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夏尔感觉在家里不再受到欢迎。杜布奶奶在发号施令,指挥着那名女帮厨和那群孩子,宛若在指挥一支小型部队。她始终在儿子身边转悠,每一位女访客马上意识到,鳏夫桑松身边没有新太太的位置。让-巴蒂斯特对肌肤相亲失去了兴趣,他也对女人的芳香失去了渴望。他已经有了足够多的孩子。他看重的是有一个稳定的家庭氛围,以及美食。他的母亲是出色的厨师。女帮厨跟她学了很多,尽管杜布奶奶从没有对她满意过。她对任何人都不会满意。让-巴蒂斯特不干预她的事。不执行判决的时候,他就躲在书房里看书。他母亲认为读书百无一用,书上只有灰尘而已。可她也听他自便。她像对待孩子一样对他百般呵护。

夏尔刚回到地狱街,就去寻访那家耶稣会修道院。一位和蔼可亲的神甫为他开门,请他稍等片刻。神甫说是要去找一下热比云神甫,他可能还在祈祷室里祷告。不一会儿,神甫回来了,请夏尔跟他走。他带他走进修道院院子里。那里布置得像是古罗马住宅里的前院。院子呈正方形,由拱廊围绕着,院子中央有一口水井。水井四周辟有一片药草园。一位神甫跪在一个苗圃前,当他听到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时,他便站起来,在围裙上拍拍双手。

“太高兴了!”热比云神甫满面笑容,张开双臂走近夏尔。“你瞧,我的朋友,这是安眠浆果。古埃及人早就用它做镇静药,它可以让人镇静和放松,哪怕他知道自己的脑袋马上被砍掉。”

夏尔吓了一跳。他问自己,是否神甫已经知道他不仅是刽子手的儿子,而且刚刚被鲁昂的修道院附属学校开除了。

“但这个浆果在这里生长得不是很好。我们做得更成功的是用鼠尾草治疗咽峡炎,用茴香治疗咳嗽,用颠茄治疗腹痛,用车前子治疗头痛。尽管头痛时建议少饮酒更有益。”热比云神甫自豪地指了指这几个浆果。

之后,他领夏尔到了他的药房。一张偌大的木桌上放着人参根。“人参,”他说,“在暹罗是万灵药。有些人服用它是为了放松,还有一些人服用它是为了供血更流畅。”他像小姑娘一样咯咯笑着,“它也可以增强男人的力量。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自从发明印刷术以来,每年出版各种各样植物作用和功效的医学书籍越来越多,人整辈子都看不完所有的书籍,更别提整理和使用这些知识了。随着印刷术的出现,一个堤坝被冲开了。在欧洲,每一个人都可以查阅、验证、改进以及重新出版他人的研究成果。”

药房里排列着大量的瓷器盘和容器,还有研钵、图纸以及包括研究成果的图表。

“你告诉我,是什么原因让你回到了巴黎?”

“我在寻找一所新的学校,我想或许您能帮我推荐一下。”

“一所新的学校?”

“我父亲是巴黎先生,”夏尔坚定地说道,“有个同学的父亲在家长接待日那天认出了他,我因此不得不离开了这所学校。”

热比云似乎并没有感到讶异。“一个人是无法选择自己的父亲的。可是任何的不幸都会为新的机会打开大门。你就忘掉它吧。你去莱顿大学上学吧,那里正在发生一场医学革命。欧洲没有任何一所大学可以和莱顿大学相匹敌。莱顿大学甚至要比鲁昂的那所修道院附属学校好得多。”

他请夏尔到他漂亮的工作室去,亲自为他端上了一杯咖啡,里面没有加奶,但放了很多桂皮和糖。房间和咖啡的效果出人意料。夏尔突然感觉自己很清醒,对知识充满着强烈的渴望。神甫会心一笑,说道:“如果能到莱顿读大学,你到时候再过来看我。我给你另一种植物药剂试试。”

“所有那些从暹罗过来的年轻姑娘都在哪儿?”

热比云神甫得知夏尔有这方面的兴趣感到很高兴。“她们白天在路易大帝中学读书。这是我们和暹罗国王达成的协议。她们学法语,研究自然科学,晚上我们想让他们熟悉上帝的福音,可要想让他们信服很难。他们认为我们的上帝是军人上帝。确切地说,他们害怕他,可他是爱之神,是不是?他们只喜欢他们的佛陀。佛陀和耶稣:这不是一样的嘛,他们都是太阳之子,光明之神,只是同样的酒装入了不同的瓶子罢了。”

夏尔在路易大帝中学对面的修道院围墙那里等着。他考虑自己该如何表白,可他太激动了,理不出头绪,想不出计策。一听到学校的钟声响起,他慌忙从围墙边蹲下,像一只被逮住的动物那样来回奔跑。年轻人从校园里冲出来,各自分散开了。最后出来的是来自暹罗的学生。他们一起说说笑笑地走出来,要想从这群快乐的人中分辨出人来几乎不可能。对一个欧洲人而言,所有的亚洲人长得都一模一样。这群人走到了大街上。就在此刻,夏尔看到有个人站住了。她有点孤单地站在敞开的校门口。丹曼莉。她看到了夏尔。她兴高采烈地向他奔来,在他面前突然停住脚步,仿佛因为泄露了自己的情感而感到羞怯似的。

“我想告诉你,我要上莱顿大学了。我想做大夫。可我会回来的。”

丹曼莉点点头。夏尔不是很清楚,他说的话她是否全听明白了。可她看起来那么严肃,几乎有点伤感,以至于他相信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会回来的,”夏尔说,然后犹豫地补充道,“我会在这里等你。”丹曼莉又是点点头,然后双手在胸前合十,使劲地上下点头。然后她抬头望了一眼,有点羞涩,露出狡黠的微笑,说道:“丹曼莉等你。”说完飞快地追上其他同学。

事实上,荷兰莱顿大学是一所在医学教育领域具有重要影响的高等学府。该大学成立于1575年,已经踏上了一条崭新而革命的道路。他们提倡临床课程。莱顿大学的医学不再由神学家,而是由科学家和专业大夫授课。而且踏破门槛想到莱顿来的不仅有来自整个欧洲的大学生,而且还有有钱的病人。

夏尔立即喜欢上了这里的课程。他和其他大学生一起跟随拉克鲁瓦博士穿过医院狭小的走廊,经过天花治疗大厅后,他们来到宽敞的楼梯间,从这里可以爬上四楼。数不清的病床靠着第一大厅的墙壁一排一排地彼此相连。由于床位紧缺,躺在同一张病**的可以多达四人:病人、濒临死亡的人以及死人。人们仅仅将孕妇剔除出去。所有的人都混杂在一起,一周后大家都会出现相同的症状。下一个大厅里躺着刚做完手术的病人。而那些疯子就被安置在相邻的大厅里。在莱顿,不是简单地捆绑这些疯子,而是对他们进行研究。这是新鲜事。可有些疯子整天咆哮如雷,怒气冲冲,到处敲敲打打,在这层楼里谁也休想睡上安稳觉。最后面的大厅是手术室。他们用锯子截掉大腿,在场的病人能够切身体会到他们接下来面临的遭遇。人们也在实施一种极其痛苦的**结石切除术。在采用手术将折磨人的小石子取出的尝试中,有些人在手术成功后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

在莱顿大学,学生们不再躲藏在教科书后面,只是死记硬背那些枯燥的理论知识,这里的人注重实践。老师们对着活生生的对象给学生授课。工作课程极多,年轻的学子们必须按照顺序做好老师的助手。在这里,每个人都要在专业的观察下运用自己的理论知识。他们要做手术,学会用绷带包扎。病人必须忍受像玩具娃娃似的被胡乱捣鼓。有些学生大多高雅地克制着,还有一些脸色煞白,坐在一张人满为患的**,好像马上需要大夫的救治似的。夏尔总是站在第一排。他可以看到淋漓的鲜血。他不会烦躁不安。他从不会感到恶心。鲜血只是人体中的**,偶尔也会流尽,就像酒桶里的酒一旦打开,总有一天被喝光一样。就算碰到肢体不自然地扭曲着,他也不会感到不舒服。他像一个需要验证铰链的工匠,喜欢亲自动手。他也很快明白了其中的规律,像海绵一样将他耳闻目睹的一切悉数吸纳。莱顿大学符合他的口味,他为能在这里求学感到自豪。他是这个崭新的实验医学的一部分,这种医学仿佛勇敢的航海家们希望开辟出新大陆一样。夏尔心想,热比云神甫说得对,倒霉和幸运有时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遭受厄运的打击之后将会迎来意想不到的好运连连。

然而,幸福往往稍纵即逝,又一次挫折接踵而至。这次起因是杜布奶奶的一封信。夏尔一眼认出了她的笔迹,那文字让他想起了刺刀和大鱼叉。这封信的内容无异于宣战。她在信中写道,让-巴蒂斯特突然中风,导致半身不遂。夏尔必须立即回到巴黎去。他应该在收到信之后马上收拾好行李,乘坐下一趟的马车回家。

夏尔好歹把他的东西打好包,然后前往下一个邮政驿站。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临走前,他偷了一打的空练习本。他是怀着冲动去做这事的,这完全不符合他的个性。他感觉到无力的愤怒,于是去偷了本子,为了能收回一些人们正从他身上夺走的东西。人们正要夺走他的一切,而这些东西对他而言意义重大。为了抚慰自己,他带走了几本可怜的空本子。他想从此以后要将发生的一切统统写到本子上去,直至他最终达到自己的目的,成为一名大夫。他之所以偷走这些本子,是因为他完全意识到,他在巴黎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倾诉自己苦难的对象了——除了这些空本子。因为在那些人中他将继续是陌生人。他决定要把自己的一切写出来,因为没有几个人可以预料到他们究竟是谁。那是命运的考验,这些考验让一个人突然而且往往痛苦地注意到:他究竟是谁,他有能力做何事。绝大部分人信誓旦旦地认为,他们连蚂蚁都不可能踩死一只,可突然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用灼热的钳子从同类活生生的身体的骨头里撕开肉来。你不能草率地把有些东西透露给其他人,你可以默默地把有些东西写到本子上去。没有欢乐的人,至少应该拥有一个空本子吧。