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当邮政马车颠簸着驶过尘土飞扬的公路时,夏尔重新感到一种无尽的忧伤在他心中升起。那是桑松家族的疾病,是原罪的一部分。他们先是变得满怀愁绪,然后就会中风,身体无法动弹。他们只是为了遭受折磨才苟延残喘。
夏尔远远地看到弥漫在巴黎上空的灰色雾霾。许许多多的教堂尖塔耸立在阴沉污浊的天空中,因为无以数计的平炉将浓烟喷向空中。然而,雄伟的巴黎圣母院大教堂那哥特式塔楼却傲然屹立在无数的教堂尖塔之上,犹如罗马教皇被红衣主教簇拥着一般。
夏尔越接近这座城市,他的忐忑不安就越是强烈,他的喉咙好像被卡住了一样。他讨厌巴黎。他喜欢莱顿。莱顿是文化与科学之都。伦勃朗在那里生活过,包括细菌的发现者安东尼·凡·列文虎克也曾在那里留下过足迹。荷兰人一开始那种坦率又不复杂的处事方式要比巴黎人略显粗鲁而自负的行为举止更讨他喜欢。不过,他之所以讨厌巴黎,还因为那是他奶奶玛尔泰·杜布的城市,她就像巴黎圣母院栏杆上那众多狰狞可畏的神魔精灵石雕一样,时刻提醒压在桑松王朝的那重诅咒,好让那诅咒得以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她的野心也应该是所有桑松家族孩子们的野心。她把持着所有人的想法。唯有她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尽管她还从没有看过一本书或者至死都没有听进去一种不同的意见。这是人的悲剧,他们总是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夏尔想道。他们没有预料到自己懂得那么微乎其微。
1757年3月的一个早晨,邮政马车途经巴黎市海关,在百货商店后面停了下来,身前身后都是打工者、残疾军人、穷困的农民以及瘦弱的村姑。他们在巴黎找不到幸福,因为他们知道像他们那样的人没有幸福。他们寻找摆脱农村的不幸。他们全都遭到了明显疲惫过度的士兵粗鲁而大声的斥责,又像牲畜一样被分类和驱赶。来自欧洲各地的马车在海关聚首,大家各自交流信息和传闻。那天,人们都在谈论罗贝尔-弗朗索瓦·达米安。据说达米安用一把折刀刺伤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大家都对这样一种行为表示不可思议。有人竟敢让国王流血?国王不是离上帝最近吗?
想要到巴黎的人,都必须经过二十四个海关大门中的一个,将受到士兵认真仔细的盘问和搜查。无以数计的商人在他们的马车、手推车以及货车前烦躁地等待税务官助手们办理货物进口手续。这些人从国王手里买下了这个官职,根据个人的判断确定进口税的多少。这些税务官不顾廉耻地提高苛捐杂税,导致食品价格飞涨,一名临时工必须拿出自己半日的工资才能买到一只圆面包。对穷人而言,食品价格翻倍就意味着穷途末路,而对不用缴纳任何税费的贵族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他们总是有足够的钱。
夏尔想,可能也会有人觉得这个欧洲最大的城市很美吧。可要是你没有钱,只能饥寒交迫,那么任何一个城市都会变得丑陋不堪。
差不多等了一小时,夏尔和其他乘客可以继续往香榭丽舍大街进发了。林荫大道摇身一变成了有钱的贵族阶层的大街,他们在此建起了富丽堂皇的城市别墅,附属花园里风景如画。邮政马车在杜伊勒里宫前停了下来,那是国王的城市宫殿。从这里步行至地狱街,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夏尔不想回去。他心里一切都在抗拒。他真想大吼,可他没吭声。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城堡前,考虑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几个士兵赶走了一群临时工,示意夏尔同样赶紧离开。他溜达到塞纳河畔,然后沿着河岸慢慢往巴士底狱方向走去。他可以掉头回去,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可他必须回家。靠自己挣钱过日子,他根本没有能力在莱顿继续攻读医学专业。没有了家,他什么都不是,正如鱼没有了水,正如狼没有了狼群。血缘关系是唯一生存下去的基础,是安全的保证。而谁要是不尊重狼王的权威,会招致整个狼群的愤怒。夏尔决定正视现实,回到地狱街去,虽然怒气冲冲而且心里极不情愿。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驱使似的,他继续向前走着,他在问自己,是否有一种自由意志,或者他是否仅仅被自己不明白的力量驱使然后实现他都觉得陌生的计划。夏尔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渐渐迷失了方向。石子路上蒙上了厚厚一层变干了的淤泥,在一些背阴的地方甚至要深至踝骨。四处乱串的野狗野猫在为争夺人们肆意扔到马路上的来自屠宰场里沾满血迹的垃圾而大动干戈。商人们将他们难以驾驭的动物赶到巴黎大堂方向去了,而收集肥料的人将一堆堆混杂着秸秆和垃圾的粪便收集起来,再装到他们的驴身上。为此他们需要一份必须在海关赎回的许可函。巴黎都在销售他们的破烂货。巴黎变了。巴黎变得敏感、疲惫而毫无指望。成千上万人在逼仄的巷子里游**,从绝望的人群里艰难地穿越,他们想随便找个白天打工的地方,只是为了能买上一只面包养家糊口。谁都不会怜悯他人,自己的遭遇已经够不幸的了。人们毫无同情心地踩踏路边乞丐的残腿。人们无动于衷地从教堂的台阶旁匆匆走过,遭遗弃的新生儿就躺在那里,他们哭喊着,无助地摆动着胳膊,被大胆的街头野狗嗅着舔着。墙上挂着嘲弄路易十五和他的情妇蓬帕杜夫人的招贴画。
国王的刺客罗贝尔-弗朗索瓦·达米安成了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人们说,他是因为不忍看到老百姓忍饥挨饿,才想着要惩罚一下国王。而且他们提出的问题是,老百姓忍饥挨饿,他们的国王是否有可能不被唾弃。有人介绍说,达米安长达数日躲藏在凡尔赛宫的花园里。当夜晚来临,他隐匿在一个台阶下,等着国王的到来。当路易十五及其随行人员爬下台阶时,他从藏身之处跳出来,冷不防从用滑膛枪装备的步兵中间穿过去,用他的折刀刺伤了国王。一些人声称,罗贝尔-弗朗索瓦·达米安叫喊道:“为了自由!”其他人则声称,他咆哮道:“以人民的名义!”可谁也不清楚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因为说这些话的人没有一个当时在场。刺杀事件发生迄今已过好几周了,罗贝尔-弗朗索瓦·达米安被关押在巴黎的一座地牢里,每天遭受审讯和拷问。
让-巴蒂斯特纹丝不动地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怀疑地盯着儿子看。他半身瘫痪已有好几周了。夏尔敢于对父亲说“不”了。杜布奶奶威严地站在瘫痪的儿子后面,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孙子。她的眼里明显透露出不耐烦,期待他收回自己的决定。可夏尔却一声不吭。他最喜欢的妹妹多米尼克坐在壁炉前的长凳上,目光低垂着,每当空气中弥漫着怒火时,她总是表现出这样的神情。夏尔其他几个弟弟妹妹似打翻了五味瓶般怀着复杂的感情打量他。有几个坐在厚厚的木地板上,背靠着温暖的棕色壁炉瓷砖。低悬的木制天花板被巨大的横梁支撑着。横梁上面挂着需要烘干的湿衣服。夏尔的三个妹妹很高兴她们的大哥回来了,可他的四个弟弟却对他很生气,责怪他引发了父亲和奶奶对他的不满。
“这可是严重的背叛行为。”杜布奶奶稍后说。夏尔依然沉默不言。“难道我们被社会唾弃和仇恨还不够吗?”她接着说,“难道我们自己的骨肉现在还得避开我们吗?”
父亲坐在那张破旧的安乐椅里,给人一种凄楚的惨象,害得夏尔几乎不敢正眼看他。他显出一副完全无助的样子。夏尔用目光扫视安乐椅棕色椅套上面的狩猎主题。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数过鹿、狗和骑马的猎人。带着猎人号角的男子缺了脑袋,那脑袋的地方裂开了一个洞眼。“我难道没有足够多的弟弟吗?”夏尔听到自己在问。他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他感到羞耻。可如果他现在认输,那么他将一辈子受罪。他必须坚定信念不动摇。他的两个弟弟自豪地伸长脑袋,因为只要能够佩上正义之剑,他们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可他们太年轻了,搞不明白这一职位真正意味着什么。他们还从未见过一个脑袋怎样从人的身体里分离,鲜血又如何从喷泉里喷出来。
“你是长子,”杜布奶奶说得很简洁,“此外,法国还有足够的城市可以将职位提供给你的弟弟们。他们会和刽子手的女儿结婚,再生出刽子手来。他们完全没有其他选择。”
“哦,不是,”夏尔反驳道,“布里吉特姑姑嫁给了一名音乐家。”
“布里吉特姑姑,”杜布奶奶话音里带着辛酸,“你知道她的两个儿子后来做了什么吗?他们都成了刽子手。这是桑松家族的遗产。这不是诅咒,夏尔,这就是命中注定。”
“可我更喜欢音乐,而不是打开绞刑架下的陷落活门。我想做大夫,晚上弹琴。我就是如此设想我的生活的。”
“莱顿的那些荷兰人把你变成了什么?你设计你的人生?这是什么样的新想法?你变成了一个多么无耻的捣蛋鬼!你想自己决定你的命运吗?上帝决定你的命运,设计你的人生,而你必须服从上帝的安排。履行义务决定了你的道路。这世上没有比听从和服务家庭更伟大的义务。”
“我不想,”夏尔说,“我不能。”
家庭成员的目光全都落到他的身上,那种目光是那么沉重,充满对他的责备,他的膝盖禁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不仅感觉到奶奶和他的所有弟弟妹妹的压力,而且也感觉到了来自父母所有兄弟姊妹的压力。父母的兄弟姊妹居住在奥尔良、图尔、第戎、南特和瑟堡,每逢圣诞节和复活节,他们都会定期到巴黎举行大型家庭聚会。他也感觉到了所有他的堂兄堂妹表兄表妹的压力,他们永远不会对家庭法则产生怀疑。这种无条件顺从家庭的法则要比教会乃至王室的权力更强大。因为这是保护他们成员的家庭,他们不是国王那些用滑膛枪装备的步兵。
“靠近我点。”让-巴蒂斯特严肃地说,极力举起两只胳膊,想拥抱儿子,可没有如愿。多米尼克想用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手绢擦拭父亲右嘴角上的唾液,可杜布奶奶走到她的前面,用一记粗鲁的手势摸了一下瘫痪者的嘴巴,然后又把他流在上臂上的口水蹭干净了,她的手终于停留在那个地方不动了,好像她想要示威一下这个人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我起先想的和你一样,”让-巴蒂斯特放慢语速道,“我原以为这个任务对我来说太沉重了。而且这淋漓的鲜血……”
“鲜血我无所谓,”夏尔说,“大夫也必须忍受目睹鲜血。”
“那你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杜布奶奶责骂道,“那你真的简直太适合刽子手的职业了。”
让-巴蒂斯特粗暴地动了下左手,想让杜布奶奶保持沉默。他的脸涨得通红,试图把头别过去。
“我真的已经很平静了。”杜布奶奶说,用手抚摸他的肩膀好几下。
“夏尔,”病人用几乎温柔的声音说道,“我也害怕血。我逃到新大陆,就是想摆脱命运的安排。可是命运追上了我,把我带到了那个该死的农庄。我在那里认识了你母亲。她的父亲,约翰师傅,对我精心指导,帮助我完成了不可能的事情。而我可以说的是:我充满自豪地行使了这一职责,很满意自己作为行刑官的使命。如果这个该死的疾病将我……”让-巴蒂斯特想重新做一个剧烈的动作,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了。杜布奶奶恶狠狠地瞥了夏尔一眼,好像他对父亲的不幸必须承担责任一样。
“我想要做大夫。”夏尔回答。他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力量,竟敢忤逆整个家庭。“我想给人治病,父亲,而不是掐死他们,绞死他们,将他们斩首,或者四马分尸。我想救死扶伤,而不是杀人如麻。”
“刽子手也是大夫,”让-巴蒂斯特说,“他切下我们社会有病的部位,他治愈我们的社会,使它健康成长,受司法的委托,受国王的委托。”
夏尔急切地伺机反驳,可面对父亲提出的理由,他找不到话说。他明白父亲绝不会和他商量。他想让他信服。他不想和他辩论。
“夏尔,”让-巴蒂斯特继续道,“在这个王国只有两种世袭的官职:一是统治者的官职,二是刽子手的官职。对鲜血你会慢慢习惯,如果你不是出于信仰,那就为了你的家庭去做这个职位吧。你看看我们,夏尔,你看看我,你的父亲,你的奶奶以及你的所有弟弟妹妹。要是你拒绝了这一职位,你就使我们所有的人陷入了贫穷和饥饿之中。因为桑松最后一代人关闭了世界的大门。我们根本没有选择,夏尔。我们整个的希望,我们的未来掌握在你的手里。你的弟弟都还太小,无法担任这一职位。你是老大。至少你该试一试吧!”
这真叫杜布奶奶气红了脸。尽管对孙子越来越恼火,可她还是镇定地让儿子说话。“外面有人在喝西北风,像苍蝇一样地死去,”她用责备的语气说道,“如果一个人有工作,他可以一年挣到三百镑——假如他一年时间一直有工作的话。三百镑!可刽子手的职位一年可以挣来一万镑。一万镑!因为这是一个特别的职位。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能力担当这一职位。如果你拒绝了这一职位,明天就会有来自外省的刽子手递交他们的申请。每一个人都想要成为巴黎先生。”
“唯独你不想!”他的一个弟弟用责怪的声调嚷道,其他弟弟妹妹赞同愤怒者的合唱,只有多米尼克沉默着。她始终站在夏尔一边。
“我不能,奶奶。我不能使任何人遭受痛苦……”
突然之间,房间里被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着。让-巴蒂斯特变得烦躁不安起来。杜布奶奶忧心忡忡地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做了一次深呼吸。他给了母亲一个忍耐的信号,然后他重新转向儿子。“夏尔,生活并不总是善待我们,我们一起忍受了很多苦难。更何况我很尊重你想成为一名大夫的愿望。我把你送到鲁昂,后来又把你送到莱顿大学,这可是花了我不少钱。我们都是节衣缩食才给你省下了学费。可现在上帝作出了另外的决定,这不是我们的愿望,夏尔,这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现在究竟何以为生呢?”
房间里死一样的静谧无声。
“我的仆人将完成那些肮脏的活儿。”稍过了一会儿,让-巴蒂斯特继续道。他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更强硬、更果断。他这样说话,好像夏尔早就默许了似的。“你看不到鲜血,夏尔,你不用登上绞刑架。你站在通往绞刑架最下面的台阶旁,用你的到场证明执行判决的合法性。这难道是对你提出过高要求了吗?”最后一句话他是吼出来的,他用嘴巴做了个怪模样。多米尼克想重新悄悄地擦去夏尔下巴上的口水,可杜布奶奶又一次走到她前面,迅即说道:“我已经和普律多姆师傅说过了,他是他所从事的那个专业的行家里手。他将代替你行使这一工作,直至你长大成人。”
“直至我的弟弟足够大吗?”夏尔不相信地问道。
“巴黎先生。”让-巴蒂斯特低声道,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紧接着,他的脸色重新变了样,口水从嘴角流出来。多米尼克站起身,她一直没吭声。她慢慢地走到夏尔跟前,温柔地拥抱他,轻轻地抚摸他的后背。这让杜布奶奶非常反感。夏尔爱他的这个妹妹胜过一切。即使在莱顿,他也渴望被她温暖地搂抱,吸入她身体的芳香。她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我亲爱的夏尔,”她以温柔的声音说道,“这个职位你直接从国王手里获得——从国王本人。你从宰相那里获得你的工资。在军队里只有最好的军官才享有此宠幸。夏尔,你这么年轻就能行使这一职位,这是深为荣幸的事。而且我向你保证,现在,因为你又和我们住在一起了,我们可以每天晚上一起弹琴。你有音乐天赋,它将永远陪伴你。每天晚上,在你工作了一天之后,当你回到家,你会需要它。”
夏尔恳求地看着妹妹,可她的微笑让他停止了所有的反抗。他简直太爱她了。她还那么年幼,可那么聪颖,又那么博学,他多想整天听她说话。他在鲁昂或者莱顿的时候,当他晚上躺在**睡不着觉,他就聆听她教他弹过的钢琴曲。他的想象力太强大了,他就觉得她坐在他的床边弹琴,只为他而弹。夏尔有时问自己,是否其他人也会在他们的脑海里产生如此美妙的图画和旋律,而这些图画和旋律又是如此真实可信,简直无法将它们视为幻想而搁置一旁。可是,这不是特别美好的天赐礼物,因为可怕的幻影在想象中慢慢膨胀,变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夏尔知道,这是桑松家族的疾病。敌人就在自己的脑袋里。
“你是桑松家族的人。”杜布奶奶发出难听的叫喊声。在听到多米尼克温馨而充满旋律的声音之后,再听到她的声音,真的犹如恶魔在发出沙哑的声音。“桑松家族很强大,因为他们必须强大,”她闷闷不乐地说,“而且他们姓桑松,因为他们默默地履行自己的义务。桑-松。没有声音。[1]”
夏尔迄今经历的一切,此时此刻在他的眼前都化为乌有。从此以后,绞刑架下的鼓声将取代细菌和血液循环的学说,被处决者的喊叫声和恳求声将淹没维瓦尔第的《非凡》乐曲。他的弟弟妹妹们冲到他跟前,喜形于色地拥抱他。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点了点头。弟弟妹妹们对他的喜欢打动了他,他们的热情、他们的激动让他感到得意洋洋。他们是他的家人。他又回到了家里。现在他笔挺地站在那里,夏尔-亨利·桑松,桑松家族的第四代传人,像一名大力士那样,高大威猛,仪表堂堂,可又像个孩子那样可怜无助。
翌日清晨,杜布奶奶和夏尔来到巴黎检察院的铸铁大门前,等待进入。约莫九点,总检察长在一名穿着蓝色制服的中年男子陪同下走进大门。他们沿着宽阔的石阶爬上三楼,踏进总检察长办公室。总检察长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年男子,蓄着蓬松的连鬓大胡子,胡子略微灰白。他穿一件黑色西服,宽大的肩章和袖子带子深受军服的启发。在他身后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上是一座横跨塞纳河的大桥。那些书橱装点着对面的墙,书橱的门是玻璃做的。夏尔还从未看到过如此美轮美奂的家具。就连总检察长坐的那张桌子,也被雕刻得充满艺术色彩。桌面是用五颜六色的大理石制成,桌腿非常细小,弧度轻轻地朝外面伸展,并被装饰上了金属花边。总检察长似乎很熟悉杜布奶奶。当他握住她的手,并且很长时间一直不放手时,他至少非常亲密地微笑着。他露出那种密谋似的目光,夏尔马上明白,这两人之前有过男女关系。现在杜布奶奶太老了,没法再用自己的身体做交易了。总检察长打量着年轻的夏尔。他似乎对他身强力壮的外表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难道夸海口了吗?”杜布奶奶有力地问道,自豪地期待总检察长的回答。可总检察长一直沉默着。“他可是又高大又结实!谁也不会知道他还那么年轻。而且他还没有停止发育。他酷似他的祖父,我丈夫是个巨人,像熊一样强壮,还始终沉着冷静。”
总检察长呵呵一笑。“外省有很多人想申请这一职位,”他说,“巴黎先生是全法国薪酬最好的刽子手职位。”
杜布奶奶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很激动地说道:“那究竟是些什么人呀?流浪汉?刑事犯罪分子?被释放的在橹舰上做苦役的囚犯?或者像蒙彼利埃刽子手那样的人,每次处决犯人时,总是昏厥过去,然后在圣母玛利亚升天日时和皮革匠的山羊**?”
夏尔暗地里希望杜布奶奶会和总检察长发生争执,可他却是显得很有趣:“他们是您的远房亲戚,太太,约翰家族,您孙子的表兄弟们。”
“约翰家族?”杜布奶奶吼道,“可是见鬼,谁会站在巴黎的绞刑架上:约翰家族还是桑松家族?我们受到国王的宠爱。谁也没有抱怨过我们。我的孙子夏尔将是所有人中最好的。上帝给了他所有的才华,好让他继承这一遗产,尽心尽责地效劳国王。人民会喜欢上他。”
“约翰家族给了我二万四千镑。”总检察长不露声色地微笑着。
杜布奶奶做了个生硬的手势,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子。“二万四千镑,这真是可笑。您可以看出他们太不把这一职位当回事了。”她把皮夹子倒空。沉甸甸的金币哗啦啦地滚落到桌子上。
总检察长不再微笑,他看起来非常严肃。“我把约翰家族的人打发到夏特勒那里去了。”他喃喃道,目光恳切地打量着夏尔。夏尔挺起胸膛,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屏住呼吸,好让胸腔显得更为有力。他出于本能地做着这个动作,完全没有想到,他这么做恰恰是起到了支持奶奶的作用。她沉着脸将金币重新塞进皮夹子。她感到很受伤,可她不是那种愿意承认自己犯错的女人。遇到这样的情形时她要怀着满腔仇恨做出反应,以便转移遭受斥责的耻辱。“我还从未求您做过什么事,”她急促地说道,以密谋似的方式倚靠在桌子上,“您瞧瞧我,先生,上帝赐给了我漫长的一生,只是为了允许我维护并且继续传递桑松家族连成血脉的遗业。为了王国的幸福。”
总检察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现在难以看出,他究竟做出了怎样的决定。“杜布太太,”他就事论事地说道,“您从没有想过到法兰西喜剧院那里去申请职位吗?”
她不懂何为幽默,只是以几乎庄严的语调说道:“我在此恳请您将他父亲让-巴蒂斯特的职位传给站在您面前的我的孙子夏尔-亨利·桑松。”
“您希望确保桑松家族拥有绞刑架的统治权,太太,”这不是一个问题,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论断,“那好吧,太太,您的孙子应该穿上血红的大衣,配上正义之剑。在您的儿子,尊敬的让-巴蒂斯特·桑松去世之前,您的孙子夏尔将临时代理这一职位。之后他就可以正式成为巴黎先生。”他在桌上操作那只小钟。没过多久,一名穿着蓝色制服的年轻男子走进房间,在总检察长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给了小伙子一个指令,负责签发任命证书和刊印此决定。等到仆人重新离开房间,总检察长转向夏尔说道:“你才回到巴黎没几天,但我认为你应该知道罗贝尔-弗朗索瓦·达米安是谁吧?”
夏尔点点头,可杜布奶奶替他回答道:“他当然知道达米安是谁。”
总检察长目光严厉地责备杜布奶奶。“我问的是您的孙子而不是您,夫人!您还不是我这个司法机构的成员。”他微微一笑道,“您这张嘴巴到现在还是能说会道!”此刻她沉默了。有人敢于指责这个雌老虎,夏尔为此暗自高兴。总检察长从最上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件递给夏尔。杜布奶奶本能地想拿走这份公文,可总检察长威胁性地伸出食指,她只好放弃了这一念头。他早已对上面的文字烂熟于心,根本不用再去看判决书,因此目光始终紧盯着夏尔:“罗贝尔-弗朗索瓦·达米安昨天被巴黎法院认定有罪,并被判处死刑。之前他经受过痛苦的审讯。”他停顿了一下,恳切地注视着夏尔,“你知道这种刑讯意味着什么吗?”
夏尔点点头。这种施刑手段包括各种各样残忍的方式,自从建立宗教法庭之后基督徒们可以想象到这一点。
“而且另外,”总检察长补充道,“达米安将遭受钳刑。判决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现在,就连杜布奶奶也一声不吭了。钳刑太残忍,早已不再施行。谁能够掌握并且实施这种痛苦的刑罚呢?她朝夏尔同情地瞥了一眼。夏尔只是轻轻地动了动睫毛。他也不再言语。
“你需要助手,年轻人,”总检察长以一本正经的口吻说道,“你可以聘用凡尔赛的刽子手,你的叔叔尼古拉·桑松。他还从没有出过差错。他完成的工作完美无瑕,漂亮而高贵,和所有桑松家族的人一样。布雷斯特有一个出色的钳刑施刑者,你也可以聘用他。他叫苏比斯。我期待你完成这一杰出的工作。整个法国,不,整个欧洲都在关注你。如果你顺利地经受住了这一关,那么你将一朝成名天下知。不过我觉得你得确信不会晕过去。人们可绝对不喜欢这一点。”
那个夜晚是夏尔和多米尼克在钢琴旁度过的。他们弹奏巴赫的《华丽曲》,那是父亲最爱听的音乐。父亲安静地坐在那把棕色的靠背椅上,头垂落在胸前,双眼紧闭。他并没有睡觉,他在享受。他为儿子夏尔获得任命感到高兴。当遇到未成年人时,这种临时任命很常见,同时也是对现任刽子手表示尊重,因为尽管他已经无能为力却可以保留这个职位,以此给了他应有的尊严。
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可以对父亲生气,可是那天晚上,除了和妹妹一起弹奏钢琴,他没有更大的愿望。他饱含深情地为这个人演奏。恰恰是这个人,先是促成了他的梦想,后来又毁灭了他的梦想。
次日,夏尔叫了一名助手,吩咐他骑马赶赴凡尔赛,向尼古拉叔叔报信。他派了第二名助手到布雷斯特叫来苏比斯师傅。夏尔的弟弟妹妹们都为他们的大哥感到无比自豪。他将处死全巴黎都在谈论的那个人,他将杀死刺伤国王的那个人。夏尔将因此走出国王陛下的阴影,亲自成为国王的复仇者。而他们都是执行此判决的那个人的弟弟妹妹。
没过几天,一名法警带来了一份书面判决,判决书上对即将实施的刑罚进行了详细描述,看完整个行刑细节,不觉让人嘴巴发干,呼吸中止。夏尔感到难受得想要呕吐。他发觉上腹部有一只拳头,简直掐住了他的气管。就在尼古拉叔叔将手搭在他肩上时,他愤怒而又痛苦地注意到弟弟妹妹们坐在壁炉长凳上窃窃私语。尼古拉叔叔似乎感觉到夏尔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让-巴蒂斯特也感觉到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可因为瘫痪,他不能动弹,也就没法触摸并安慰儿子。尽管让-巴蒂斯特非常尊重弟弟尼古拉,却在嫉妒他现在离儿子最近。多米尼克把弟弟妹妹们从壁炉长凳上赶下来,就连那几只猫也从棕色瓷砖上跳了下来。弟弟妹妹们虽然对他们的大哥担当的使命感到愉快,但谁也不会在处决的那天站在绞刑架上,目睹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慢慢地折磨致死。
“我们不是施刑者,”让-巴蒂斯特一再重复道,“我们用绳子或者用刀审判,但我们不施刑。这种活让其他人做。”
夏尔不相信父亲说的任何一句话,可他不敢反驳。他完全意识到,他必须以公正的名义执行法庭的判决。可他也清楚,大家希望对达米安这样的人公开动刑,因为世人已经有半个世纪没有看到这样的刑罚了。人民在忍受着饥饿,而一旦谋杀犯达米安被视为人民的复仇者,那么国王肯定希望能够通过这次行动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夏尔不敢肯定,这样的杀一儆百是否已经足够。他本能地感觉到,达米安使某些东西复活了。有些人秘密地将他奉为英雄,因为他们也像他一样饥寒交迫,像老鼠一样在小巷子里艰难度日。夏尔相信小达米安们有着千千万万,难以想象的是,一旦将来有一天,所有的人都从暗处走出来,那将会是怎样的局面。夏尔觉得离达米安更近,而不是离国王。他崇敬国王,可要是此人和安托万持有同样玩世不恭的态度,那么他就是一个糟糕的君主。达米安开始使夏尔思考,可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和他谈谈这件事的人。唯有他的日记。
尽管时间很紧张,可夏尔还是找到了路易大帝中学。他渴望见到丹曼莉。她立即发现他在对面马路上,急忙奔到他跟前。她喜形于色,怯怯地触摸着夏尔的胳膊。然后她激动地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条,对着上面的字读道:“我想你。我在学法语。我们以后就可以交谈了。”
夏尔殷勤地点头。他在寻找能够表达自己情感的简单词汇,可在马路对面等着的女友们叫了丹曼莉一下,她拼命朝她们奔去。她又一次回过头来,胆怯地挥挥手,直至消失在围墙后面。
“告诉他事实真相,”尼古拉叔叔坚持道,“你的孩子必须登上绞刑架。首先是第一个助手上去,然后是他,再然后我带上达米安紧跟在后面。在开始钳刑之前,他可以重新下去,在台阶下等。但在宣布执行判决时,他必须出现在民众面前。他要取代你的位置,站在绞刑架上。”
夏尔害怕地看着父亲,可父亲却回避他的目光。
“给我弹会儿琴吧,”让-巴蒂斯特说,“我更想念钢琴而不是绞刑架。”
夏尔和多米尼克忐忑不安地坐到钢琴旁,开始弹奏起来。他弹得很差。强迫他在这种心境下弹琴真是很残忍。他为此讨厌父亲。可他无法违逆他的意志。杜布奶奶看到了他内心的痛苦和矛盾,可她不懂得怜悯之心。她好似宣传一种宗教一样地宣传强硬。可她已经做好了夏尔爱吃的烤猪肉。这让他深受感动,因为这是他曾经从她那里得到喜欢的唯一标志:一块含汁的烤猪肉,那肥肉凝结成糊状,而且上面还有含奶油的蘑菇汁。这个蘑菇汁里含有的白兰地恐怕比奶油更多。他的弟弟妹妹也很喜欢他,因为他第二天要做的事将带给他们享受。
吃完饭,杜布奶奶躺下休息,请夏尔到她床前。自从拜访过总检察长之后,她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她完全注意到,他已经看出她曾经和那名官员有染。这一点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在孙子面前丢了脸。仿佛她暗地里指望他保守机密似的,从那时起她很少对他动粗。就连和钱有关的那件事,也使她感到受辱,因为这件事也是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他了解到,出了这个家,他可怕的奶奶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只是一个老妪。不过,夏尔现在能确保家庭收入,肯定也很有意义。不久之后,他就要领导这个家了。不久之后,她就要失去她的权力了。她盯着他看了好久,好像企图从他的眼里读出点东西来。最后,她抓住他的右手,给了他一个护身符。那是一只开裂的钟。
“夏尔,”她以平静而严肃的声音说,“你的曾祖父脖子上戴着这只小银钟,后来把它传给了他的儿子。直至今日,这仍然是一种习惯。这只开裂的钟是桑松家族的纹章。这是一只没有槌的钟,这只钟不会发出响声。我们的钟永远不会发出鸣响。这是桑松家族的钟。无论你的痛苦有多大,谁也不会去听。桑松家族的人沉默不言,只是尽他们的义务。”
她将这个小小的护身符塞到孙子手里。“握紧它,”她低语道,“明天你站在绞刑架上,你会感觉到桑松家族的力量。别害怕,夏尔。折磨我们更多的是我们的幻想而不是现实。和所有桑松家族的人一样,一旦忧郁的想法让你备受痛苦,那么你就走到森林里去。你的所有祖先都从骑马和狩猎中享受到快乐。音乐和文学也可以给人带来慰藉,尽管我认为这两样东西毫无用处。但你尤其要避免孤独。孤独给桑松家族的某些人带来了灾难。因此你要娶一个强大的女人。桑松家族的男人需要强大的女人,夏尔,因为到最后他们全都会瘫痪。”
“奶奶,”夏尔低声道,“你为何要对我说这样的话?”他预料到灾难临近。此时此刻他希望明天晚上处决完达米安回到家,她会在家里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