个如此哲学性的问题吗?要回答这一问题,我需要一罐子波尔多红葡萄酒。可现在天还太早。”

“难道这个问题那么难回答吗?”

“夏尔,运用你的常识吧。你真以为上帝为千千万万的人制订了个人计划吗?哪怕为我们两个人制订一个计划,他就必须写满整页纸。世上的树木太少,我们无法将所有的计划一一记录到纸上。世上本无计划,夏尔,但会有人的需求,它要比暹罗的森林里一只傻里傻气的鹦鹉具有更大的意义和使命。你若是数学家,夏尔,你就会相信这种偶然性,但我们不是数学家,数学不提供任何安慰。因此我们寻找神圣的相互关系。假如一个可怜的男人丧妻三次,我们相信从他的命运中看出一种结构。我们称之为诅咒。但这没有价值可言,夏尔。没有上帝,没有计划,没有目标。”

“那么也就没有诅咒。我独自一人决定我的命运吗?”

“不完全是,总有强迫的实际情况发生,家庭的强迫,经济的强迫,政治的强迫。但人有选择。如果他不相信这一点,他就没有选择。”

夏尔沉默着。稍过片刻,他说:“我很想和来自暹罗的那位年轻姑娘聊聊。她叫丹曼莉。”

热比云神甫竖起眉毛。“哦,这个可以安排,不过眼下她正在小教堂里做祷告。尽管如此,我们不可能用她的佛陀拯救她。她将我们的耶稣视为佛陀的另外一种形象。我完全可以理解她。佛陀有着更好的故事,佛懂得宽容,佛教徒可以奉献爱,而丝毫不会感到良心不安。我们则相反,我们老是盯着吱嘎作响的**面那耶稣十字架看,连**的功能都没有了。”

夏尔不相信地凝视他。

“如果我让你震惊,那我感到很遗憾,夏尔,但是到陌生的大洲去旅行可以帮助你认识到你迄今为止的世界观有着局限性。你要是看到过暹罗王国,你会用另外一双眼睛看待一切。”

“我何时可以和丹曼莉说话?”夏尔依然坚持道。他此刻对热比云神甫的唠叨不感兴趣。

“这个会有难度。她的法语知识还很有限,而且她将随下一批的考察团回暹罗去。但她还会回来。她喜欢巴黎,我也很喜欢这个姑娘。我真想把她留在我们修道院里。她做的饭菜味道好极了。我们保持联系吧,夏尔。将来有一天,你会再见到丹曼莉。”

“我还以为能够马上见到她呢。”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热比云神甫说。

这件事对夏尔来说已经彻底了结了。事后他觉得很为难,或许对这个年轻姑娘而言他什么都不是,一切都是他自以为是的想象罢了。愿望、希望、梦想,他为自己的幼稚可笑感到羞愧。为了忘却,从此以后他要把目光转向那些向他鼓掌的人。这段时间并没有轰动性的行刑安排,而且行刑的时间向来不会很长,因为夏尔总能够精确地核算出绳子的长度。鸡毛蒜皮的刑事罪犯——比如小偷,因为饥饿和绝望而行窃,在市场上偷几只鸡蛋、一只面包或者一只苹果——对这些人,那就要用灼热的铁块在他们的额头上或者胳膊上打上火印。每次执行完刑罚,巴黎刽子手夏尔-亨利·桑松都要向他的观众鞠躬致意。他越来越赢得人们的钦佩。在他眼里,这些人根本算不了什么。人一生中可以抵御很多东西,但很少能挡得住赞美的**。几乎谁也不会对赞美具有免疫力。而且夏尔固执地享受这样的钦佩。如果丹曼莉因为他的职业而拒绝他,那么他更想要做一个伟大的刽子手了。他不希望长久地隐藏自己,否认自己的职业。不错,他是刽子手,巴黎刽子手。而且薪酬相当丰厚。要是有人在清贫的经济环境下长大,一辈子生活得非常俭朴,那他就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知道像安托万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这一点。有些人居然声称金钱不会让人幸福,他无法证实这一点。它肯定不会让人不幸,金钱意味着自由和独立。一旦有人找上门来请他看病,难道这不是一种引以为豪的伟大幸福吗?夏尔赢得了某种安宁。难道这就是纵情吗?他在王后街的裁缝店里定做了一套很有风度的浅色料子西装。从此以后他就可以像骄傲的孔雀那样在巴黎的公园里闲逛,享受着年轻妇女含情脉脉的目光和普通人钦羡的神情。有时,当独自一人坐在家里的药房,他为自己的转变感到羞愧。他感到很难理解自己的行为,更遑论去接受它。可他遭受痛苦折磨最深的却是,人们一直以来对他和他的家庭不理不睬。他想穿着精致的服装行使刽子手的职权,这是一种报复行为。他是巴黎先生,穿着和蔑视他的人一样的昂贵衣服。他不准备像父亲那样悄无声息地行使职权,使自己消隐在默默的人海中。巴黎城应该认识他。他是她的刽子手,他为她杀人。而在家里等着他的是一部新鲜出炉的《百科全书》。在巴黎,有谁能买得起狄德罗的《百科全书》?

夏尔常常到皇宫花园散步,渐渐学会了女人们的神秘语言。一天,一名来自贵族家庭的女士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名贵妇人玩弄她的扇子,目光一直盯着他那边看。她已是徐娘半老。他完全懂得扇子发出的卖弄风情的语言,于是接受邀约坐到了她的桌旁。他们兴致勃勃地聊起了狄德罗的《百科全书》。人们想以此表明自己的身份,他们不仅会看书,而且很有钱,还有着某种修养。大家在交流时,会悄悄地引出一些语言和提示语,从中可以更多地泄露自己的社会阶层,比如顺便提及到郊外打过猎,到戏院看过戏,或者和具有影响力的名流一起参加宴席等。夏尔很快就知道,这位女士是一位侯爵夫人。他只是回应说,他是司法机构的公职人员,然后她马上切入正题,问他是否愿意和一个女人共进晚餐。当他做出否定答复后,她显得很轻松,请他陪她回家。她说是咖啡馆的椅子引起了她的背疼。她又微笑着补充道,她必须躺下休息。他们乘坐马车,前往她的城市宫殿。她告诉仆人,她不想被打搅。之后他们穿过装潢奢华的会客厅,踏进了卧室。

“您懂得按摩吗?”

“是的,”夏尔回答,“我熟悉人体的肌肉组织。我应该给您按摩吗,夫人?”

“您想做吗?”她问道,她的脸因为疼痛而变了形。

“当然,”夏尔笑眯眯地说道,“我无法忍受漂亮女人受苦。”

侯爵夫人也不由得莞尔而笑。“您从哪儿开始呢,先生?”她呻吟了一声,躺在**,“我脱下衣服更好吗?”

“好得多。”夏尔说,朝她弯下腰去。

她吻了他,只是非常短促,用她的舌头润湿了他的嘴唇。她用手抚摸自己的大腿,然后低语道:“您折磨到我了,先生。我原以为您要减轻我的痛苦。”说完她抓住夏尔的裤裆,以有力的声音说道,“您就脱下裤子吧,先生。这样下去可不行。”

夏尔脱下衣服,她在全程观察他。“我喜欢像您这样的男人。每一个雕塑家都喜欢有您这种模特。亲爱的上帝创造您的时候,不知道他究竟想到了些什么?”

“他想到了您,夫人。”夏尔开玩笑道。

“您以为他想要让我们女人变得疯狂吗?难道您就是伊甸园里的那只苹果吗?我让您难堪了吗?”她突然翻了个身,趴下躺着。夏尔开始按摩她的脖颈和肩胛骨。

“我喜欢后入式,先生,像我们一万年前的祖先那样。您就猛烈一点儿吧,就像是犯罪或与一个小**那样。如果您还能扯开嗓子骂我,您将有可能成为我未来的情人。”

夏尔迈开大步走下弓形楼梯时,遇见了一名年轻男子。看到夏尔,他显然吓了一跳。无疑他认识这个年轻的刽子手。夏尔在楼梯口站住,抬头朝楼上张望。侯爵夫人穿着粉红色睡衣微笑着站在那里。

“我的姐姐,侯爵夫人,你是在和巴黎刽子手喝茶吗?”

侯爵夫人骤然恼火起来,以怀疑的眼光看着夏尔。他的沉默被她视为对他的身份的肯定。年轻男子旁若无人地从夏尔身边走过,兴高采烈地爬上最后几级台阶,直至来到姐姐跟前。

“你骗了我!”侯爵夫人禁不住发出压抑的尖叫声,她的声音很刺耳:“早知道你是刽子手就好了,我的天哪!”

“您因此遭受损失了吗,夫人?”夏尔彬彬有礼地问道,即便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自负的口吻,然后继续他的步伐。

“我的律师会通知你,可以肯定,巴黎先生。”她高傲地甩给他这句话,从栏杆那里消失了。

回到家里,夏尔感到自己好可怜,心里空****的。他觉得好像自己仅仅是出于固执才做这事,是为了报复那些蔑视他的贵族人士。和侯爵夫人的风流韵事让他事后很失望,他本来期望更多的满足、快乐和愉悦。

夏尔习惯躲到药房里,阅读从巴黎印刷厂买来的书籍。有机会买到知识,这是一种庄严的感觉。他一再埋头于狄德罗的《百科全书》之中。他沉浸在植物和药物的世界,忘记了之前遭受的折磨。可他的梦想让他想起自己在大白天还在用一些事情愚弄自己。夜里,他还一直梦见丹曼莉,甚至到了第二天还能想起他俩说了些什么话。这可真稀奇,因为他完全清楚地知道,他梦里的那些话源于他的幻想。

时间悄然流走,夏尔渐渐忘记了和侯爵夫人的那件事,越来越熟练地行使他在绞刑架上的工作。看到夏尔已经胜任了自己的崭新角色,让-巴蒂斯特决定带上使女和几个年幼的孩子搬到布里-孔特-罗贝尔去住,他在那边的乡下置有一座小庄园。他觉得死亡日益临近。他有着可怕的幻想症,日复一日地迷失在杂乱无序的想象中。他说,一旦命运加害于某个人,那么仅仅让他瘫痪是不够的,还得让他尽可能活得长久,好让他学会怨天尤人,学会悲痛欲绝。

多米尼克也从家里搬走了。她嫁了人,住在博讷的铁制品贸易商丈夫家里。夏尔独自和刽子手助手巴雷、菲尔曼、德马雷和格罗留在家里。这四个人负责关心马匹、工具以及修理等一应事项。格罗也负责做饭,他做的饭菜虽然不好吃,可他是唯一适合此岗位的人选,因为他之前在一家面包房干过活。他是一个和气的人,个子矮小,脸胖嘟嘟的,是一个好心肠的家伙,他在家里总能为大家找到鼓舞人心的话。

巴雷和菲尔曼是年轻的屠夫,曾经在一家屠宰场干过。两个人总是一起度过他们全部的闲暇日子。巴雷同样个子矮小,但身体往横的方向长,上臂像水手那样有力。他常常看起来愤世嫉俗,给人一种好像对某些事情很恼火的印象。在酒馆里,他简直是在暗中观察是否有人拒绝对他表示尊重。一旦得到证实,他就突然关上门,对他一通拳打脚踢。相反,菲尔曼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一张脸瘦削得出奇,额头向后倾斜,人长得有点傻乎乎的。巴雷和菲尔曼经常发生口角,但两人始终形影不离。他们有时让人想起金婚夫妇。

最后一位是德马雷,他是波尔多刽子手的孙子,是这几个人中最年轻的。因为他擅长计算和写作,夏尔便将家里所有收入和支出的财务记账事务托付给了他。德马雷也开具有人买下被绞死者或被斩首者的衣服清单,和司法机构一起处理来往信函。

夏尔曾经有幸聘用过很多助手,但在这些日子里却很难找得到值得信赖的正派人。可或许除了德马雷之外,他和他们也不可能进行高品位的对话,在夏尔看来,他们常常太粗暴了。因此他又开始将他的所思所想交给日记。他写了很多,不作任何修改。他不会第二次去看写过的记录。他发自肺腑地写出自己内心的声音。写作变成了夏尔净化灵魂的神圣东西。等到写完日记,他会格外小心翼翼地将日记本夹到那两本厚厚的医学入门书籍中间,然后,总是在上床之前,喝上一杯葡萄酒。之后他虽然可以很快入睡,但他睡得既不长久,也不能恢复自己的体能。

每天上午,他将时间和精力集中到病人身上,病人们冀望经他疗治后减轻自己的病痛。令他吃惊的是,他的医术水平要比他父亲高的说法传开了。就连科班出身的大夫们有时也会将一些毫无指望的病人送到他那里去。不久他就被视为治疗关节痛和肩膀僵硬的权威。下午他会在研读狄德罗的《百科全书》中,在他种植药草的院子里度过,或者骑马到附近的森林里待上一段时间。自从杜布奶奶去世和让-巴蒂斯特搬出去之后,家里变得寂寥起来。他突然想念起叽叽喳喳闹腾个没完的弟弟妹妹们来了。那些熟悉的声音早已久违。

有一个星期五,夏尔要绞死一名来自凡尔赛的宫廷侍从。夏尔割下死刑犯的头发时,犯人承认曾经和国王的一名情妇有染。“如果我不能使用它的话,为何上帝又要给我配备如此好的玩意呢?”他问夏尔。

“我请你安安静静地坐着别动,否则我还要给你吃刀子。”

宫廷侍从哈哈大笑。“就用这把小剪刀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这书是我写的,巴黎先生,受国王的委托。”那本小册子被保管得很细心,用红色封皮装订好。这是整个巴黎的妓院指南。“恐怕我现在用不到它了,”犯人用怀着忧伤的语调说,“可是您,谁知道呢,或许您会感兴趣。我听说刽子手在每次残忍的行刑后都要去逛妓院,以摆脱自己的紧张情绪。不过要小心了,您如果太过频繁地去那里,那些刺激感就会逐渐消失!到最后非得动用整个歌剧院里的**女人,那小家伙才能活跃起来。而如果将来有一天需要律师,您也可以在那个地方找到。有头衔有声望的人都会在那里聚会。遗憾的是,谁也不愿意为我辩护。”

夏尔将指南塞进紧身上衣里,点点头表示感谢。

“这样我的人生还不至于毫无意义。”宫廷侍从苦笑道。

“你以为人生有时还有意义?请站起来,我要把你的双手捆住。”

两小时后,夏尔在绞刑架上把绳索套在宫廷侍从的脖子上时,后者还轻声道:“我的装备就像一头种马。”他刚说完,脚下的陷落活门打开了。

晚上回到家,夏尔将那册赠书和父亲收集的珍品搁到一起。他很少有兴趣翻阅那里面的东西。

隔了些时日,夏尔收到了法庭的传讯。侯爵夫人果真起诉他了。她要求法庭判处夏尔-亨利·桑松在脖子上套上一根绞刑架的绳子,以示向她道歉,另外她还要求,为了更好地保护公共社会,他今后必须通过衣服和胸章的标志表明自己的刽子手身份。

现在,夏尔真的需要一位律师,他想起了凡尔赛的宫廷侍从送给他的那本妓院指南。他也在里面作过标记,巴黎最好的律师经常在哪些妓院露面。可夏尔心里一直反对这个想法,因此从来没有拿出这本小册子看过。他想找一个可靠的律师,而不是在那种地方厮混的律师。晚上吃饭时,他在情急之下说起了这件事。德马雷说,有一名律师经常出没在金色酒桶小酒店里。他每天早上坐在最后面的桌子旁喝咖啡。夏尔可以直接到那里去找他,提出自己的要求。

第二天上午,夏尔走进那家小酒店。

“你请坐,年轻人,我能帮你什么忙?”坐在最后面桌子旁的那名男子,是一个中年人。想必他已经好久没有洗过澡了吧。他在吧唧吧唧地喝着黑咖啡,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夏尔。他面颊凹陷很深,皮肤布满皱褶而苍白。从他嘴里散发出来的臭味很恶心,让人猜想他的整个肠胃功能出现了紊乱。

“我要找一位律师。”夏尔开口道,然后坐在那张破旧的长凳上。

“好好,我可以接受。不过你听好了,我每半小时收费四十苏。喝咖啡的钱要算在你的头上。你付得起吗?你有工作吗?”

夏尔点点头。

“什么样的工作?”

“我是巴黎刽子手。”夏尔直截了当地回答。

“别再说下去了,”律师说,“我们的谈话到这里是免费的。你现在站起来,给我立马走人。如果我要为巴黎刽子手辩护的事到处传开了,我的客户就要全部跑光了。”

“那您可以给我推荐一个人吗?”

“即便是推荐,也可以毁掉我。如果我把他们推荐给刽子手,我的同事会怎么看我,你究竟想过没有?滚吧,刽子手!”

夏尔站起来,走到门口。

“你到古尔丹太太府邸试试吧。”律师在他身后喊道。

古尔丹太太府邸坐落在双门街。有钱的企业主和有影响力的政治家在此相聚,律师、新闻记者、贵族、艺术家以及神职人员是这里的常客,而且在这里没有任何一点征兆可以表明民众被划分为保皇派和共和派。所有的人都喜欢同样的东西,也就是说同一种东西。古尔丹太太的妓院有好几栋楼。世上没有一家妓院比这家更庞大、更奢华。夏尔去了妓院的主楼,门厅里展示着精雕细刻的性玩具,可谓琳琅满目。古尔丹太太经销所谓的色情用品,是全世界最大的供货商。欧洲各大修道院的修女和女院长是最忠实的客户。宗教首饰是这种**的暗号。

玛丽-吕斯,一个穿着单薄的小姐,带着夏尔来到一间小会客室,房间的墙上挂着色情图案的织花壁毯。地毯很厚,可以压低任何一种声响。那位法国最有影响力的妓院老鸨就端坐在这里。“先生,”她说,“我很高兴您能光临舍间。我们会竭尽全力满足您的需求。玛丽-吕斯马上会给您介绍小姐,以及我们的价格。我们也提供一些特别的东西,比如魔鬼似的小房间。”她嫣然一笑,“本店有一些规矩:尤其是机密也包括在内。您会在沙龙里遇到一些名流,您必须保持沉默,正如其他客人也同样必须保持沉默一样。您不能伤害到我们的小姐。肛交和鞭子只能在征得她们的同意,并且在您支付附加费后才被允许。”

玛丽-吕斯领着夏尔踏进一间圆形大厅,大厅被高耸的玻璃拱顶遮盖,可以透过拱顶看到星空。大厅里以圆形的排列方式摆放着小桌子和舒适的红沙发。桌子之间保留着恰当的空间,以便大家可以互不打扰地进行私密**谈。客人们到了这里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有一些人穿着丝绸睡衣,还有一些人穿着不加大衣的家居服,看样子只是出来抽根烟、聊个天或者看一看半裸的小姐。年轻的女人们沿着一张铺上了黑色桌布的吧台引诱性地站着,用明确无误的目光寻找和客人的交流。夏尔指了指一位女人,她穿着蓝色内衣,披着同样颜色的透明披肩。

“祝您在这里过得愉快,先生。”玛丽-吕斯说,把他交给了那名蓝衣女子。蓝衣女子领他走过吧台后面,那里沿墙有许多厚实的红色门帘遮住了雅座入口。蓝衣女子选了最后那个房间。墙上和天花板上均配上了漂亮的镜子。夏尔在一面镜子前站住,看起来仿佛他成了油画的一部分,因为所有的镜子都配置了带有花纹装饰的金黄色镜框。此外,房间里陈设不多:一只盥洗盆、一条毛巾、一张床,一切都是金黄色的。一盏油灯将光线映射到镜子墙上。

“我要找一位律师。”夏尔说。

“玛丽-让娜,你就叫我让娜吧。”

“这是你的真名吗?”

玛丽-让娜朗声笑起来,笑声很迷人。“玛丽-让娜·贝库,不过在这里我是玛丽-让娜。”

她年方十八,有着高耸的**,长着一张胖乎乎的热情的脸蛋。相对于圆润的面孔而言,她的嘴巴略小,嘴唇又太窄,可她却是古尔丹太太最喜欢的高级妓女之一。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先生?您很有钱吗?”玛丽-让娜哈哈大笑地问,“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在这里遇见我的白马王子。如果他娶了我,他就可以省下本来要在我们妓院花的一大笔钱了。再说我还烧得一手好菜。”她脱下蓝色披风从她的肩飘落到地上。

“我在找一位律师,小姐。没有别的。”

“您不是害怕吧?”

“不,”夏尔不耐烦地说,“可我需要一个律师,让他到法庭上为我辩护。”

“拱顶大厅那里坐着几个律师。我带您过去。”玛丽-让娜重新将披风披在肩上,重新陪着夏尔回到大厅。“那我们俩今天晚上就没事了吗?”她失望地问。

夏尔和气地摇摇头。“没事了,小姐,我很抱歉。”

“不过您别忘记我的名字呀。玛丽-让娜!”

“夏尔!”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叫道。一名男子从大厅后面的一张沙发上站起来。夏尔没认出他来。那名男子走到他跟前,手里举着一杯香槟酒。“原来是你,我的孩子。”

“安托万吗?”夏尔怀疑地问道。他依然矮小瘦弱。他的连鬓胡子很长,使他的脸显得更窄小,他那引人注目的鹰钩鼻更显特色。“安托万·昆廷·富吉埃·德·坦维尔。”夏尔轻轻地说。

“你怎么会到我们这里来的?难道是到了我要给你提供一碗热汤的时候了吗?”安托万哈哈大笑,随后从上到下地打量了夏尔一番。“你又长高了。那么除此之外呢?你做大夫了吗?”

“没有,”夏尔说,“那你呢?”

“正如你给我预言的那样,我成了律师。”然后他充满蔑视地补充道,“我不喜欢血淋淋的双手,巴黎先生。”

“我在找一名律师,让他到法庭上为我辩护。”

“是什么事?”安托万问,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他把夏尔带到一张空桌旁坐了下来。夏尔谈起了和这位侯爵夫人的故事。“你们究竟干了没有?”安托万坏笑地问。

“这个不重要。”夏尔严肃地回答。

“我认识这个侯爵夫人,每一个人都认识她,那么说你们肯定干过好事了。”安托万噗嗤一笑,“侯爵夫人和刽子手在**,这可真是咄咄怪事!”

“你能为我在法庭上辩护吗?”

“那当然。下周五开庭。”

夏尔很诧异。“你怎么知道?”

“如果你生在一个高贵的家庭,那么对你来说巴黎没有任何秘密。这不用在鲁昂学,只需要一个家谱,夏尔,古老的贵族血统。”

夏尔点点头。至少他找到了一个律师,尽管他比先前更加不喜欢安托万。

“这已经很悲剧了,”安托万假惺惺地说,“一名风流倜傥的小伙子想成为大夫,他有才华,有雄心壮志,却终老在绞刑架上。”

“你结婚了吗?”夏尔问,想以此转移话题。

“还没有,不过快了。我想娶我的表妹为妻。她很有钱。财富吸引财富。而且她拥有巴黎最美的脚。我特别喜欢脚,夏尔,这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激动。那你呢?结婚了吗?”

“我没有结婚。”

“恐怕对刽子手来说结婚也比较困难。但或许你会在这里找到一个。对这些女人而言,刽子手也还是一个过得去的对象,你说是吗?”

安托万整个脸上洋溢着春风。“你会输掉官司,夏尔。”正在这时,侯爵夫人和她的随行人员进入法庭大厅。“因为我代表侯爵夫人,”安托万补充道,“你承认自己有罪,那只是稍稍受点损失而已。如果你要违抗,我就把你像一只虱子那样捏死。我可以因此拿到报酬,夏尔,并不是代表我个人。我和侯爵夫人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像这种喜欢惹是生非的蠢婆娘不是每天都能遇上的。”

夏尔难以理解这一切。他惊愕地盯着安托万看。

“这世界很糟糕,夏尔。那天我们见面后,我马上拜访了侯爵夫人,愿意为她提供服务。我是说,”他低语道,“提供法律方面的服务。”他走到侯爵夫人那里,向她彬彬有礼地鞠躬以示问候。他们一起坐在最前排。

夏尔还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曾完全信赖安托万。他坐下来,烦躁地等待开庭。

爬上去两个台阶,有一张长桌,长桌摆在一张木制平台上。平台后面坐着几名法官和一名书记员,他们显得很无聊。片刻之后,庭长用锤子敲击桌面,示意站在入口旁的两名士兵关上门,确保没人再进入法庭。长凳上坐着控辩双方和观众,就像被安置在教堂中殿。左首,在最前面一排,坐着原告方,骄傲的侯爵夫人、她的弟弟以及安托万。右首坐着夏尔,独自一人。坐在他们后面的则是数十名爱看热闹的观众,他们要么是认识侯爵夫人,要么是想近距离瞧一瞧刽子手本人。对于案情事实,侯爵夫人只是说,他们一起喝过茶。观众们轻声地呵呵一笑。

夏尔并没有否认这一事实,却只字不提这起风流艳遇的真相,完全一副绅士的做派。他重新镇定下来。他坚持陈述有关他的职位的原则性问题,然后走到法官跟前。夏尔果真是一表人才,身材魁梧,骄傲而自信,不畏恐惧,泰然自若,沉着冷静。“为什么我要杀人?”他以洪亮的嗓音问道,“是出于个人的动机吗?是为了消遣吗?不,法官大人,你们按照我们的法律作出判决,而我只是在执行这一判决。那么,法官大人,假如我不执行你们的刑罚,那将会怎样呢?因为没有人愿意遵守法律,法律必将成为社会的笑柄。请允许我对这件事说句话,而且对于此事,我是出于敬畏对你们负有义务,也就是说,你们判处的那些犯罪分子,他们并不是害怕你们的判决书,也不是害怕你们以书面形式把判决记录下来的墨水,他们害怕的是我的手,刽子手的手。那么,是谁,我的先生们,给了我行使这一职位的权力?是国王,是陛下大人。在他的王国内赎罪并且保护无辜者,这是任何一个国王的历史使命。我受国王委托执行你们的判决。我因此也是王国的一名公职人员。不错,我杀人,但和士兵不同的是,我不杀穿着陌生制服的士兵,我杀的是你们定罪并且根据我们的法律被判处死刑的罪犯。士兵保卫外部的和平,而我是保卫内部的和平。为了保卫外来的和平,我们的国王需要动用数十万的士兵,而他只需要动用唯一的一个人,就可以保卫内部的和平:刽子手。士兵杀人受到嘉奖,可我杀人却遭受唾弃。我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侯爵夫人荒唐透顶的诋毁而辩护。我到这里来,是为了要让人们向我证实:我是司法官,而且位居军官之列。”

“我要在此申请,基于我父亲——桑松·德·隆瓦勒骑士的贵族出身,我可以从今以后在我的名字里拥有德·隆瓦勒的贵族称号,而且我的后代也可以拥有这个称号。”

法庭感到惊愕万分。他们本以为来到法庭上的是一个怯懦的刽子手,他会为自己的生死问题辩护,可是站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个自信十足的小伙子,他并不是过来祈求,而是提出自己的合理诉求。假如命运迫使他成为刽子手,那么他想要成为世人还没见识过的与众不同的刽子手。最后,他对着法官喊道:“如果你们判定我有罪,那么你们就是判定你们自己的行为有罪。”

“夏尔-亨利·桑松先生,”庭长说,“法庭大厅只能使用一个小时。您的陈述结束了吗?”他看起来神情紧张。

夏尔恭敬地点点头。

“您的陈述,”法官继续说,“并不是诉状的对象,因此没有重要意义。”

“如果我有反驳您的地方,那我请求原谅,但假如我是皇家卫队的长官,那么侯爵夫人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正因为如此,我的陈述完全是有意义的。”

法官毫无表情地回答道:“法庭休庭进行合议。半小时后宣布判决。判决的法律依据将以书面形式下达。”法官们纷纷站起来,离开了法庭。

法庭驳回对夏尔的所有指控,宣告他无罪。侯爵夫人无法相信这一事实,她在法庭里大发雷霆,呵斥安托万不能对这件事置之不理。夏尔离开法庭,走到外面的入口大厅,多米尼克突然站在他面前,热烈地拥抱他。她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因为高兴而欢呼。她的眼里充满自豪。

“你在巴黎吗?”夏尔吃惊地问。

“当然,夏尔,我陪我丈夫,他正好在这里有公务。夏尔,法庭里的所有人都对你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她轻声道,“他们充满钦佩地谈论你,说你用词多么聪明而优雅,你出现在法庭上时多么自信而沉着,而且阐明你的立场时有多么客观,却又不带任何的羞怯。你使所有的人都信服了,夏尔。”

夏尔将妹妹紧紧地搂在怀里。这时,侯爵夫人和他的律师一起走出大厅。她想找话说,可安托万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出口方向去了,动作尽管很轻柔,却很坚定。他们从夏尔身旁坐过去时,安托万悄悄说:“这只是开始,不是结束。”

此刻,一名矮个子男子离开了法庭。此人穿着淡褐色燕尾服、价值连城的凸纹马甲以及深黄色鹿皮裤。夏尔一下认出了这身怪异的打扮。他叫高萨,报社记者。

“太棒了!”高萨赞许道,从口袋里掏出烟斗,往一根柱子上敲了敲。

“不,”夏尔回答,“是我妹妹多米尼克。”

多米尼克马上鞠了个躬,客气地行了屈膝礼。

“您是一个有趣的人,我已经喜欢上您了。”高萨说完,稍稍点点头告辞了。

几天后,夏尔到他的裁缝那里定制了一套新的西服,这次挑选的是浅蓝色。他第一次穿上衣服走上街头,心满意足地在皇宫花园溜达,恰恰碰上了侯爵夫人,她刚好在和一名年轻男子调情。她站住了,嚷道:“先生,蓝色是贵族色,演员、犹太人、刽子手以及不入流的流氓无赖是无权穿上这种颜色的衣服的。”

“谢谢,”夏尔含笑道,“我应该聘请你做女仆,这样你就可以每天早上帮我挑选衣服了。”

“您的刀剑功夫和您的伶牙俐齿一样干脆利落吗?”

“我原以为你会对我在法庭上保守秘密向我表示感谢,侯爵夫人。我们毕竟当时在你家里不只是喝过茶呀。”

她气得涨红了脸,挽起男伴的胳膊,对他使劲一推,让他明白得继续往前走。“我要跟他决斗吗?”年轻人用发颤的声音问道。

“在**您更有用,先生!”她小声道,但说话的声音故意让夏尔听得到。

夏尔又有时间思考自己的未来了。他决定最后再去一次耶稣会修道院。他必须做这件事,那是内心的驱使。热比云神甫和蔼可亲、热情友好地接待他,马上领他到药房去。药房里有几个暹罗女子忙着在研钵中捣碎干药草。夏尔立即发现了丹曼莉,简直喜形于色。热比云看到此情此景,笑嘻嘻地说道,他马上回来。夏尔鼓起勇气,走到丹曼莉跟前。她微笑着,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低下头以示欢迎。然后,他们就这么面对面站着,注视着对方。尽管互相不说一句话,但夏尔感觉好像彼此在滔滔不绝地交谈。

过了一会儿,她说从暹罗回来以后自己能说流利法语了。他愉快地回答道,很乐意在语言方面给她提供帮助,如果有个说话的伙伴,她学起来会更容易。她不停地点头,显然他的话她都能听懂了。然后,她越过他的肩膀望过去,她的微笑瞬间凝固了。热比云神甫已经回来了。他向夏尔展示从暹罗带来的新的调味品,可夏尔的眼睛一直没从丹曼莉那里离开过。

“热比云神甫,如果我每周一次和丹曼莉一起练习法语,这个主意不错吧,您觉得可以吗?”

热比云迟疑不决起来。“让我再想想吧。”他最后说道。

数日后,夏尔收到了法院的一封信。他原以为是一份判决执行书,不料却是法院重新受理的一份新的传讯,是由侯爵夫人提出的起诉。安托万说得对。这个百无聊赖的女士,她每天在游乐场所消磨时光,真想把官司永远打下去。她有的是闲暇时间和花不完的金钱。

“有些人红绿不分,他们是色盲。但蓝绿不分,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这个你当然知道了,”安托万表情严肃地说,“因为你比我更聪明。”说完他以一副施主的模样敲了敲夏尔的肩膀。“我不生你的气,夏尔,我因为你有了这一个新的当事人。她有钱却不怀好意,她每天需要法律咨询。你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男律师和女当事人之间就会形成这样一种关系。侯爵夫人埋头于一件事情,然后开始给她的女友们出主意,她因此总是需要我。这一点我要归功于你,夏尔。哦,顺便说一句,让我今天赢吧,否则今天审理完案子我不能上她的床了。”他仰天大笑。与其说是自发的笑声,不如说是一种尴尬勉强和卑鄙无耻的笑声。

侯爵夫人走进法庭,马上走到安托万身边,没正眼瞧一下夏尔。

还没开庭,庭长就已经打起了哈欠。他用单调的声音宣读侯爵夫人的控诉,接着请夏尔做出简短的陈述。夏尔向法庭解释说,他出身贵族,父亲是桑松·德·隆瓦勒骑士,死刑执行官的职位大概不至于使他失去贵族头衔。也就是说,他是可以穿蓝色衣服的。此外,他还解释说,他之所以不受判决影响不想再穿蓝色衣服,是因为这种颜色和他的脸色不般配。他这么一说,听众中马上爆发出**似的哄堂大笑。许多贵族都在场,其中包括雷托里尔侯爵,他似乎特别开心。夏尔微笑着转向听众,可当他发现第三排的座位上坐着热比云神甫时,他顿时神色慌张起来。现在毫无疑问,这位耶稣会神甫知道夏尔是巴黎先生。而假如他知道了这一点,那么整个修道院就会知道他的事。如果是那样,热比云神甫这辈子就绝不会向夏尔透露药物学的秘密,他这辈子也就绝不允许巴黎刽子手给丹曼莉上法语课。法庭以案件无效宣布诉讼被驳回。对夏尔来说,这是一次以付出昂贵的代价赢来的胜利。

热比云神甫在出口处等夏尔。“我原以为你会讨厌你父亲的职业,会想做个大夫。”他说道,显然感到很失望。

“我一直想做大夫,”夏尔倔强地回答,“可我不得不做这个工作。我是被迫的,我并不想做。”

神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最后,他搭住他的两肩。“你处在远离社会的地方,夏尔,这种生活不会容易。”

“我不会再打搅您了。”夏尔说。

热比云神甫和解地微笑道:“我也处在远离社会的地方。我又如何能对你横加指责呢?”

“有时候却是一样。”

“我还可以看望您吗?”

“你是说是否可以看望丹曼莉吧?”

夏尔窘迫地用手指抚摸头发,仿佛撒谎恰好被逮了个正着一样。

“或许这一段时间你不过来会更好些,”神甫说,“你现在已经闻名遐迩。我们马上就要回暹罗去了,恐怕没有必要发生第二次争执了,夏尔,你最近确实更喜欢穿绿色衣服。一个人要知道适可而止。”

没过多久,雷托里尔侯爵穿着同样绿色的服装出现在公共场合,人们很快就将这种时装式样称为“桑松时装”,数以百计乃至数以千计的巴黎男子都定做了这种绿色服装,好像他们想表明:我们都和夏尔-亨利·桑松一样,我们和他一起行刑,他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们都是夏尔-亨利·桑松。可实际上,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它只不过是上流社会一种时髦的怪癖,他们百无聊赖而又容易满足,或许有些贵族后代是想让他们的亲人愤怒,可谁也不是真的想做桑松这样的人。

夏尔想验证热比云神甫的说法,站在路易大帝中学的马路边耐心地等待着。当塔楼大钟敲了五下时,学生们从大楼里鱼贯而出。暹罗姑娘们是逃不出人们的视线的。她们要比其他女同学矮小得多,而且她们总是同进同出。丹曼莉走在这个小组的最前面,一看到夏尔,她马上走到他跟前。可突然之间,她又对自己如此公开地显露情感而感到尴尬,于是不得不放慢脚步。她的女伙伴们静静地等着。

“我想再见到你!”夏尔说。

丹曼莉笑容满面。

“自从当年第一次遇见你……”夏尔在搜肠刮肚地寻找词句,“我很想经常见到你,每一天。”

丹曼莉点点头,怯怯地摸了摸他的手臂。“我要回到国王那里去。回暹罗去。”

“你说我们的语言已经非常好了。”

“语言就像音乐。只要认识声音,你就可以说话。”

“你可以待在我家里,住在我家里。”

“或许在另外一种生活里。”

夏尔苦苦思量自己该如何表达。在那里等着的暹罗姑娘都在咯咯地笑。

丹曼莉摇摇头。“我属于热比云神甫。我答应过妈妈。神甫在帮助我的暹罗家人,我很感激。只要热比云神甫需要,我就要到他那里去。没有我,我的家人就会挨饿,我的家人需要我。佛看得到一切。佛知道一切。”

“佛是一个善神吗?”夏尔问。

丹曼莉将手臂交叉在胸前,敬畏地低下头,“佛长着很多脸。”

“他有时会诅咒人吗?”

“佛会惩罚你,如果你做了坏事的话。”

“他会诅咒你吗?他会诅咒一个人一辈子吗?”

“佛可以惩罚一个人一辈子。”丹曼莉准备回到她的女同学那里去。

“在另外一种生活里。我要去暹罗。”

“那我们永远无法再见面了吗?”

丹曼莉使劲摇头,似乎很绝望。她沿着耶稣会修道院方向跑去。她的女同学迎上前去,开始安慰她。她没有再回头。

夏尔不需要任何人安慰他。他已经多次不得不体会到,生活很艰难,命运毫无怜悯之心。生活和磨难比邻而居,他不知道在哪儿看到过这句话。可此时此刻,他想起它来了。很有可能有人在巴黎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但这不是普通人的生活。凡人的生活充满缺衣少食、失败的梦想以及流血的心灵。

夏尔花了好几个月,才将这件事慢慢放下来。他越想勉强接受无法和她在一起生活的事实,他就越想念她。他感到痛苦。可不知什么时候,在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之夜之后,难以和她在一起生活的认识占了上风。他以他们之间的文化差距太大安慰自己。与此同时,他知道他爱她,他还从没有如此爱过其他人。在母亲早逝后,她是他愿意无条件地为她献出自己一切的第一个人。为了丹曼莉,他甘愿奉献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